四天后的傍晚,郑府飞来几只鸽子。郑中溪取出鸽腿上绑着的纸条看后,老脸终于露出久违的泛自真心的微笑,仰天看了好久,直看到夕阳西下,晚霞黯淡,暮色四合,这才回去书房,换上隆重的朝服,亲手磨墨铺纸,洋洋洒洒把最近的所作所为写在专门的密折纸上,锁入皇上亲手交给的密折盒子,交给亲信连夜送进宫中。自己则掸掸衣袖,扶正帽子,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几色干果,一壶鹤顶红,笑眯眯闭上操劳多年的眼睛。

收到密折盒子的皇上立刻明白其中的关节,有怒发不出,郑中溪的密折上句句都是大道理。随即传来郑中溪仰毒自尽的消息,皇上虽然吃了一惊,但是随即明白,这是郑中溪所能走的最好的退路,堵死所有可能延祸到他人的路子。但是皇上又不能因偷盗虎符的罪名降罪于死去的郑中溪,怕世人将此与战国时期的信陵君窃符救赵联系在一起,没的自己给自己栽个臭名,但又咽不下胸口这团被郑中溪设计了的浊气,拿起密折又看了一遍,发现刚才直奔主题,忽略了一个可能是郑中溪自己给自己罗织的罪名:收受贿赂。

虽然皇上很不愿意照着郑中溪设计的路子一步一步走下去,但是又不能不走这条路子。虽然御笔朱批还是照着郑中溪的路子走,但是心中却是愤恨异常,一夜耿耿,直至天亮。

于是第二天临朝,皇上便宣布郑中溪行止不当,收受贿赂,畏罪自杀。

听着接连宣布出来对死去的郑中溪的追讨,海地心里真正地豁亮,郑中溪是想要保全他未来将要接手的江山,但又怕牵连到他,所以才有前面的种种。追讨的条文中有一条是剥夺影子的封号,但是海地心中暗暗发誓,等有朝一日,他要把感激全部还给影子。但是皇上没有就此罢休,几乎咬牙切齿地宣布抄没郑家家产,郑家阖府上下发西北披甲人为奴,影子下内务府大牢候产。

听到这儿,海地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站出班列,为郑家上下请命。但是皇上却冷冷地抛下一句:“你纵亲受贿,约束不严,还有脸来求情,打出去,回家面壁半月,不得出府。”便支使侍卫把海地强拉回王府,同时拖出大腹便便的影子到内务府交差。总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海地是未来的皇储,所以谁也不敢为难影子,但是影子一介千金小姐,正当怀孕待产时候身边却无稳当女人照顾,再加爷爷死得不明不白,家中诸人发配西北,心中凄凉无处可说,只是每日饮泣,虽然有人时时传海地的安慰进来,但是杯水车薪,哪里有用,拖了数日,便早产下一个瘦弱的婴儿。可怜婴儿出生无奶可吃,不过总算皇上怜他是天家血脉,允许带出监狱抚养。

海地看着自己早产的儿子,心中对皇上的悲愤无以言表,虽然已过半月面壁期,虽然传来皇上积劳成疾,病倒龙榻的消息,但是海地还是托病不出,只是在家细心调养自己和影子瘦弱的骨血,把对郑中溪的敬爱,对郑家上下的愧疚,全部移情到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

第六十五章

守城的日子过得艰难,但是再艰难的日子也是在一天天地过去。最先还有轮流休息,但是随着守城将士死伤人数逐步增加,再也无法安排一批人下去休息,便是连烧饭洗菜的火头军也被派上城墙,以后的饭菜便由轻伤将士负责。守城的将士日夜支撑,吃饭时候也是一手拿刀一手拿馒头,有时形势紧急,便一不小心把手中的馒头当石块扔了出去。敌军将士也是人困马乏,偶尔有被馒头砸到的,也不在意上面血迹灰尘,抓过就吃。有人实在撑不住,就势在城墙隐蔽处打个盹儿,一觉醒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不过也有人就那么在睡梦中稀里糊涂被攻上城墙的敌人砍了。

饶是大家拚着命地守城,但是城墙偶尔也有没突入的时候,但是草原将士一进城还没等欢呼出口就傻了,城里弯弯绕绕,都是玉石先生竭尽心血布置的死阵,一走进去,眼看着城门就在不远,可就是摸不过去,转得头昏脑热之际,搞不好哪里伸出一把钝刀就把他杀了,杀人的或许还是丢手丢脚的伤兵。所以守城将士也是明白,只要突入的敌军不多,那就随他们高兴去,反正他们想打开城门那是休想。玉石先生虽然也是舞着把上古宝剑在城头切菜瓜似地杀人,但是还是会偷着过去瞄自己的成果两眼,看见敌军被困,心里便得意洋洋地无端生出不少力气。

为小命计,粥粥与蒋懋现在也是错开睡觉,以便有个照应。于是粥粥每天睡过来第一句就是:“猫猫,援军来了没有。”这一天粥粥睁开眼已经是大亮的天光,但是奇怪,耳边并没有往常那样呼啸的喊杀声,这反而叫粥粥赶到好奇,睁开眼睛四周看看,竟然见到伊不二与熊泼辣也在城楼门口,和一帮将军们一起对着敌营指手画脚地说些什么。只有蒋懋陪在粥粥身边,粥粥心里觉得好舒服。她拉住蒋懋的手,见蒋懋一个吃惊地把眼光从敌营拉回来看向她,这才道:“怎么啦?怎么不打了?援军来了?”

蒋懋最近的脸上也没有了焕发的朝气,尽是满满的疲倦。他看看城楼那边商量的人们,道:“他们也摸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敌营昨晚你睡了后没多久忽然收兵,至现在还没动静。他们也与你一样提心吊胆地休息了一晚。”

粥粥忙道:“那我是不是睡过头了?猫猫,你快睡,抓紧时间。”但是顿了顿,粥粥又是忍不住道:“猫猫,我昨晚做了个很不好的梦,说陈四爷抓了那三万人马的兵权,但是他得听海地公子的,海地公子叫他开拔到离城百里的地方侯着,不准援救,非得等刘将军死了才可以动作,我现在一想也是,皇上怵着刘将军,海地公子一样也怵啊,换谁做皇帝,都不会姑息刘将军这样的人存在的啊。不知道……你说敌军现在按兵不动是不是因为探知陈四爷和我梦中做到的一样在百里外驻军,他们怕攻城时候腹背受敌,所以暂时收兵,以观情况发展?”

