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小心摔到一堆碎玻璃上弄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把他拉着坐直,仔细又看了一遍,果然像是玻璃的尖角扎进去的痕迹。

“你怎么会摔到玻璃上,这么不小心……”想到小时候的他被这么多玻璃划伤,我的背也跟着一阵刺痛。

“小时候没人管我呗。”他还是微笑着,我却开始忐忑不安,在浴缸边坐下,面对着他,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沉重下来。

“海潮你……”我不太清楚,他要说的,跟我问的,到底是不是一件事情。

“越越,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忽然打断我,用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做过小男孩……”我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只能胡乱回答着他。

“是忽然生病,然后有人紧张的送我去医院,帮我请病假。”

他像是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对着墙壁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紧张的摸摸他的脸,他才抬起头,对我轻轻的笑了一下,可眼底里,并没有一丝笑意。

“从小,我就没有爸爸,可是连妈妈也不喜欢我,后来我才知道,她看到我,就想到我爸,所以根本不想见到我。姥爷姥姥对我很好,可是我妈很少带我去看他们。她从来没有打我骂我,就是不理我,不管我。就像这背上的伤,我自己够不到,也没有人帮我上过药,都是自己慢慢长好的。我只有很努力的学习,做一个天真开朗的小孩,妈妈可能才会喜欢我。越越,我以前一直考全班第一的,没想到吧?”

他忽然停住,低声笑了笑,眉头,却是紧锁的。我伸了手下意识的摸上他的背,那里的疤痕早就隐藏的极深,就像他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一直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丝端倪。

他只是停了几秒,没等我回答便又继续:“我妈一直不开心,可谁也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她就自杀了。没多久我高中毕业,接着我爸就找到我,送我去法国读书。他好像很喜欢我,我就更努力的讨他欢心。有一天他问我,恨不恨他当年抛弃我们,我竟然说不恨。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是一个可怕的人。”

我摇着头,他说的一切,我都能理解,丝毫没有觉得他是个可怕的人,只心疼那个小小的他,那样费尽心思的,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着。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只是不想让我替他难过。

“我从来没有爱过人,一开是没条件没精力爱,后来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有钱人,就成了不敢爱,我周围的女孩,很多都是有钱人家的,他们之间都是玩来玩去的感情,我也一样,不屑于投入真心,一样玩玩就算了。一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温暖,以前从来没有人给过我,爸妈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他侧了头看着我,眼里全是迷茫的水汽,因为泡在热水里,脸色极好,却显得眼神格外的憔悴。

“海潮,你……”我想说话,却被他再一次打断。

“我以前以为,我可以真的为了事业,放弃一切,但要不是我出了车祸,要不是你再回到我身边,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拉着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浴缸里满满的热水,指尖有源源不断的暖流涌向全身,让我情不自禁的换了个姿势,跪在浴缸边,好离他近一点。

“越越,我只想要你,只想要每天回家的时候,有你给我开门,不舒服的时候,会有你紧张我。其他的东西,都不能让我快乐。”

我怔怔的看着他,手足无措。他对我说过很多情话,说过很多次爱我,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我惶恐,他那样沉重而孤注一掷的爱,我竟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我哪有那么好……”我在地上跪了半天,膝盖都已经开始酸了,才想起要说话。

“你自己不觉得而已。”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伸出手,够到我的脸颊,湿润的指尖轻轻的抚过我的额头,落在我的脸颊上,他曲起手指,用指背在我的脸上慢慢的画着圈,动作轻柔而又舒缓。很久,才继续说下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淋湿了,你不是立刻就想到帮我关车里的空调?”

