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脸颊,转身一路小跑进了住院部的楼。

从小到大我很少生病,更很少上医院,最怕闻到消毒水刺鼻而冰冷的气味,而这一个星期,我竟然连着两次来医院,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一股不安慢慢攫住我。

我拿出MP3开始听音乐,眼睛盯着住院部大楼的玻璃门,不管怎么努力镇定,心跳都紊乱得很,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出来了。远远的,我就看见他走得很快,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跟他在说着什么。两个人一路走到门口,停下来,那个女人说了一会话,他点点头,便推门出来。那个女人也转身走进楼里去了。风吹得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他脚步很急,不一会就开门上车了。

“怎么样了?”我看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祥的事情。

“暂时稳定了。但是还很难说。”他坐在驾驶座上,绑上安全带,却没有发动车子。

我拉过他的手,手心全是冷汗。

“让我抱抱。”他松开安全带,张开手臂。

我抱住他的腰,感觉到他把脸埋在我的肩上。这一刻,他是这样软弱,几乎要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能尽力支撑着他,小声地说:“会没事的,放心。”

“越越,要是我变成穷光蛋了怎么办?”他忽然在我耳边低低的说,满是惆怅。

“你不是你们公司最好的设计师么,还怕变成穷光蛋?”忽然间,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万一呢?”他非要问到答案不可。

“我养你,保证让你吃饱穿暖,放心吧。”我摩挲着他的背。

他放开我,两只手撑在方向盘上,愣了很久。

“怎么了?”我看他半天回不过神来,伸手晃了晃他的手臂。

他又点着了一根烟,只是夹在指间,缓缓地说:“其实,我只是给我爸打工的,公司是他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其他的人,都只当我是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私生子,没有人承认我,就算是姐姐对我不错,也没把我真当自己人。万一我爸真的……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的开始抽烟。

“算了,不想了。送你回家。”他摇了摇头,开动了车子。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样不开心。我知道他和他爸爸基本没有什么感情,也许他担心的,更多是自己的将来,而不是爸爸的身体。

车里的空气很暖,我却觉得凄凉。我跟他,真的像两个世界的人,可我爱他,爱到不想管其他的一切,不想去想任何可能会阻碍我们的事情。我知道自己鸵鸟的可怕,但就是不想把头从沙土里拔出来。

到了楼下,他停了车,仍然精神恍惚。

“海潮。”我叫了声,他才转过头来看我。

“要是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跟我说好不好?”我摇着他的手臂,用最温柔的声音说。

他点了点头,眼神迷茫。

我很心疼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伸长了脖子去亲他,他也呆呆的没有回应。

“要不要上去坐一会?”我实在是担心他。

“不用,还要去医院呢。”他总算反应过来,说了一句话。

“那我先上去了,你路上一定要当心啊,到了给我打电话。”我碎碎念了一通,松开安全带,打算下车。

“越越。”他忽然把我揽到怀里,疯狂的吻我,他的全身滚烫,又有些颤抖。我被他吻的透不过气,轻轻的推开他问:“怎么了?”

他直勾勾的看着我,眼里不知是安慰还是痛楚,看了很久,才说:“我爱你。”

我笑了笑说:“我也爱你。”脚底卷起一股甜蜜的暗涌,淹没了自己。

“上去吧。过两天我有空了来找你。”他恢复了平静,拍了拍我的脑袋说。

我下了车,转身看见他坐在车里,看着我,眉间有一缕惆怅,忽然心里难受,绕到他的那边,拉开车门,握住他的手:“海潮,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这儿陪你。”他捏紧了我的手,重重的点头,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越越,我真要感谢那天的台风。”

“嗯,我也是。”我终于承认,他就是我命里的克星,我竟然见不得他一点点的不快乐。

他笑着,我的心就无比妥帖舒服。

“我回去了,记得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转身上楼,回家就走到窗口,看他等在车里,冲我招了招手,才发动车子离去。

如果那个时候我知道,这次转过身去,到下次再见到他,竟要熬过那样漫长的时光,竟要让时间在我们的身上留下那样不可磨灭的痕迹,我肯定不会放开他的手,更不会乖乖的上楼离去,我要留在他的身边,一分一秒也不分开。