蒋懋忙拉起粥粥,道:“这话你删减一下与刘将军说说,注意,只能有限几个人听到。刘将军心里清楚着呢,他应该早知道没人会来援救于他。”

粥粥看着蒋懋,想了一会儿才道:“我明白了。”说完便揉揉眼睛。最近已经没有了洗澡洗头发洗脸的概念,每天醒来能做的也就最原始的像猫一样的拿手揉揉脸蛋。她走到刘将军身边,趴在刘将军耳朵旁把看见陈四奉命进驻那身后的三万禁军,自己对陈四立场的想法等一一告诉了刘仁素。也就她可以这么做,因为她年纪小,而其他人那么做的话,不仅看着怪异,还叫人看了费思量。

刘仁素听完粥粥的话,沉吟一会儿,一拍栏杆,慨然道:“是了,敌军作此反常,定是我们身后三万禁军拔营北上的缘故。敌军已是疲累伤残之师,久攻我城不下,定然士气衰竭,纵然人数占优,可是怎能是我们三万禁军新血的对手,所以他们才会自动停战,以防内外夹攻。但是不能不防的是,他们会因此孤注一掷,倾巢而出,力争我方援军到来之前拿下我们这个眼中钉。所以大家也不必再多讨论,各自回去做好准备,援军即将到来,但是来前必将有场恶战。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粥粥听了吃惊,怎么刘将军说的与她告诉他的内容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净挑好的说了,但是看见将领们瞬时发亮的眼睛,粥粥明白了,春秋笔法无处不在。看向蒋懋,蒋懋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再看刘仁素,见他挺拔的身躯似乎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坚毅,在看向粥粥时,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果然,他是有目的的,是有的放矢。

等各将领精神焕发地跑步奔向自己地站位后,粥粥与伊不二简短交谈几句,眼泪汪汪地看着伊不二与熊泼辣离开。要是陈四真的像梦中那样的话,不知道以后与伊叔叔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照伊叔叔的性格,他是绝不会投机地像她粥粥一样临阵脱逃的。回头看见刘仁素站在身后,粥粥摇头道:“亢奋,都是亢奋。”

忘机和莫修此时也杀到前沿,刘仁素身边只有毛老哥跟着,听见粥粥这么说,他大惑不解。不过刘仁素不以为忤,微笑道:“难道不对吗?我也看准地方大规模进攻在即,那么你说我们该是束手等死呢?还是该奋力一博?要叫将士奋力一博,难道还有其他方法吗?而且,除了奋力一博,我们又是谁都逃不出去,既然如此,何不多杀几个垫背的?”

蒋懋这时走过来,拉着粥粥道:“粥粥,大行不顾细谨。”

粥粥叹口气,缩着头乖乖离开。后面刘仁素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也是叹气,但是他只敢在心里暗自叹气,周围都是期待的眼睛看着他,他要是敢叹出声来的话,不用敌人来攻,当下这个城池自己会得酥绷开来,疲累到极点的将士立刻崩溃。他欣赏地看看蒋懋,这小子话不多,平时看着没什么重气,果然入传说中说的那样,是块好料。可惜现在自保都难,否则一定大力扶持。

粥粥总觉得现在什么事都与蒋懋商量了才好,被蒋懋从刘仁素那里拉开,她等离远了才道:“猫猫,要不要把实际情况告诉伊叔叔?万一……”

蒋懋摇摇头,道:“粥粥,如果情况真如你做梦看见的那样,我们能逃出一个算一个。而此时还应该如刘将军说的那样,能多杀几个敌人垫背也好。实话反而会叫人萎靡。”

粥粥一听,怎么又是那种说不出的古怪,好像蒋懋也做好了与城池同存亡的准备,这也太迂了吧?或者事蒋懋觉得他武功不够,怕逃不出去?这有什么难的,城头多的是敌军尸体,剥一件衣服来穿上混出去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粥粥决定不再谈这个伤感的话题,反正到时候真要怎样了,她有的是办法拉上蒋懋走。伊叔叔那儿鞭长莫及,如蒋懋所说的,能逃出一个算一个,蒋懋一定不能离开十尺之外。

打定主意,粥粥便打发蒋懋睡觉,她自己睡得充足,找来几只馒头狠狠地吃了下去,虽然温暖的太阳晒得久已不洗的头皮搔痒不堪,虽然想到家里美味的点心佳肴馋涎不止,但是现在有猫猫趴在她身边睡觉,敌人也暂时偃旗息鼓,风那么轻,阳光那么暖,粥粥直觉得满足。

整个战场似乎静止了一般,远远近近只听得见高低粗细的呼噜声。粥粥轻轻地顺着蒋懋的头发,眼睛却一点不敢放松地看着对面的敌营。现在是最松弛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看刘仁素也是在城门楼那边随便躺倒睡觉,只有毛老哥持着刀肃然站在一边,凛然不可接近。粥粥最先有点反感毛老哥,那么小心干什么。但是现在看他没日没夜地守着刘仁素,那份忠心,那份毅力,着实叫人佩服。

慢慢地,日头从正中转向西边,风开始刮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刘仁素已经苏醒过来,站到城墙边了望。粥粥忽然有那么一种感觉,这仗,应该要开打了。她忙吞咽手头的馒头,一边推醒蒋懋,“猫猫,该起来了,边敌人跑来了你才睡醒手脚没力气的。抓紧时间吃馒头。”一边走开去取水。

才到刘仁素身边,听刘仁素温和地问道:“粥粥,你怎么不叫蒋懋多睡一会儿?”