我愣了,第一次见面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三年多了,那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早已经一片模糊,只记得心怦怦乱跳的感觉。

“还有你第一次帮我炖的骨头汤,还有你帮我灌的热水袋……”

“海潮,你别肉麻了好不好……”我的脸估计已经红的像番茄,他一个晚上说了这么多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我忽然觉得他并不熟悉,就像他心底里,还藏着另外一个我没有认识过的江海潮。平时的他,卸下了一切伪装,在这个充满了水汽的逼仄空间里,等着我重新再认识一次,从最初遇见的那一瞬开始。

“是你要问,是你逼着我肉麻的。”他一边说,一边坐直了身体,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脖子,一个湿润温暖的吻,落在我的唇边。我下意识的想躲开他手臂上不断滴下的水珠,却被他按住了脑袋,动弹不得。

“越越,你脸红的样子……很可爱……”他说着,就伸出了另一只手,开始解我的衣服纽扣,顶上的灯光太过耀眼,他的锁骨露出水面,有好看的弧度,点点细碎的水珠里,映着极亮的黄色灯光,显得他的皮肤有奇异的光泽。

这样面对着一丝不挂的他,让我的脸更加火烧火燎,不好意思到极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慌乱的站起来。

他的脸色有些僵硬,我只好支吾着说:“这里……太亮了……”

“那去房间里。”他站起来,一把扯过浴巾。

从我们的第一次开始,他一向极温柔,也许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这种时候,他总是显得有些柔弱无助,不复平时的成熟自信,倒真的像个少人疼爱的可怜孩子,令我只想把所有的温度都给他,让他不再孤独,不再挣扎。

“海潮。”我最爱咬他的胳膊,肌肉紧致,很有质感,他开始还会躲闪,后来就毫不抵抗的任我咬。

“嗯?”

“你还有没有事情瞒着我?”我坐起来,威胁的看着他。

他想了想,小声地说:“还真有。”

“什么事?”我真不明白这个人的心是什么做的,把自己伪装的那么好,连我都猜不透。

“我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他的生日,我送过他一个纸巾盒,可是我并没有记住是哪一天,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真的会跟他在一起,还烦恼着呢,哪有心思记日子。

“那次我半夜来找你,其实那天不是我的生日,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那你生日到底是哪一天?”我不置可否,他对付我的手段,向来我都没有抵抗。

他苦笑了一下说:“10月31号。”

万圣节。

车祸那天。

我再一次傻眼。

“巧吧,我就知道你会被吓着,所以一直没敢让你知道。”他晃晃我的肩膀。

我回过神来,费力的笑笑:“我记住了,以后都记得送礼物给你,行了吧?”

“不要。”他摇摇头。“只要你以后都陪我过就行了。”

我点头,没有一丝犹豫。

他微微一笑,摊开手掌放在我的面前,我把自己的手覆在上面,他手指一弯,把我的手就包在了中间。他的手指根部有小小的老茧,不厚,只是有一点点粗糙,我用指尖轻轻的摸了两下,他仍旧微笑着,眼底里却有一丝惆怅。

我看懂了他的眼神。

我们现在的甜蜜背后,藏着巨大的一个定时炸弹。

他说,他都可以解决,不让我插手。

我明白,我不能陷入他和另外一个人之间的纠葛,那样,只会让形势越来越糟糕。

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信他,等他,爱他。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顺利的过了这个坎,手牵手慢慢老去,只知道如果真的不行,我们两个都会遍体鳞伤,万劫不复。

第 29 章

海潮这几天,每天都是很晚才满身疲惫的下班,我知道,那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工作交接的问题,他常常压低了声音打电话,不用听,我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总是一个人在阳台上发呆,眼神迷离恍惚,却一直不肯对我说,不肯让我插手。

我无法帮他,心情烦躁到极点,犹豫了很久,决定去找刘黎。旁观者清,我需要一点鼓励。

“越越,我觉得你跟他没什么希望。”刘黎先是惊诧了一番,冷静下来以后,就是一盆冷水劈头浇了下来。

“你想想看,当年是江海潮去求她的,现在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况且,江海潮斗不过他大哥,他大哥又斗不过那个女人,要是她铁了心对付你们,江海潮能有什么办法?”

