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挺好的。我家那边很快就可以收拾好搬回去了。你的老师没事吧?”

“她刚开完刀,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下雨了,你记得多穿一点,被子盖好。”

“嗯,一直在穿前两天你帮我买的那件针织背心,很暖和。”

还有很多。

看到不知道第几遍的时候,我心力交瘁,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

我的启蒙老师,三年前就已经去世。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想出的这个谎言,只为离他远一些。可真的分手,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即使知道,怎样也逃不开这个结局。

他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们不能再在一起,知道我躲开,并且不一定会再回去。

那天从佘山回去,我们回了我的家。他的家已经一片狼藉,无法住人。虽然不放心他一个人呆在我家,我还是没有耽误,直接回来了。我们没有告别,没有说再见。

我们都知道,也许,不会有再见了。就让那夜的美好,成为我们最后的记忆,不是很好吗?

看着手机上他的名字,心里像插进了一把钝刀,捅进去时没有出血,偏有人持着刀柄,来来回回的旋转,暗红的血腥便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直到淹没整个身体。

我们都这样清醒,却都在装糊涂,希望对方能够射出那支利箭,把自己的生命立刻夺走,却又不知为了什么仍在坚持,希望有一天云开雾散,我们还能一起慢慢老去,就像梦里一样。

 

夜里的微风很有些凉意,我站在家里的露台上,看着远处高楼的灯火,心里一片茫然。我的海潮,现在在做什么呢?我只希望,不会再有人为难他。

“越越,过来坐。”

我转头,看见严叔叔坐在露台上的小藤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瓶红酒,他笑眯眯的,对我晃着手上的高脚杯。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你妈妈说,你肯定是失恋了。”他帮我倒了一杯酒,仍旧笑着。“她觉得我比较靠得住,让我来打听打听,顺便安慰你一下。她说最见不得人失恋,怕自己跟着你哭。”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吧,到底是什么样的臭小子不开眼,辜负我们越越?”

严叔叔是大学老师,还是教务处主任,专管学生关系,平时在学校,就常做心理顾问,和蔼可亲的,绝对让人有安全感。

“他没辜负我。只是辜负了别人,现在他得还债去了。”我自说自话的,又灌了一杯酒下肚。凉凉的液体滑过,像是生生把身体剖成两半,接着又在胃里灼烧着。

“这么说吧,他爱我,我也爱他。可是,他更爱别的东西,我给不了,有人能给,所以,他就跟别人在一起了,等他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那样东西的时候,已经晚了,别人不会放他走了。”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竟然一下子话多起来,还边说边微笑,说完,自己也觉得诡异。

严叔叔揣摩了良久,才咪了口酒,循循善诱的说:“越越,男人有的时候就是犯傻。明明幸福就在眼前,还要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频频点头。

“但是他醒过来了,你就给他个机会。就算别人不放,只要他愿意,你也愿意,就把他抢过来。”

我睁大了眼睛,这是一个大学老师应该教我的吗?

“我抢不动。他也逃不掉了。”我靠在椅背上,红酒真的很好喝。其实,我从小就很能喝酒,大大小小的场合,从来没有醉过,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只是喝了酒,会有些敏感话多。

“越越,不要小看爱情的力量。我在学校里见的多了。每年都有孩子为了心上人自杀,你看看,爱能让一个人命都不要。”

我觉得严叔叔似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这样,在一起才会有生命危险的人,恐怕不多吧。

“我是说,为了爱情,努力争取一下,还是值得的。”看我没有反应,严叔叔又说。

“严叔叔,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怎么这么帮他,这么希望我跟他在一起?”我借着酒劲,胡言乱语。

“我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知道你不跟他在一起很痛苦。既然这样,干吗不鼓励你开心一点呢?”果然是大学老师,逻辑真的很厉害。

我苦笑,开心,没有了他,我怕是永远也不会开心。

“不过我和你妈妈都知道,他叫海潮。”他冲我眨眨眼。“你每天晚上做梦,都叫这个名字。”

严叔叔回了房间,我一个人呆在露台上,大半瓶红酒都要被我喝光,神志却越来越清醒。

海潮。

我在想什么?竟然丢下他一个人,竟然如此容易就退缩。

抢回来。

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我放下酒杯,顾不上现在已经是半夜12点,立刻打电话给他。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海潮。”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我就欢欣鼓舞。

“越越。”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遥远。“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是吗?什么事?”我猜,他肯定是有好消息告诉我。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一切,等我回去。

“越越。”他又叫了一声,才开口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呆住,那已经绷紧了的弓弦终于弹开,利箭直直的射入我的心脏。

他也不说话,隔着话筒的沉默,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回响。

“为什么?”我问。

“我们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你能想象,每天不安的生活吗?”我知道,这些话,他早就编好,用来让我死心。

“我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我怕。”他打断我。“这两天我已经想清楚了,我经历过的痛苦,不想再经历一次,更不想让你经历。”

我说不出话来。

“越越,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走错了路,就没有办法回头了。”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在颤抖。

我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他的声音。

“越越,别让我为难了,我们就这样吧。我知道会很难,但是,你总有一天,会慢慢忘记我的。我们都会慢慢习惯,好好生活下去的。”只过了一会,他的声音便变得非常冷静,这样的冷静,我只在他跟别人说公事的时候听过,对着我,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你也会忘记我吗?”我忽然问。

他沉吟了一下。“会。”

我深呼吸,刚喝下去的红酒在胃里翻滚,几乎要从咽喉冲出来。

“那以后,你的生日,我都不能陪你过了。”我竟然想起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

“那我以后都不过生日了。”他很快回答。

这是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拿着手机,听见他的呼吸声,隔着话筒,缓慢而又匀长的传过来,他一直没有说话,我只是听着这声音,便泪流满面的说不出话。所有的问题,都问不出口,更舍不得打破这安静,或是挂断电话。