粥粥想了想,道:“对方也休息一天一夜,我看着该是时候发动攻击了。否则难道要等我们援军来了一起夹攻他?他们可能会全军压上,打掉一个少一个顾虑。所以我觉得我军的体力很要紧,主要是我怕蒋懋临到时候才醒过来,手脚没力气。”

刘仁素一听,心头一震,立刻道:“你说得有道理。”立刻回头吩咐毛老哥飞奔通知各方做好准备。粥粥略微得意了一把,但是想到随即到来的硬仗,心里一下又沉重起来。难道非得把人都打光,最后城墙失陷,大家跑进玉石先生的石阵里打游击吗?可以那个石阵对付小股敌人可以,要是面对千军万马的进来,即使用人去填也把这七拐八弯给填满了,还怎么下暗手。粥粥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等城门一破,自己立刻抓着蒋懋跑路,然后上京城杀光所有必须为这八千多好汉的死亡付出代价的人。没道理他是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杀人陷害人,大家一样都是人。不过走前,粥粥想着一定要先杀了特穆尔。这也是个罪魁祸首,杀他容易,混在人堆里拿弹弓打就是了。

天,慢慢地暗了下来,错眼不见之际,只见黑压压的敌人悄悄地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一点声响都没有,似乎就等着打对手个措手不及。粥粥轻轻与蒋懋说,“可惜了,被我们提早准备了一步,他们也是聪明,想趁着我们连日劳累睡得神魂不知的时候偷袭,看来仗是要打出来的,人都是越打越精,不过我粥粥天生聪明。”声音很小,似乎是怕敌方听见似的,但是这么高的城墙,那么远的人,其实就是大声喊也不在话下。

蒋懋本来还很认真地听着,但是随即粥粥冒出的自夸自擂就让他哭笑不得,道:“再提醒你一件事,赶紧去抓几个馒头来放着,弄不好这仗打起来没个完,烧饭的人都会上阵。”

粥粥点头,但是却忧心忡忡地看着蒋懋道:“我知道你是有所指的,你说的是怕是到时候人都打死了没人烧饭了,蒋懋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一定打了不拖累我逃跑的主意,但是我们早说过了,同生共死。你要不走,我也不走,一起战到最后。你要一起走,我们或许还有希望,其实是很有希望。我们出去后杀了皇上,杀了所有下令禁军不得救援的人,为这儿死难的人报仇。”

蒋懋其实也早就知道粥粥不是傻瓜,而是很聪明的人,也一直担心粥粥看出他的心思,所以现在粥粥说出这话来他也不觉得惊奇,只是摸摸粥粥的头发,道:“什么都别说,走一步看一步,没人会愿意找死的。”

粥粥点头凝重地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点了,现在我只有你和伊叔叔两个最亲的人,伊叔叔看来会战到死,你可也别存了这心思,否则我孤苦伶仃的也活不下去。”

蒋懋知道,粥粥打小就被父母抛弃,随后又周村灭绝,她对亲情看得很紧,自己要真是死了的话,估计粥粥是说什么也不会好好活下去的,或者真会如她所说,出去后单枪匹马杀光所有相关人,但是皇帝是那么好杀的吗?皇宫是那么容易进的吗?粥粥这么做无疑是找事。所以蒋懋心里也只好开始逃生的打算,一边看着攻势,一边与粥粥窃窃商谈。粥粥见他终于拿出了活的计划,虽然面对着千军万马,却是开心地笑了,夜色中,两只明亮的眼珠宝光流动。

忽然北城传来交谈声,似乎是城上与城下在说话,两人侧耳仔细听了一会,粥粥就认出,这边说话的是伊不二,“伊叔叔还想用朋友交情打动特穆尔呢,其实他早就发了很多信下去了,要打动也不等今天。而且特穆尔已经骑虎难下,人都死了那么多了,他要不争取到点什么,怎么有脸回去。”

蒋懋一把拉住粥粥,“你干什么去?”

粥粥缩身挣开,边走边道:“特穆尔好不容易露脸,等我打他一弹。”

蒋懋道:“知道你要做这一招,但是我们觉得没什么,伊大哥一定是把这当兄弟对话的,你要出了手,不是叫伊大哥难看,失信于兄弟吗?两国之战,已经叫兄弟反目了,你还是别添乱了,再说此刻杀了特穆尔,只会激起对方的同仇敌忾,进攻更凶。“

粥粥想着这也是道理,非常不舍地拿弹弓虚发着,撇着嘴只好又回到蒋懋身边。过了一会儿,交谈结束,虽然听不出在说些什么,但是看着敌军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后呼啸而上,看来两下里是谈崩了,其实,几乎谁心里都没对这场交谈抱什么希望过,包括伊不二,他又不是什么文臣武将,拿什么与人特穆尔缔结城下之盟呢?

第六十六章

这一仗,是预料中的惨烈,敌方倾巢而出,攻势猛烈。守在城墙上的将士在前几天已经省着用滚木石块,此刻都一泻而出,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想法,反正援军已经要到了,这是最后一战,务必守住城门,守卫荣誉。

粥粥和蒋懋作为知情人,却是怎么也兴奋不起来,状态反而还不如前两天。直到看到刘仁素大声呵斥着提着大刀巡视过来,看见他们两个,把刀在石缝里一插,双手各自按在他们的肩头看了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声:“你们还很小,而且武功出众,等会儿有机会的话,还是自己找路吧。“

说完,便偏过头去,粥粥似乎看见他的眼中有一丝惆怅闪过。是,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但是他还要激励大家,把方方面面照顾到。这等人才,即使他以前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此刻也该清洗了。人无完人,粥粥和蒋懋只知道此时的刘仁素是英雄。虽然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刘仁素这么一说,两人不知怎的心里很是内疚,由不得地抖擞了精神杀向敌军。本来蒋懋还存着留点力气到最后用的想法,现在忽然觉得很羞耻,不管如何,都要战到最后,什么都到最后了再说。

黑夜给了人掩护,也带给人很多不便,来自黑夜的进攻,尤其是大规模的进攻因为无法拿眼睛四方八面地看顾,总会失去很多打击的机会。己经拉锯,终于有不少敌人爬上城头,展开肉搏。因为既要对付肉搏,又要打击爬上来的敌人,人数差异的弱势立刻彰显。但是对粥粥来说,敌人近了,反而容易瞄准,几乎是一手一个,或是连珠弹发,一下撩倒一批,顷刻明白过来的敌军宁可跳下城墙也不愿意在粥粥百尺范围里驻脚,粥粥只得和着蒋懋到处追杀。算来,粥粥把守的正门是打得最平分秋色的,所以刘仁素巡视过来看了后便不再关注这儿,几乎全权交给了粥粥他们。