她说的,其实我都已经想到,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

“可是海潮根本不爱她,她又想怎么样呢?他们也只是订婚,她也没什么可以绑住他的啊。”

我努力争辩。

“越越,你不懂什么叫做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吗?要是放弃酒店就能一了百了,江海潮最近也不用愁了,你们早就可以逍遥快活了。”

我无言以对。

不会有人把海潮主动让给我,就算他放弃酒店,可他还是欠了别人的。换了是我,也不能接受有人利用完我,忽然又说只爱别人。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无助的失去了方向。

“你只有等,只有祈祷,祈祷江海潮想到办法,或者那个女人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放他自由。”刘黎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的继续:“实在不行,只有你放手。”

我放手,是个不错的建议。

如果我能放的了,海潮就不用再困扰,可以好好的做回江总,他还是有一个爱他的人。

只是我不能。

我从刘黎家里出来,回到琴行等海潮下班了来接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最近这几天,他已经压力大到几乎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睡。我不知道他在经历怎样的折磨,因为他闭口不谈。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只能装作不想知道。他习惯了自己承受一切,我怎样问他,也不会有结果,除了让他更加辗转反侧。

回家的路上,他照例紧紧拉着我的手。我轻声地叫他,他转过脸来,微笑着问:“怎么了?”本来一肚子的问题,看见他强颜欢笑,忽然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我愣了愣神,硬顶着心底的不安,笑着说:“没什么,想问问你事情都搞定了没。”

“快了。工作交接的已经差不多了,手上的两个新项目再交待一下就好,股份的交易也很快就能弄完了。再过两天,我们就可以出去度假了。”他仍旧微笑,一脸坦然,唯独不提最关键的问题。

“那还有……”我刚想问下去,他便开口打断:“越越,放心吧,没有人能阻止我跟你在一的。谁也不能。”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前方,坚定而执著。

“嗯。我知道。那你想去哪里度假?最近你太辛苦了,每天早出晚归的,忙得大概饭都没好好吃吧?”

“你说去哪就去哪,我无所谓。”他似乎已经心不在焉,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再过一个多星期就是你生日了,最好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度假了。”

“嗯。”他点点头,牵起嘴角笑笑。

我心里莫名的一阵烦躁,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似乎并不想跟我分享,而我,也帮不上忙,除了跟他一样,强颜欢笑。

电梯门一开,我便发现家门虚掩着,他也看见了,立刻把我掩到身后,然后转身拉我走进电梯。

“先下去找保安。”他的声音警觉而冷静,我害怕的发抖的双手,立刻安静下来。

两个全副武装的保安检查过,家里没有人,也没有丢东西,只是,所有的东西,都一塌糊涂。

衣橱里所有的衣服,统统剪破过,书房里的书,几乎全部被扔在地上,堆的几乎无法下脚,沙发上满是划痕,连厨房里的餐具,也碎了许多,凌乱的散在水槽里。

他一边在家里查看,一边冷笑。“好,很好。”他居然点点头,勾起嘴角轻声地说,让我毛骨悚然。

“海潮……”我拉着他的衣角,他却轻轻挣脱,大步走到阳台上,接着便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那样强压着怒火的声音,陌生极了。

我只好一个人走到书房,在角落里看见了我生平收到的最珍贵的那样礼物。

古筝的弦已经全部断裂,都是从正中间生生截断的,琴身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洞眼,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扎出来的,琴码早已经散落一地,视线所及,也只有三四个而已。

琴身上,繁复的雕花还隐约可见,上好的深色红木还沉沉的泛着幽光,只是它那样静静的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发出圆润的声音,残破的身躯,好像在无声的抗议。

我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连走过去摸一摸的勇气都没有,脚底渐渐泛起的凉意,好似一条毒蛇,慢慢缠住我的全身,令我无法呼吸。

我无力的转身,向阳台走去,要去找他,分享一点温暖。

刚走近,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却仍好像在咆哮一般:“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说完,他手臂一扬,手机划出一条精准的弧线,直飞到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似乎听见落地的碎裂声。

“海潮……”我走到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大概是因为气极了,他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良久,他才转过身来,低了头,看着我。

“越越。”

“嗯。”我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看不出什么情绪,先前的怒气,好像已经飘散在夜空里一般。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忽然,我觉得一阵惶恐。

我似乎从未真正了解他。

我认识的江海潮,只是他想让我认识的那个。

即使是曾经那样飞扬跳脱的外表下,隐藏的,也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更不要说现在,他的心里到底埋了多少的苦涩,连我都只能看到冰山一角。

我只能了解,对他来说,掩饰自己已经成了习惯,他不愿让人看见脆弱,痛苦,心机深沉的他。

他是傻,傻到在我面前隐藏自己,傻到不明白,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无法克制的爱他

