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我的面前,我脱口而出的问了最傻最傻的一个问题:“你的腿呢?”声音颤抖,我却没有哭。

他低着头,手扶在大腿上,平静的说:“没有了。”没有一丝情绪的陈述句,是我听过最可怕的一件事情,远远超过了他说“我不爱你”时的痛心。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摇了摇头,拼命的眨眼,又看了看,还是没看见想看到的左腿。

“越越。”他拉着我的手叫我,声音嘶哑。

我没有回答。

如果可以,我宁愿受伤的那个是我。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也不见到他。

只是,没有如果。

他就在我的眼前,我却不敢相信这个是他,是跑跑跳跳爱彪车的他。

在我发愣的时候,我看见他叹了叹气,推着轮椅去了阳台。传来打火机噼啪的声音,急促的响了很多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脆的金属声惊醒了我。我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阳台上,看见他在努力想点着火,只是手指不听话的颤抖着。他萧索的背影,像是一夜之间老去很多,变得不再熟悉。

我拿过打火机,竟沉静无比的只一下子就打着了火,点着了他手里的烟。

他拿在手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没有动。我不知道做什么好,耳边忽然响起他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说过:“我以后要变瘸子了……你会嫌弃我吗?”一句话,像划破长空的利箭一般尖锐,在耳边嘶鸣。

我跪在地上,直着身体,勾住他的脖子,去吻他。他的唇齿之间,还是原来淡淡的味道,我闭上眼睛,这湿润温暖的感觉,像是从来没有一刻分别过一样。他开始回应着我,伸手环住了我的身体,舌尖在轻轻的悸动。

我抱着他不肯放开,只想要把两年里错过的都补回来。

“越越。”他忽然捧着我的脸,把我推开,脸上又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表情,不看我的眼睛。“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现在……”他没说完,就低下头。

“你又来这一套?”我真的生气起来,站起身来走到阳台栏杆边,指着楼下说:“你再说一次试试,我就立刻跳下去。”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发现自己有多爱他,这一次,我绝不再做鸵鸟。

“别……”他马上慌了,探身把我拉了回去。“越越你疯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你再逼我,我就死了算了。”我也觉得这个人已经不像自己,这辈子的疯狂和主动,都在这个晚上用完了。

“进去吧,外面冷。”我看着风吹起他空荡荡的裤脚,心一阵一阵的抽痛。

他听话的进了房间。我跟在后面,偷偷的擦干眼泪。

我走到沙发边坐下,他就坐在我旁边。我卷起自己的袖子,给他看手腕上的手表。他捏着我的手,摇头叹气说:“傻丫头,这么旧了还戴。”

“我喜欢。”我说话的时候全是鼻音。“不对,是爱。”

“为什么?”这个问题,以前总是我问他,现在全乱了。

“因为你先爱我的,所以现在只要你爱我,我就爱你。”我说的好像绕口令。“你敢说不爱我试试?”我今天特别蛮横不讲理,我自己都发现了。

“爱。”他毫不犹豫的说。

我站起来,轻轻的坐到他的腿上。“会不会疼?”我小声的问他。

“不会。”他抱住我,总是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里,只有伤感。

“海潮。”我低声的叫他。

“越越。”他也叫我。

“你是白痴。大白痴,我见过最大最大的白痴。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跟我分手,你不怕我伤心吗?你一个人不难过吗?”我又开始语无伦次。

“越越,别哭了,别哭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也有找不到话说的时候。

“你承认你是白痴我就不哭。”

“好好,我是白痴还不行么。”他慌乱的擦我的眼泪。

“你本来就是,你要跟我分手,干吗还戴着我送你的手表?干吗不换锁?干吗把我的东西都留着?你换了手机号码,让我找不到你,但是就不怕我冲到你家里来?”我觉得自己哭得快要喘不过气,但就是止不住。

“我……我没想到你这么爱我,总是我喜欢你比较多一点……”他支支吾吾地说。

“你……”我气结的说不出话来,似乎我确实不曾想过冲到他的家里来。

“我是白痴,好了吧?”他赶快说。

我不再说话,只是牢牢的抱紧他,生怕他又要忽然消失。

“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不回家了。就赖在你家里。”原来我胡搅蛮缠起来,也有这样大的威力。

“好,越越,好,你别走。”他终于扳过我的脸,开始吻我,他的舌尖有淡淡的甜味,我纠缠着,即使慢慢觉得缺氧头晕,也不肯放开。最后的一丝清明丧失之前,我感觉到他的腿抽动了一下,似乎不太舒服,赶紧站起来,紧张的问:“你不舒服?”