但是三拳难敌四手,虎落平阳被犬欺,随着敌军蜂拥而上,守城的将士浴血奋战,或力竭而死,或血竭而死,渐渐地,蒋懋和粥粥眼前几乎看不到己方将士,而地方将士则呼啸着围拢过来,不怕死地叫嚣着,有的甚至拿前人的尸体挡在自己身前作为盾牌,叫粥粥的铁弹无法打击。面对这样的情形,除非下死命肉搏死战,别无他法。粥粥与蒋懋眼神交流,大家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意思:打,打掉几个算几个。而匆匆看城中,已有不少敌方将士已经突入玉石阵中转圈,有的不知怎么误打误撞冲了出去,想打开城门。但是大家本来就已经抱定了死守决战的准备,所以城门都是拿大青石封得严严实实,搬开这些石头光靠人力看来不行,而且上面还时时滚下碎石。所以敌方一直无法真正大规模突破城墙防线。

粥粥掏出玉石擀面杖,喝了声:“猫猫。离我远点。“

蒋懋从来没见过粥粥施全力施展她嘴里所说的天下第一武功,但是也很清楚粥粥的内力修为无人可比,所以一听此说,立刻杀出一条血路,让开粥粥好几步,但还是大声叮嘱粥粥:“留点力气。”

粥粥犹豫了一下,但是面对顷刻汹涌而至的敌人,容不得她多想,立刻施出那年在玉石居把玉石先生的房子搞得破破烂烂的绝世内功。顿时,周围的人墙如被无形中的线纷纷扯走,抛向夜空,只余惨叫在夜色中弥漫回荡。顿时后面的人傻了,都不知道前面中了什么邪,只见一个小女孩头发散飞,手中一根在月色下发出莹莹宝光的短棍,犹如传说中的妖精下凡,不知谁喊了一声,“是她,就是这个山魈。”而此时粥粥的第二波功力又如潮水般滚滚而出。这回飞上天的人惨叫中都带着“山魈”两字,夜风把这些惨叫远远传开,所有听见的来敌都是心中微寒,想起前儿传说中一个矮小山魈追的大王满场跑的事。再后面的人哪里还敢上来,纷纷呼叫着左右逃开,只想离粥粥越远越好。

蒋懋怎么也想不到粥粥的内功全力施为出来有这等惊涛骇浪,连他离得那么远都可以感受得到强劲的内力,无怪乎那些人会以“山魈”目之,谁会想得到一个这么小的人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见粥粥捡起两把大刀追杀上去,蒋懋也紧紧跟上,一边大声赞道:“粥粥,打得好,惊天地泣鬼神。”粥粥得意地回眸一笑。

两人正杀得兴起,忽然只听得远方隆隆炮响,粥粥与蒋懋对视一下,几乎同时发声,“陈四”?

粥粥忍不住抛下这边的追杀,三脚两脚跳上城楼的最高处遥望,只见清凉的月色下,南边有黑压压的队伍飘一样地过来,南边,这还能是谁?粥粥毫不犹豫地运足内力,一遍遍地大声宣布:“我们的援军来啦,有十万人马,大家顶住,胜利在眼前啦。万岁。”粥粥不知道人数究竟有多少,但想到多报总是没错,就足足说了个叫人听着惊心的十万。

未几,城墙上下,接二连三地传来“万岁,万岁”的欢呼,随即响成整齐的一片。想来敌方也有不少听得懂的,闻言纷纷惊讶,没多久,便传来号令,却是见敌军的反扑更加强劲。而当然,兴奋的守城将士也浑身涨满力气,一点不落下风。

粥粥看清楚,敌军这是想夺取城墙,以此为据,和援军展开厮杀。激战中,只见一团人厮杀着朝城楼靠近,粥粥暗想,不会是敌军想灭了她这个瞭望者吧,心里冷笑一声,不屑地举起弹弓准备迎战,只要他们不放火,谁能奈何得了居高临下的她?粥粥一边掩护着蒋懋爬上屋脊,一边盯着那边的人团,准备随时出手。忽然只听得人团中有人叫道:“粥粥,你叫援军城下剿灭所有敌军,不必急于上城墙。”

粥粥听这声音是莫修的,立刻领悟过来是莫修等人掩护着刘仁素过来指挥全局,叫她粥粥传话出去,她立刻把白玉擀面杖往腰间一插,双手卷筒,向援军喊话。喊了十几次后才听对方传来一声长啸,后面是越来越紧接的话语,“陈四明白。”果然是陈四爷,真好。粥粥听得分明,立刻一字不差传话给下面。

只听下面人声嘈杂,两方都是在大声商量怎么办,果然没有多久,只听敌方口令声声,眼看着上城的人潮水般地下城而去,又在南边留出缺口,不欲抵挡来援的兵马,只等他们入城以后,继续围困。因为都知道城中粮草有限。那些没法赶出城区的,纷纷四处放火烧杀,做垂死挣扎,但是将士能动的几乎都守到城上了,这些不要命的人基本上碰不到抵挡的人,一时城中火势连天。

几乎都没人追杀潮水般退走的敌军,大家都是筋疲力尽。艰难地打开城门等着陈四的援军进城,数数人头,或者的才只不到一千人了。刘仁素站在城楼向着南门进来的援军看了一会儿,眼睛中的神色非常复杂,过会儿对莫修道:“你们看着,我进去休息一下。”莫修想要跟上,却被刘仁素阻止,只带了毛老哥进门。

粥粥知道,刘仁素一声争胜好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今却要别人前来救援,怎么说心里都不好受。再说连日恶仗下来,神仙也是没好样子,他自然不愿意拿这落魄相面对以前看不上眼的陈四,是以选择了避而不见。但是粥粥想,这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避得开今朝,避不开明朝。不过也许经过一夜好好休息,精力恢复了,他会愿意出来见人。

但是看着他笔挺的身影进入城楼没多久,只听里面毛老哥大吼一声,众人吃惊,纷纷抢过去看时,只见刘仁素肩头中招,鲜血直流,一手捂着退出,而毛老哥则是死死抱住那个偷袭者,脖子早就错了位置,大概是被那偷袭者拧的,但是断气了的脸上怒目圆睁,嘴里还血肉模糊地含着一块那个偷袭者身上的肉。粥粥几乎是立刻喊出声来,“柯郅奇!大家不要靠近,这人很毒。”说着便取出弹弓。但是莫修早双手急舞,口中“嘘嘘”有声,两条绿弓如箭般飞了出去。不想柯郅奇却是一丝不动,也因为被毛老哥死死抱住双腿动弹不得,“哈哈”狂笑着,那剑直指刘仁素道:“我本就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你的绿蛇早在我预料之中。”竟然是一点都不避。“可惜你们也救不了刘仁素,他中的正是他以前害我的西域剧毒‘斜风细雨’。刘仁素,你就等着尝遍人间所有苦楚去死吧,谁也救不了你。好歹我看不得蛮人入侵,缓你几天死期,你该谢我才是。”说话因绿弓的攻击而断断续续,但是声音恶毒,旁人听着毛骨悚然。