第 14 章

两年以后。

冬天的广州比上海还要湿冷。我坐在白云机场的候机厅里,怀里抱着的,是一套四本的安徒生全集。那是十五年没见的爸爸,留给我最后的礼物,每一本都很厚,是我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可爸爸总说我太小了,等长大一些就给我买,这一等,就等到了十几年以后,而他更狠心的没有让我见到他最后一面,只留下这套书,和一点点不多的遗产。

我抱着书上了飞机,绑上安全带,全身僵硬。我以为自己早已经不怕任何伤害,但书的封面上拥在一起的一家人,让我的心,痛得一丝丝剥裂开来。爸爸说,他没有脸面见我,见他最爱的越越,也是最爱他的越越。我以为自己很恨他,恨到不会因为他的离去再感伤,可现在,我恨的只有自己,恨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挽留不住,任它们就这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飞机起飞了,身边坐着的一个老外递给我一块芝士蛋糕:“吃了你会高兴。”他的中文很生硬。我说了声谢谢,接过蛋糕,拿起叉子,听见自己的眼泪啪啪的砸在蛋糕的盒子上。

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任眼泪一行行滑落,再也没有力气擦。

“你不适合我。”

“我从一开始就只是跟你玩玩,你却动了真心。”

“我的世界里,比你重要的事情多得多。”

“忘了我,你反正也没吃什么亏。”

这样无情的话,竟然是从那个深夜带着芝士蛋糕来找我,在琴房里偷吻我的男人口中说出来。

我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了他哭,可他却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又闯入我的心房。

是的,并不是他的错,是我配不上他,是我,配不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活该被所有人抛弃。

飞机轰鸣着降落,我看了一眼小桌子上没有动过的蛋糕,站起身来,紧紧抱着那套书,走出机场。候机楼里人来人往,上演着无数的悲欢离合,有人开心的尖叫着别人的名字,而我,只有手中的书还有一丝温度。我机械的跟着人流往外走,心里却嘶叫着逃离,逃离这个没有人在等我的城市。

顾毅杰在出口的地方等我。他接过我的箱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问:“还好吧?”

我无力的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拖着脚步走到停车场上了车,不再说话。

“送你回家?”他问我。

“去琴行吧。我走了几天,也不知道刘黎管的怎么样了。”我摇摇头说,其实,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她啊,这两天乐团一直在排练,哪有空管琴行啊,都是我在替你们看着。”

“那真是麻烦你了。”我勉强着笑了笑。

“谁让她是我老婆呢。”他的眼里都是宠爱。

我只能苦笑。他是刘黎爸爸的助理,喜欢了这个大小姐很多年,好不容易追到了,向来是奉若神明。

回到琴行,已经快到晚上了。这家琴行,是我和刘黎一起开的,但其实,大部分的本钱都是她爸爸出的,我不过打工而已。她在乐团找到了工作,基本上都是我在守着琴行,也教一些学生,日子很平淡,也很踏实。没有再考研,或许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看着琴行透明的玻璃门映出里面的明亮,我心里一暖,仿佛忽然回到了现实中。

“越越你回来了,怎么样,没事吧?”刘黎从一架钢琴后面窜出来。

“没事,哭过就好了。你不是排练吗?这么早就完了?”

“特地早点回来等你。走,吃饭去。”

走到琴行隔壁的火锅店,才发现袁非已经在店里坐着了。

“来了?快坐。”他是我们这里一个钢琴老师,刚研究生毕业。

人声鼎沸,热气腾腾,这样热闹的地方,更加让我找不到自己。

“老婆,快吃蟹柳,凉了就不好吃了。”顾毅杰殷勤的说,我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有没有吃过东西。

我的眼睛大概很肿,眼皮几乎要抬不起来,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两个人头靠头的甜蜜,刚吃下去的辣在胃里翻腾。我停了筷子,怔怔的发呆。