他摇摇头,脸色煞白。

“让我摸摸。”我蹲下来,想把手放在他的腿上。

“不行。”他忽然紧紧捏住我的两个手腕,力气大的几乎要把我骨头捏碎。我抬头看他,他狠狠地瞪着我,又说了一句:“不行。”

我忽然想到,以前他骨折的时候,连走路的样子都不肯让我看见。

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能经受得起任何打击,这一刻才发现,心痛到无法自已。

“我去洗个脸。”再一次落荒而逃以后,我站在洗手间里,看着自己肿肿的眼睛,用力忍着眼泪。周围乍一看没有什么变化,仔细看过,才发现多了点扶手,金属的光泽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等我出来,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客房里,锁了门。

“海潮,海潮?”我去敲门,他却不开。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句闷闷的回答:“不早了,你不走的话,就先睡吧。”

我光着脚站在地板上,没有觉得冷。“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的问。

“我没事,你先去睡吧,乖。”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许还是要给他一点时间,才能面对我吧。

“那……你有事情叫我。”他一直没有反应,我只好乖乖的爬上床,紧紧抱着他的被子。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像一对感情破裂的中年夫妻,各自入睡。可我已经非常非常的满意,我已经很久没有香香的睡上一觉了,也许他的床,他的被子,能让我做个好梦。

我还是迷迷糊糊,一直没有睡熟,他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悠,连梦里我都觉得心疼得喘不上气来。

半夜里醒来,口干舌燥。大约是晚上哭得太凶。我爬起来下床喝水,看见他的房间亮着灯。门是虚掩着的,柔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以前也是这样,他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从来不锁门,我却从没有想起进去过。

我轻轻推开门,他靠在床头,拿着本书在看。床边一盏暖色的台灯,笼着他的脸,白皙,沉静,却陌生。

“还不睡?”我走到床头。他放下书看我,脸上竟有一丝迷惘。

“越越。”他的声音漂浮。

“怎么了?睡不着?看什么呢?”我在他身边坐下,拉住他的手。

他像是刚反应过来,又叫:“越越。”

“嗯?”我看着他,夜里他似乎跟平时不一样,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

他又愣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我想喝水。”嗓子有一点点哑。

“好。”我立刻起身,倒了杯水走回房间里,下意识的只敢看他的脸,不敢往下面看,好在房间里昏暗,看不清楚。

他坐直身体,喝了两口,又闭上眼睛靠回去。

“你还记得我只喝冰水。”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我还记得你不喝咖啡,只喝茶,不吃糖醋的东西,不爱看电视,衬衫要穿全棉的,领带不喜欢绑的太紧。”我一口气说着。

“还记得什么?”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还记得你跟我吃芝士蛋糕,你最喜欢去看春江花月夜,你带我去黄浦江乘游轮,你的MSN头像是一只小猴子……我什么都记得。”

“越越你变了。”他睁开眼睛,幽黑的眸子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我。

“我怎么变了?”

“你以前对我哪有这么主动。”

“哪有。”只是我比以前更害怕失去而已。

“不过还是我变得比较厉害。”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再次闭上眼睛。

“嗯,你老了。再不睡皱纹都要出来了。”我看着他低落的情绪,他眉间的愁云,竟是如此的陌生。

他听了,乖乖的躺下。

我绕到床的右边,偷偷掀开被子,想钻进去,却感觉到他全身缩紧,往床边挪了挪。

“我就在你旁边躺躺,保证不碰你。”看他警惕的动作,像只生怕被伤害的刺猬,我只好压低声音温柔的说,无奈的想着,这一下,什么都变了。

黑暗里,感觉到他找到了我的手,紧紧地拉住。我也只能紧紧握回他的手。外面似乎开始下雨,雨不大,声音也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只是我一向耳朵灵敏,夜里又静,才听了出来。

“海潮。”我又叫他。

“嗯?”原来他也没有睡着。

“今天不去上班了行不行?在家陪我。”我晃着他的手臂。

“好。”他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了。

我终于撑不住眼皮,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这样沉静的美好,再一次出现,我只能暗暗对自己说,这一次决不能放开。

我仍然睡不好,做了很多很多梦,一会梦见以前,一会梦见自己一个人找不到他在哭,一会梦见他拉着我在爬山,梦一直没有停过。无可抑制的痛在心头萦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将我包围。

第 18 章

再醒过来,已经是十点了,我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姿势都没有变过。他就在我身边,呼吸平稳,睫毛安静的覆在眼睛上,嘴唇有一点点嘟起。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才确信他就在这里,我不是做梦。雨下的大了,外面是黑的,要不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大概还要睡下去。我下床找到手机,发现是刘黎。

“越越,你跑哪去了?我刚回来,你怎么就失踪了?”她尖叫着。

“我……我在江海潮家里。”我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你疯了?你跑到他家去做什么?”