莫修随着绿弓正要跟上,却被刘仁素一把拉住,抢过一把大刀砍向柯郅奇。柯郅奇没想到刘仁素会上,几乎是反射似的举剑直刺要害,但是刘仁素却不闪避,迎着利剑,一刀劈向柯郅奇。柯郅奇此时无法动弹,这一刀下来,堪堪正好劈上,刘仁素虽然武功不佳,但天生神力,大刀到处,柯郅奇血肉横飞,但是他自己也心口中剑,闷哼一声,倒于莫修怀中。粥粥只看见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往左右看看,随后嘴角牵出笑意,闭上眼睛。粥粥心里立刻明白,他对这样的死很满意。守城不破,又亲手处死了偷袭者,死无憾矣。

不说一直跟随刘仁素的诸人,即使粥粥和蒋懋也心里很难受的,但是粥粥知道柯郅奇的事,所以也不觉得柯郅奇有多少过分,他为自己报仇,王秋色也那么想做过,但是顾忌着刘仁素守着北疆。他能等到援军到来才杀刘仁素,已经也算是讲道理的了。粥粥忍不住对蒋懋道:“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就看见过柯郅奇,当时我就是觉得他熟悉,但是想不起是谁来,你还说你看见玉兔包的。”

蒋懋点头道:“是,按说,他也应该是攻城前来的,或许是混在士兵或江湖好汉群中。”

粥粥点头,却看见莫修一直垂着头抱着刘仁素的尸体呆望着,忽然心头一丝念头闪过,此人对刘仁素如此忠心耿耿,此刻见自己既没有完成刘仁素的重托保护好三皇子崇仁,现在又没有保护好刘仁素,以前他在崇仁死时已经消沉到现在了,今天刘将军一死,他会不会内疚之极,因此士为知己者死?想到这儿,不由得看向忘机,果然见忘机若有所思地看着莫修,而不是已死的刘仁素,心里更是有了提防,这个莫修忠心得很,是个不错的人,怎么也不能让他死了。

却见莫修双手平举,恭恭敬敬地举着刘仁素的尸首走进里面,小心翼翼地放于刘仁素平时休息的床上,然后拉平凌乱的床单,拉过踢成一团的杯子,平整地盖上刘仁素全身。等他做完这些,忘机散人捡来被柯郅奇浑身的毒毒死的绿弓交给莫修,莫修“嘿嘿”连声地接过,也没说什么,小心地把绿弓盘成小圈,放进胸口,又轻轻抚了几下,这才抬头看了忘机好一会儿,低低地道:“后面的事全交给你啦。”

忘记一听,毫不犹豫飞起就是一脚,直踢莫修的天池穴,嘴上也一点没闲着:“他妈的,朋友真是拿来陷害的,你想把一大家子扔给我?没门。”

莫修只是左右支挡,但是忘机哪里是莫修的对手,怎么也不能得偿所愿,一时心急气慌,满脸是汗,本来就累得通红的双眼愈加冒血。粥粥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抢进门去,照着莫修的气海就一指点了下去。不曾想莫修此时已经在躲避忘机的过程中运动内功意图震端自己的三焦经脉,不想粥粥大力灌输进来,一时气血逆行,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狂喷出来,正好喷上对面的忘机。粥粥一见傻了,忙道:“难道我又没控制住自己的内劲?不对啊,猫猫都被我试了好几下都没事啊。”

忘机一把抱住莫修,伸手去摸他的脉搏,骂道:“奶奶的,老子与你出生入死多年,你怎么可以扔下老子独自上西天,要不是粥粥已经叫你吃了苦头,老子狠起来也一样废了你。”凝神号了一会儿脉,这才又哭又笑道:“粥粥干得好,干得好,没办法再好了。这没良心的贼厮鸟起码一个月没法自己打开穴道,哈哈,这下得受我忘机支使了。莫修,我讨厌你玩蛇,其实你知道我最怕蛇的,今天起起我要天天拿雄黄熏你,叫你以后一辈子也玩不了蛇。”

粥粥这才知道没事,再加连日劳累,一下坐倒地上,直傻瞪了半天眼睛才吐着舌头对又哭又笑的忘机打趣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天上菩萨当柴烧。”

忘机没听过这等童谣,但也知道不是好话。不过现在莫修给救了回来,虽然气血逆行伤了经脉,但想来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所以一点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看粥粥。蒋懋看了忙一把把粥粥拉出卧房,到了外面才轻道:“他们好朋友一定有话要说,你当机立断救了莫修就好,别再听在那里。”

粥粥白他一眼:“过河拆桥。”随即又道:“猫猫,我要找地方睡觉洗澡,人快崩溃了。”

蒋懋道:“你没见伊大哥和熊大哥没跟过来吗?现在还没到,那说明他们迎到了陈四,一定也迎到王潇两位姐姐了,你没兴趣去会会?”