“我们走吧。”对视了半晌,他拉着我往外走。

我跟在他后面,心里空落落的,他的指尖微凉,手心却干燥温暖,或许我只贪恋这点温暖,却忽视了其他的一切。

电梯急速的下沉,我恍然抬眼一看,他按下的是B1,停车场。

“我们去哪里?”我挽着他的手臂问。

“跟我走就是了。不会把你卖了的。”他对着电梯门的镜面笑笑,表情竟有一丝甜蜜。

我跟着他走到地下的停车场,绕了几个圈,看见他那辆卡宴,停在那里,已经完整如新,高大幽黑,一尘不染,一看就是一直保养着的。

他拿出钥匙,拉开车门,毫不犹豫的坐在驾驶座上,准备把车倒出来,一如从前。

“你下来。”我站在车前对他说。

“干吗?”他似乎不解。

“下来,我来开。”我走到门边,拖他下车。

“你会开么?”他笑,就是不肯下来。

“怎么不会,前两年一直是我开车跟刘黎跑来跑去联系琴行的业务的。”我努力说服他。

“这车这么大,你肯定开不来的。”他仍然摇头。

“那也比你开好。你给我下来!”我的耐心支撑不住,火大的加重了语气。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跟他发火,愣了一下,还是乖乖的下来了,一边绕过车头往副驾驶位子走,一边嘟囔着:“你就会欺负残疾人。”

我没理他,发动车子,顺利的把车倒出停车场,开到门口的马路上。其实第一次开这样大的车,确实心虚的很。但我似乎从小就是考试型选手,越是紧张,发挥越好。

“去哪?”

“佘山。”他说,好像已经成竹在胸的样子。

“那你指路,我是路盲来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在出汗,大概是开车紧张的,但是看他沉着又喜悦的样子,又不敢扫他的兴。

等一个红灯的时候,我偷偷的转脸看他。他盯着窗外,嘴唇微抿,左手扶在座椅上,掐得死死,指尖已经开始泛白。

“不舒服?”我拉住他的手问。

“没事。”他摇摇头,抽出了手,依旧看着窗外。“我饿了,陪我去吃饭好不好?”

“你想吃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心虚。

“去吃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家日本料理。”

我犹豫了一下,看他毫无商量的余地,只好还是点头。

那家店开在闹市区的一栋老房子里,小小的一间,只有二十来个座位,东西很新鲜美味,只是,在二楼,要爬一段狭窄又有点陡峭的楼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

我停了车,走到楼梯前,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褐色木质的楼梯高而且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我想扶他,都没有办法。

“你先上去。”他指指楼上对我说。

“不要,你先。”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你先上去等我……”他还是试图说服我,我们这一个晚上,总是这样僵持。

“海潮,这楼梯很滑的……”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拉着他的胳膊,几乎要哭出来。

他赶紧拉住我的手,把我往楼梯上带。“好好,你先上去,拉我一下,好不好?”

他每上一级台阶都很艰难,走到最后,拉着我的手已经开始出汗。

店里的生意太好,竟然还要排队,又没有等位坐的地方,只能站着等。门口小小的一块地方,已经站满了人。

“海潮,我们不吃了,换个地方吧?”我小心的试探着问。

“不行。我爬上来那么辛苦。”他果然拒绝。

等位的人熙熙攘攘的一群,我们只能找了个角落里靠墙站着,面对着面。

“越越。”他看了我好一会,忽然伸手抱住我。

我们的距离本来就很近,这样一来,完全就贴在了一起。也好,给了我机会,偷偷的扶住他。

“你累不累?”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地问。

“不累。”他立刻回答,说完了,很久没有出声。

店里有很多日本人,哇啦哇啦的日语此起彼伏,旁边就有一对,说的很大声,聒噪的一塌糊涂。

“越越,对不起。”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我听见他清晰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直击心房,歉疚,无奈,伤感。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抱紧他的腰。

“别傻了,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的眼泪,已经被他那三个字逼了出来,只好把脸埋在他的肩头,装傻着说。

“很多很多。”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周围像是忽然安静下来一般,嘈杂的声音在一瞬间全部隐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