“吃点东西吧,生菜好不好?”袁非在我眼前晃了晃筷子,我才醒过神来,低头发现碗里堆的高高的,都是已经煮好的东西。一片生菜落在碗里,我却喃喃地说:“谢谢,不过我不吃生菜的。”

其实本来是爱吃生菜的,只因为有个人说过:“我最恨吃生菜,在国外那两年,天天吃生菜色拉,早吃吐了。”所以,我也看见生菜就不舒服。并没有跟他在一起多久,生活里却四处都是他的烙印。

“那我替你吃。”袁非筷子一转,生菜就进了自己的嘴巴。

我勉强笑了笑,刘黎赶紧出来打圆场:“就你娇贵,这个不吃,那个不吃。”

一顿饭吃完,我完全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袁非送我到楼下。夜里风很大,他缩紧了衣领,两只脚来回的跳着。

“穿这么少,当心感冒。”他开始打喷嚏,我看着他冻红的鼻头说。

“你也没穿多少啊,还说我。”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冻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早点上去吧。”他推我。

“好。”我转身准备上楼,想了想又回头:“袁非。”

他还站在原地,面朝着我。“什么?”

“今天我心情不太好……”一个晚上,我似乎都对他不理不睬。

“我知道。快回去吧。”他丝毫没有介意,只是笑笑。

上了楼,我从窗户往下看,他还在那里,仰着头,手揪紧衣领。我的脑海里,却是轰的一下,出现了一辆卡宴停在楼下的场景。

我痛恨自己。手却不自觉地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最角落里有一只首饰盒,里面是一条项链,五角星坠子,银白色的链子滑落在手上,有冰凉的触感。链子下面是一张纸条:

越越,昨天心里太乱,情人节礼物都忘记给你了。现在补,应该不会很迟吧?

你送我的手表我很喜欢,会天天戴。

落款,是一只卡通小猴子。

收到项链是那年情人节后的第二天。一个星期不到,便接到他的电话。从头到尾都在陈述一个主题,我不爱你,我们分手。

多么讽刺。

那样的情话绵绵,也能变成扎入胸口的尖刃。

放下电话的那一霎那,我就开始告诉自己要忘记他,开始告诉自己,我并不爱他。

提醒自己的次数越多,越是不能忘记,不能说服自己。

这条项链我从来没有戴过,却常常拿出来看。越看越是恨自己。

奇怪的是我并不恨他,忘不了,是因为我自己的无能。

半夜梦里醒来,梦见他跟我去看一场演唱会,人太多,我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站在他的脚背上,他搂紧我,又忽然放开。我从高处一路摔落。

我很恐慌。难道我要像梦见爸爸一样,连续15年的梦见他,甚至直到生命终结?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张亦越,你不能这样。

第 15 章

第二天下班前,袁非又来了。他果然感冒了,吸溜着鼻子,不停的冒眼泪。

“感冒还跑出来干嘛?”我帮他冲了一袋速溶的姜茶,盯着他喝下去。

“来找你……看电影……”他一边喝,一边打着喷嚏说。

“好啊。”我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他却错愕的看着我。“真的?”

我点点头。他的心思,我如何不知道,若是能真正的再投入一次,也许,我就会忘记那个人。我知道自己自私,但是我只想给自己和他一个机会。

刚准备出发,有个男人推门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风尘仆仆的样子。我认识他。

“又来买琴弦?”我问他。

“嗯。”他点点头,熟练的掏出信用卡。

我拿出整套的古筝弦,21根,递给他。

“你为什么总是买全套的古筝弦?”袁非睁大眼睛,好奇的问。

“家里有人要用。”男人低着头,毫无表情的说。

袁非转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看出他的嘴型,是在说“神经”。我忍住笑,等男人走了才跟袁非两个人大发感叹真是碰到怪人,一般人买琴弦,都是比较细易断的几根多买些,最后的几根老弦,家里有套备用的就可以了,从没见过每个月都要来买弦的人。

袁非擤了擤鼻涕,摇头说:“他肯定是六指琴魔来的,用琴杀人。”