粥粥道:“想是想,但是更想睡觉。咦,玉石先生,你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只见玉石先生愣愣地站在城楼的门口,两眼像死鱼一样,等粥粥摇了他几下,才如梦初醒般“喔”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是我害了将军,要不是我指点柯老怪上南方潮湿之地修养,他怎么可能恢复功力完成他的复仇大业?都是我不对,是我贪生怕死给了柯郅奇一条生路。”

粥粥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看着他进去里面卧室,对着忘机和莫修喃喃道:“现在援军也来了,敌军也退了,将军也过了,我们也该树倒猢狲散了。你俩要不去我石居修养,我替你们算过,我那儿是最适合你们两个休养生息的。而且我夫人红线怨我久不归家,连做出来的好诗都会烧掉,需得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回去解释,她见外人在一定不会太过责罚我。”

粥粥本来听着还挺伤心的,可不是树倒猢狲散,但是越到后面越好笑,蒋懋知道她会笑,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一个颜色阻止了她。这当儿里面三个伤心刘仁素之死都正郁闷着,粥粥要是一笑一定会被他们难看掉。拉着粥粥临走时对里面道:“三位大哥容禀,陈四爷援救我们成功,一定会有加急战报需要送回京城的,不如三位讨了这差使走了吧。”

莫修闻言,强支起精神道:“不,我要为将军守足七天灵。”

忘机却道:“由不得你。我看敌方很快会调整战术发动新一轮攻击,我们此时不走还等何时?到时你即使在也没你安生日子过。而且咱们别碍着人家的眼了,现在中军不会是我们可以占的地方啦。你总不至于叫将军偏安一隅,安置于厢房里?即使你愿意,剩下的千个将士也不会答应。走吧,趁天还冷着,我们加快南下,叫玉石想想办法保存将军的英姿回他老家才是。”

玉石忙应了声:“我又办法,不过得出去了这儿再说,这儿要啥没啥。”

蒋懋在外面大声道:“如果你们走,我和粥粥可以护送你们出去。这儿也用不着我们了。”

粥粥听了忙轻声道:“猫猫,那要是今晚陈四爷就要送急件出去呢?我可已经动不了啦,现在走路都恨不得有人扶着。”

蒋懋很轻地道:“那只是我的借口,我们要走还用得着和谁说吗?又不在人家军中编制里的,包括里面三位也是。不过大家给个面子,陈四爷好好送我们走,他们也就顾着陈四爷的面子不会出去乱来为刘将军报仇,再说他们三个在这儿,陈四爷很难独掌大权,那些剩下的将士一定不会肯听陈四爷的,再说他们三个都是有风骨的人,没有城未完全保全他们就溜的事儿,所以非得找点事情给他们出去他们才会走得心安理得,等下我们还是见见陈四爷把这事说了,我们也可以回去了不是?”

粥粥听了点头,但又腹诽道:“大人就是要面子,换我们的话,要走就走,啥话都没有。猫猫啊,你这人弯弯肠子也太多了,以后我得防着你使坏。”

蒋懋笑道:“你防我干吗,你是大名鼎鼎得山魈啊,谁见谁怕。”

粥粥听着不明白,连问:“什么山魈?谁说的?胡说。”

蒋懋道:“当然是胡说,就是那些胡人说的。他们被你吓着了,一个劲叫你山魈,还好我以前与草原来的人做过皮草生意,知道几句,否则粥粥这么厉害却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喽。”

粥粥才“哈”出一声,忙自己捂住自己的嘴,但一想到嘴上有血有汗有灰,又恶心得要吐,怕大战结束的轻松心情与刘仁素的死导致的沉重心情再斗下去,忙拉着蒋懋朝灯火多的地方走。果然,那里有陈四在,伊不二与熊泼辣夫妇已经团圆在一起,执手相看泪眼。

粥粥和蒋懋小心着没告诉陈四有关刘仁素的死因,果然等陪着陈四过去看时,忘机等三个早已清理了现场,柯郅奇不知是给他们混到哪一堆尸首中间,毛老哥被用布包了起来,也看不出怎么死的。忘机给粥粥和蒋懋施了个眼色,这才沉痛宣布:刘将军拼死守城,力竭而亡。

这是粥粥和蒋懋路上就想到的说法,他们三个一定是不愿意说出刘将军死在小人手里的。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刘将军最完美的归宿。

粥粥见王秋色与潇子君两人都神色复杂,尤其是王秋色,呆呆看了刘仁素好久,才独自出去,临走说了声“也好”。粥粥怀疑好多人心里都是觉得“也好”的,也好,刘仁素死了,也省得王潇两女想报仇又下不了决心了,也好,刘仁素死了,朝廷当不会再置北疆于不理了,也好,也好……

只是粥粥心里觉得酸酸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刘仁素,脑海里时时泛起他战火中提刀立马的英姿,这样的人,这样的才,就那样死了,他是给逼死的。

第六十七章

从敌营的包围中偷偷摸出来的蒋懋、粥粥、莫修、忘机、玉石等一行背着刘仁素的虎躯,艰难步行了两天才到得一个集镇,但是那里的马几乎都给军营征用了,好不容易雇到一辆大青骡子拉的板车,玉石先生也将就着用小集镇有限的中药配了药剂给刘仁素敷裹上放进一口整木剜出来的棺材里,放骡车上。五人继续步行赶路,好不容易晓行夜宿,到了一个稍微大些的市集。

蒋懋家的生意真是做得大,稍微大点的府县就有蒋家的号子,蒋懋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到了热闹地方看见了招牌才知道。分号大掌柜一见是公子上门,热情巴结得不得了,但是也自有打算,特特地叫了自家美丽的女儿出来伺候蒋懋,指望着能够攀上主家的亲事。因为蒋家伙计暗中都知道,老爷唯一的公子婚事不顺,内室空虚中。粥粥本来不觉得,但是看着穿金戴银的小姐端水送饭,软语问候,心里隐隐有了疑问。还是玉石先生喜欢粥粥,拉了粥粥出来点出其中的奥妙,粥粥这才恍然大悟。什么,想抢蒋懋?没门。再见那小姐进门,粥粥毫不客气就一脚把她踢飞了出去,不过用的劲恰到好处,摔得难看,但是不痛。

蒋懋见此拉着粥粥关上门狂笑,他因为张得好,有多金,这样的事不知遇见凡几,烦不胜烦,现在终于有了粥粥出面。蒋懋碍于情面不便做得太绝,但是粥粥就没事了。不过蒋懋越是离京城近,越是想着怎么让粥粥顺顺当当地进门。

到了京城,莫修三个没有进城,与粥粥蒋懋告辞了自顾自回刘仁素老家。粥粥这次回京,看着满眼的繁华,不知怎的想到了“朱门酒肉臭”。

因为手头带着陈四的密函,所以也不敢在家耽搁,直接去了王爷府。两人没料到的是,海地居然没有上朝,在家呆着。才通报进去,海地便急急召见,蒋懋连回答门官“蒋爷怎生一付苦难相”的时间都没有。

海地看见两人进门,很客气,早早迎在花香鸟语的花厅里,与以往召见蒋懋时候在书房里不同。身上穿的是软缎褂子,看着非常闲适。粥粥看了就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得自己满身臭臭的。”

蒋懋自然知道粥粥这是在自惭形秽,心里想着既然回家了,以后要好好教粥粥穿衣打扮,免得老是野小子似的,看人不顺眼就一脚飞出去。这要是习惯了,以后两人相处时候吵架,哪里架得住她这一脚的。海地却是心里明白,道:“原来你们没回去过,不过也好,还是不回去的好。这一阵事情发生太多,你们的客栈给抄了,不过小意思,我会补偿你们。”

粥粥一听就跳起来,这客栈可是她的心血啊,“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我们两个去北疆帮刘将军了?不会吧,那难道我们回来也要给抓进去了?蒋懋家没事吧?”