“我晚点再跟你解释。这两天琴行交给你了,我不管了。等我回来再跟你说。”一时间,我从哪里说起好呢,索性挂了电话,不再管。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关机,把手机放好,才再走回床边。

他已经坐了起来,脸上有一股刚睡醒的疲惫。

“我先去刷牙洗脸,你一个人没问题吧?”我知道他不肯让我看见自己为难的样子。

“嗯。我不是一直一个人的嘛。”他点点头。

奇怪,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刺痛我的神经。

我在洗手间磨蹭很久,也没能把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抚平,听见他在打电话交待:“今天就不去公司了……明天也不去……下个星期好了……”

洗完脸开门,他就撑着拐杖站在门口。

“地那么滑,当心。”我抱住他的腰,低头把脸凑在他的胸口上。

“你说我坐轮椅很难看的。”

“什么时候?才没有。”我抬头怀疑的看他。

“很久以前。”

“你骗人。”

“没有,真的。”

“那我收回,我错了,你怎么样都好看。”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我真的说过这样一句话,那还是第一次到他家里来的时候。

“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他低头看着我。

我不说话。如果拍马屁会让你开心,我就拍好了。

“越越。”他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脑袋。

“嗯?”

“对不起。”

“什么?”他的脸色那样沉静,我又有不好的预感。

“让你伤心了那么久。”

我拉着他的手,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斟酌着说:“不怪你。你比我更可怜。”眼光,还是落在他的腿上。

“以后……”他说了两个字,便继续不下去。

“以后如果开心,就我们两个一起开心,疼,就我们两个一起疼,你别再让我一个人就好。”我这句话说出来,惊人的顺畅。

“越越……傻越越……”他长叹一口气,抱住我,他的气息,已经深深植入我的肺腑,溶不出,化不开,若再要分割,就是彻骨的痛。

我站在门边,看着他一条腿站着刷牙洗脸,有些笨拙和勉强,却不肯让我扶,心里痛,但是也坦然了很多,跟夜夜梦见他,醒来又只有失望相比,眼前这样心疼,竟带着一丝丝的甜蜜。

“看够了没有?”他拧着我的鼻子。

我摇摇头。

“今天要我陪你干吗?”

“不知道。你说呢?”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气,阴着脸说:“今天大概不能出去了。”

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我呆滞的表情,无奈的说:“下雨天会比较不舒服。”

我紧张的抱住他:“腿疼?”

“还好。”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硬撑了?以前都是爱撒娇的。

“去床上躺着。”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命令他了?自己也想不通。

我紧张的看着他慢慢挪回房间,上床躺好,帮他盖上被子,拿了两个靠枕垫在他背后,电视打开,遥控器递到他的手上,倒好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犹豫。

“越越。”他拉着我坐在床边。“我后悔死了。”

我转过身看他,依旧是神情严肃的样子,心里打鼓:“怎么了?”

“要是你一直陪着我,多开心。”他笑了。我笑不出来,但是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谢天谢地,他还会笑,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人。

“现在发现还不晚。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感觉很像以前的周末,他总是难得吃得到家里的饭菜,每次都像个饿坏了的灾民。

“别去。”他居然坐起来,一下拉住我的手,声音惶恐。

“不去吃什么?”

“叫外卖好了。反正你别出去就是了。”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像个孩子,有些腼腆。

“好好。我也不想出去。”

这天,我就坐在他的床头,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天的话。天什么时候黑,什么时候亮,外面的雨什么时候停,都已经不重要。他很开心,可以一直靠在床上,有人跑前跑后的伺候着。我也开心,可以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以前从未发现,仅仅是看着他,就能让我这样幸福。晚上他还是固执的一个人溜回了客房。我躺在黑暗里,心疼,甜蜜,交替着从头到脚的向我袭来。

第二天晚上我想了想,还是开了手机。一开机就闪进十几条刘黎的短信,每条都气急败坏的问我到底在想什么,还有一条袁非的:“你怎么样了?这两天都没来,大家很担心你。”我才想起来,昨天和今天天本来还有课的,也不知道刘黎怎么跟我的学生交待的。

犹豫了一会,还是先打电话给刘黎,她立刻开始大吼:“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你听我说……”我要很大声音尖叫,才能让她停下来听我说。“我很好,我跟他在一起,这两天的课,帮我先通知下学生,我哪里也不想去。”

刘黎大约也是一头雾水,沉默了很久,只问了一个问题:“他这次对你是认真的了?”

我笑笑:“他一直都是认真的。”

挂了电话,再发了条短信给袁非:“我很好。谢谢关心。”客气的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他的电话很快打过来,我心虚的溜到阳台上去接。

“你怎么两天都没开机?没事吧?”他的声音还是有些焦急。

“没什么,我挺好的,过两天见面再跟你们说。”

“嗯,你没事就好。”他善解人意的不再追问。

“袁非。”我捏着手机,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嗯?”

“谢谢你。”

他笑了笑说:“ 客气什么。”

又寒暄了几句,我才挂了电话。

“谢谁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爬起来,站在门边笑。

“谢你啊,你买那么多古筝弦是不是想开店跟我抢生意?”

他脸上一下子尴尬,伸手把我的头发拢到耳后:“怕你不会做生意,琴行倒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