我笑着关了店门,去看电影。

买好电影票才发现已经没有时间吃饭。我们买了肯德基偷偷带进电影院。放映厅里暖气很足,刚吃了东西又觉得头昏,不知不觉我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靠在袁非的肩头。他小心翼翼的在擦鼻涕,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明明这样暧昧的场景,我却一点心跳的感觉都没有。

刘黎早就想撮合我跟袁非,在我面前说了一车他的好话,听说我们去看了电影,她比我要兴奋得多。

“可是我对他好像没感觉。”我苦恼的说。

“感觉算什么,可以培养的。”

“可我对那个人就第一眼就有感觉。”那样一个狂风暴雨的下午,那样一双碧水深潭般的双眼,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常常突然跳出来,就像现在。

“你再想着那个人,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我早跟你说过,那种人靠不住……”刘黎又开始唠叨。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要开始神游。

“越越,越越,帮我个忙。”刘黎见我不理她,换了个话题。

“跟我还客气什么?什么事?”我收敛心神。

“哎,别提了。今天排春江花月夜,结果古筝那个忽然高烧,送医院去吊盐水了。我被她害惨了。”她不胜烦恼的说。

“没有替补的?”

“她就已经是替补了。前一个飞回老家结婚去了。后天就演了,我上哪找一个跟我搭的人啊。”她一边抱怨一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你别看我,你知道我不再弹春江花月夜的。”我转身去整理桌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妹妹,我一向对你这么好,只是小小的慈善音乐会,露个脸就行……”她又贴上来,发着嗲说。

“我不去。”我仍然坚持。

“你跟那个人都分手那么久了,可以放下了吧?”刘黎恼了。“难道你一辈子就不碰这曲子,不碰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

“我早就放下了,只是不想弹这曲子而已。”我也有些生气。

“你就是放不下,那时候听说人家出车祸,魂都丢了……”刘黎愤愤的说。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仍继续说:“还跟袁非看电影,你就少害别人了吧。”

她的激将法居然管用。我坐下,发了会呆,再站起来的时候,做了决定:“我去,还不成么。”刘黎兴奋的抱住我。

刘黎回家了,剩下我傻傻的看着窗外,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整座城市到了晚上,反而比白天更加明亮,变成一个硕大的发光体。这座城市这么大,从两年前的情人节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除了那个分手的电话,也再没有过他的消息,而我鸵鸟般的躲进自己的世界,试图不再想他的一切。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张亦越,吃晚饭了吗?”有人推门而进,问我。

是袁非。

“没有。”我站起来,不再胡思乱想。

“那一起出去吃?”他试探着问。

“嗯。”我起身拿起外套。

“太好了。”他掩饰不住的欣喜。我这大概是第一次单独跟他出去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韩国餐馆,铁板烤着牛肉,滋滋作响,一派欢天喜地的景象。

他很擅长说冷笑话,左一个右一个的甩出来逗我开心。他脸色白净,戴着眼镜,丝毫没有艺术家张扬的气质,倒像个不折不扣的理科男,只是多了几分灵动。看着他奋力的样子,指手画脚,总是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开始跟着他笑,直笑的肚子疼。

“要不要出去坐坐?”吃完晚饭,他问我。

“不了,今天有点累,想早点回家休息。”

“好,那你好好休息,后天我去琴行上课的时候我们再见。”他笑眯眯的说。

“啊,后天我不在琴行。”我忽然想起来。“后天我得去帮刘黎救场。”

“去哪里?我能去看吗?”他一下子来劲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上过舞台,他更是从来没见过。

“应该可以,你打个电话问问刘黎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着急起来挺可爱的。

回到家,正赶上最晚的一档新闻,我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静静的看。

自从前年的万圣节无意当中在新闻里看到他,我便留下了看新闻的习惯。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看见他,看见的,是他的车,在高架上,变形的一塌糊涂。那时播音员冷冰冰的说:“车上一名男伤者已送往医院救治,暂无生命危险。”这一句听来再普通不过的话,对我来说,宛如天籁之音一般,让我全身瘫软,倒在椅子上。于是我明白,我爱他,比我想象中更爱,而他对我的伤害,比想象中更严重。而那幅画面,让我永远记住了万圣节那一个诡异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