客栈被抄,蒋懋还不是太在意,因为这毕竟是小头,但是或许可能牵涉到蒋家就叫他担心了,不过想到来京路上一直住自家的产业,一点风声都没听见过,想来应该没事,便道:“估计不会是因为我们去北疆,可能与王潇两位姐姐送虎符去有关。这件事可能牵累到不少人,我们的客栈还是小的。”

粥粥道:“这事不是说做得很隐秘吗?怎么会有人知道?皇上既然那么看重这事,那郑大人岂不是糟糕了?但是他皇上也没飞马下旨要废了陈四爷啊,要么是将在外他管不着,鞭长莫及,所以只好找就近的撒气儿。我粥粥不在,所以他才敢为所欲为。“

海地微微有点激动地道:“你们两个一搭一档,也说个八九不离十了。郑大人岂止是糟糕,他前不久因此事送命,郑家满门发配,连影子也打入内务府大牢。你们在外面自然是不知道,连在京城的人都以为郑大人是受贿巨大,畏罪自杀的。”

蒋懋听了立刻不语,此事敏感,他插不上嘴。但粥粥胆子大,道:“皇上想干什么?翻手之际杀了两个肱股之臣,还连大片土地都不放在眼里,难道是……”蒋懋忙在下面踢了她一脚,止住她的说话。粥粥也立刻醒悟,怎么打了一场仗下来,说话冲了很多,难道刘仁素也是因为久经沙场了,所以为人也骄横起来?

海地却不以为忤,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杀刘将军,还有迹可寻,杀郑大人,那就没什么道理可言了。你们且喝茶洗脸换衣服,我看看陈四的信。”

当下便有下人进来伺候,陈四的信不长,一看就完,所以是海地等着他们盥洗完。粥粥等着洗完,懒得换衣服,跳回自己的椅子坐下,笑问:“海地公子是不是要问我们前方仗打得怎么样了?其实一定有皇上安排的探子在陈四爷营中的,刘将军营中一定也有,不过城被包围的时候连我都出不来,他们就更别说。”

海地微笑道:“你说得不错,都是有探子的,否则怎么可能知道是王潇两位夫人送去的虎符,这才顺藤摸瓜抄了你们的客栈。不过陈四进了城后,他身边的那些探子也没法传出消息来了吧,到皇上案头的消息恐怕只是解围,但没有刘仁素的死讯。所以你们也不要说出去,这几天就呆我这儿吧。”

粥粥奇怪,为什么不要说出去?说出去了,皇上不是会解了心头大患,这才会派兵支援陈四爷吗?虽说现在陈四爷兵精马壮,但是毕竟寡不敌众,万一特穆尔见城难攻下,又调集兵马了怎么办?而且城中储备粮草也不够支撑时间太久。蒋懋显然也是和粥粥一般的心思,两人对看了一下,还是蒋懋婉转地道:“恐怕陈四也没有后援,特别是没有粮草的话,支撑不了太久。”

海地微笑道:“我不要你们保密太久,至多两天。来,谁来说说前方的战事?还是粥粥说吧,蒋懋你顾忌太多,我怕你笔削春秋。”

粥粥又是与海地面面相觑,两人都在心里想,这人要一与权力政治挂上钩,那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了还有什么父子亲情,这不做父亲的发落了儿媳妇全家,做儿子的不知道要怎样反击。粥粥尤其是想,既然如此,那咱也不客气,没有义务劳动那回事,该讨要的还是要讨,便笑嘻嘻地道:“叫我说有什么好处?我粥粥的金口可是轻易不开的。”

蒋懋想,这也就粥粥可以说,他要这么说出来的话,海地先要摸摸他的脑门子有没有发烫了。果然海地微笑道:“我许你两个条件,一个是我认你做我的妹妹,一个是帮你拿回那个被抄的客栈,怎么样?”

粥粥想了想,笑道:“你认我做妹妹好是好,猫猫的爹这下不会不放我进门了,但是我身份一变成御妹刘金定,我原来打算的成亲时候摆百里水席三天随便人吃个饱的壮举也实现不了了,别人一定怕了我的身份不敢来。不过算了,有得必有失,我马马虎虎认了就是了。不过做哥哥的要给个见面礼。”

海地笑道:“当年你敢对着我父皇敲竹杠,至今还是贼心不改。给了你那么大的好处,你还要讨见面礼,罢了,蒋懋你后天到工部去一趟,朝廷准备翻修大相国寺,需要不少南洋木,你去给他们核算一下看看要户部拨多少银子下去。”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生意,叫蒋懋去核算,等于是由着蒋懋开价钱,这见面礼可是大方了去。

粥粥这才收了嘻笑,一本正经地给海地讲述围城时候的点点滴滴,说到动容处,不止粥粥和蒋懋泪花涟涟,就是海地也是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过粥粥最终还是没说出刘仁素真正的死因,她现在对刘仁素崇拜得很,不愿意做任何事以致破坏他的英雄形象。

晚饭期间,海地亲自布菜,虽然没传达收了这个妹妹的事,但是前面他已经与粥粥说了,给他时间。粥粥怀疑这个时间应该是他即位的时间,因为刚刚她说到御妹刘金定,海地公子一点没有反驳的意思。吃饭后,他们转坐到舒服的小厅,海地详细询问前方陈四的战力及预测。粥粥看得出海地对他们的话重视得很,所以也就知无不言。海地还时时提出自己的想法与两人探讨。蒋懋只是在旁边微笑着补充,并不抢话说,他觉得粥粥讲得够好。

正说着,一个家人敲门进来,附在海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其实粥粥和蒋懋内功好,听得明白,是宫里派内府总管出马来请海地进攻觐见皇上,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海地听罢,笑眯眯挥手叫家人出去,转头对粥粥与蒋懋道:“你们那儿解围的消息可能此时传到皇宫了。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在府里休息。”

粥粥不明白海地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满怀疑惑地出门随家人离开,蒋懋被带进客房,而她则住进女眷住处,海地给她安排的是影子原来住的房子,当然不是正房。粥粥洗澡睡下后,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为什么海地要叫他们别说出刘仁素已死的事,为什么他听见皇上召见有那么一说,她相信这决不是海地无的放矢,海地这人城府深得很,他一定心里自有其小九九。

却说海地进了皇宫,早看见父皇跟前须臾不离的大太监迎在老远处,一见他立刻迎上来亲自打灯,一边轻轻道:“皇上刚刚接获前方战报大怒吐血,被御医好一阵抢救才回过气儿来,一叠声地要请王爷过来说话儿。”

海地只是微微一笑,果然不出所料。听说父皇年轻时脾气急躁暴烈,如今虽然沉稳很多,但做事也是大刀阔斧的。所谓矫矫者易折,前儿郑中溪窃符救刘,父皇已经一口闷气吃进,虽然对外说是积劳成疾,但是明眼人谁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本来父皇可能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三万禁军未必那么容易撼动,但不曾想今天来的战报却是把他打入深渊,禁军居然解了困城的围。父皇气急攻心地吐血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绝不只是因为刘仁素被解了围,父皇担心的是权力的失控。一个处于权力最高层的人,父皇心里一定是对权力食髓知味,是以毕生都为自己权力的无限化而努力着,所以郑中溪敢做出窃符的事情,叫他生气的不是郑中溪的行为,而是这个行为背后对皇权的无视和挑战。而陈四解围的战报更是叫他认识到,太阳下面的阴影还不是一般的大,这对于他来说,打击尤其巨大。海地从父皇发落郑家时,就已经在反思父皇的心思,所以想明白后,自然就有了对应之策。他要是预先知道了刘仁素已死,只怕就不会那么生气,也就达不到海地所希望的效果了。

但是海地在进屋后便收起了微笑,只是一脸真诚地走近床头,仿佛前儿既没有父皇罚他面壁,也没有他托词不出这等事。海地不由想起襁褓中的儿子,此时待他如珠如宝,以后自己即位了不知会不会像父皇那样,父不父,子不子。

皇上还是昏睡着,等亲信太监在他耳边说了,他才睁开眼睛,对亲信太监低声道:“叫他们都出去,你留着听差。”一下子,屋内的太医太监宫女走了一个空。“你去朕的书房,把朕腰间的钥匙拿去,取出其中一卷黄绸裹的卷轴来。”

太监应声取了钥匙去了,皇上却是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继续养神。海地也不敢言语,垂手站在床边。很快,那个太监便跑了回来,他知道事情之急,所以一点不敢怠慢。经皇上授权,海地打开那个黄绸包,见里面是一道圣旨,打开一看,就知是先师的笔迹。先师已经过世七八年了,看来这道圣旨是多年前写下的。不知皇上给他看这个有什么意思在,带着疑问海地一路看下去,才看到一半,就已经大汗如雨,“扑通”一下跪在床前。皇上听得声音,睁眼看了看,微微摆手叫太监出去,这才道:“你这下可明白了?”

海地连连叩头,“儿臣……儿臣……”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这道几年前拟就的圣旨说的是传位给他崇孝的事。先师独特的笔迹是谁也模仿不来的。

皇上淡淡道:“谁说天家无亲情,朕一直以来不公布这道圣旨,不公开对你的宠爱,无非是想让你避开明枪暗箭,不想朕喜爱的小崇仁做了你的替死鬼。”

海地俯在地上无言以对。

皇上继续道:“朕知道你一定为郑家的事恨死朕,但是朕今天交权给你,宣布这道圣旨,叫你明天开始以太子身份监国,你可以大赦郑家了,你要给他们什么封赏都可以,郑家的孙女你扶她做太子正妃也可以,她当得起,听说在狱中她硬气得很。唉,你明白为什么你母后娘家一直平庸了吧?”

海地略一思索,便即恍然大悟,史上多内戚乱国之教训,母后娘家不是舅舅们无能,而是一直被父皇有意无意地压制着。“郑大人为天下清流之首,即使前次因律孙不严犯事,最终还是无损他的威名,父皇不得不退让一步复他官位。他要是哪天成了国戚,势力必将更大,天下附从的人将更多,朝廷必将受其言行控制。过大的权力是叫人失去理智的利器,儿臣明白父皇的用心了,借此事杀郑中溪,是为儿臣去掉一个权力路上的障碍。而郑家其他人庸庸碌碌,不足为虑,父皇给儿臣机会宽赦他们,是叫他们一辈子感恩于儿臣。”

皇上听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好,你既然明白,朕也不用担心刘仁素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交给你去对付吧。”

海地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不把刘仁素已死的消息告诉父皇。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不向往?谁又不想尽快拥有?而好消息太容易给病人带来快乐,延长寿命。

海地与太医秘商后,知道父皇去日无多,当晚便取得皇上同意,召集群臣宣布立其为太子的圣旨,随即亲自前去迎接影子回府,又连夜调派军马援救北疆,同时派军机大臣跟随,见机行事,与特穆尔缔结城下之盟。一连串的动作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叫群臣感觉皇上老而糊涂了,太子见事分明,处事合理,是个值得敬畏的继承人。

老皇帝终没熬过一死,不过国有英明的储君,大臣们也没怎么太如丧考妣。

粥粥终与蒋懋欢欢喜喜地定亲,她现在威风无比,是新即位皇上的御妹,与皇后影子的关系亲密无比,谁看见都要让她三分。只是受老皇帝大丧的影响,暂时无法完婚。

只是粥粥还是怵头一个人,那就是被海地叫回来,官拜御史的钱修齐,她稍微行差踏错,钱修齐便严格要求于她,她要不听,钱修齐便上本参奏,搞得她很没面子不说,几次都得在皇上面前动用无赖手段或是搬出影子皇后来摆平。

但是钱修齐不屈不挠,依然一付黑面包公的嘴脸,叫粥粥只有回家对着蒋懋狂呼奈何奈何。原来恶人自有恶人磨。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