我记不得自己听了多久,直到我的手机没电,自动切断了通话,才反应过来,我们就这样了。

这世上的美好,就随着这电话切断的声音,从此对我关上了大门,狂风卷起满地心碎。

第 32 章

三亚的海边,蓝天白云,水清沙幼,在这样浓烈的阳光下,一切悲伤都无处遁形。

妈妈和严叔叔早就计划好的度假,硬生生的被我这个刚失恋的电灯泡搅和着。

每日无所事事,只是在海边日光浴,游泳,大吃海鲜。我努力的想要过的没心没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那样笑容满面,我也受了感染,皮肤越晒越黑,心情被一点点的漂白。

只是到了晚上,我就会失眠,会极度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

每每抓着被角,放在牙齿中间拼命的咬,却还是抑制不住想念他嘴角翘起的微笑,想念他赤裸的抱住我,紧紧贴着我的皮肤,想念他用法语对我说的情话,甚至想念他皱起眉头不开心的样子,只要能让我见到他,哪怕是他皱眉,也是好的。

他生日的那天夜里,我给自己一个借口,就当是要祝他生日快乐,在酒店的房间里给他打电话。

他的号码,已经是空号。

家里的号码,也已经是空号。

我坐在地上,两年前的无力感再一次包围了我,从脚底直没至头顶。

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他。

我找不到我的海潮。

即使我流再多的眼泪,也不会听见他说“越越,别哭。”

我在海边的阳光下补眠,现在的我,暂时只能在白天入睡。

手机响起。是袁非。

“亦越,你没事吧?我听刘黎说,你……你在三亚?”

“嗯,我没事。”我把每天劝自己的话,又跟他说了一遍。

“我知道你一向很坚强,何况这一次并不能怪你们俩……”

“我想通了,他跟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会好的。你呢?去德国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不想再提,打断了他。

他笑了起来。“我跟我女朋友说了。她辞了工作,跟我一起学德语,明年,我们就一起去德国了。”

我替他开心。“那太好了,你现在可是幸福死了。回上海了你要请我吃饭。”

“没问题。你好好玩,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刘黎现在都快生了,可没空理你。”

“我真的没事,我挺好的。”我已经学会了自我麻痹,自欺欺人。

挂了电话,我扑到海里游泳,无可抑制的一直游到精疲力尽。

从三亚回家,我已经自我感觉好多了,大概热带的新陈代谢比较快,感情也能早一点代谢出去吧。

我有点不太敢回上海,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城市。那里有他的酒店,他的家,他的气息。

我躲在家里,又呆了好几天。算起来,我已经离开他,有半个多月了。我没指望自己能很快忘记他,只好控制着,不去想跟他有关的一切。

要不是刘黎忽然羊水破了,剖腹产生下了她的宝贝儿子,我打算就这样躲下去。

顾毅杰兴奋的给我打电话。“提前了两个星期,不过医生说问题不大,母子都很健康,你什么时候来看她?刘黎都叫翻天了,说宝宝的干妈不管她们了。”

“我明天就回上海好了。让宝宝等着收红包。”

新生命的喜悦,一瞬间盖过了我的悲伤。

可等我回了上海,到了家,那股浓浓的悲伤,简直像倾盆大雨一样,把我浇了个透湿。

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想先回家,明天再去医院看刘黎。

上海的夜景,早已经在我心里生根,璀璨的灯火,能让人暂时忘记,现在已经是黑夜了。

我不知道,最后几天海潮呆在我家里的时候,都做了点什么,也许,家里会有他留下的气息,让我好好的怀念他一下。可我怕,怕这样的怀念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上了楼,走廊里的路灯亮了。随着脚步声,腾的一下,满眼光明。

开了门才发现,家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是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住的时候的样子。他什么也没有留下,连一支牙刷或一条毛巾也没有。

可仔细看看,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卫生间里的浴霸本来坏了一个灯泡,现在全亮了。

厨房里多出了一套韩式的碎花陶瓷餐具,我一直想要,可海潮总是嫌太脂粉气,闹着不肯给我买。

客厅的沙发上加了几个靠垫,暖暖的鹅黄色,我最喜欢的颜色。

餐边柜里满满的都是一个瑞士牌子的巧克力粉,我每次生理期的时候都要喝,像止疼的神药一般,喝下去立刻神清气爽,只是这个牌子不太好找,所以偶尔看见了,总是要买一大包。

卧室床上的枕头换成了记忆枕,跟海潮家里的一样。他本来有两个这样的枕头,偏要硬撤掉一个,只给我一个普通的枕头,吃准了我喜欢睡记忆枕,吃准了我每晚都死皮赖脸的往他的枕头上挤,好让他跟我贴得紧紧的。

还有很多很多不一样。

我像寻宝一样,把家里不一样的地方都找出来,找完了,洗澡上床。

只是再也睡不着,连眼睛也闭不上。狠狠的在心里骂,江海潮你这个大傻蛋,自己说要我忘记你,又没来由的做这么多傻事,到底要让我怎样,到底要我怎么忘记你?

一边骂,一边又止不住的想。

想着他是怎么一一回忆我喜欢的东西,又一样样的买回来。

想着他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到底是拄着拐杖还是穿了假肢,做了这么多事情,会不会累,累了又是在哪里休息。

想着他最后坐过的是哪里,最后喝水的杯子是哪一个。

想着他怎样开了门,走之前有没有眷恋的回头看看。

想着他的车已经没有停在楼下,他一个人是怎么开回去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车,就算还能开,应该也生疏的很。

所有的思绪,已经把我推到崩溃的边缘。

我开了电视,看一部冗长的韩剧,不记得名字,却看到天亮。

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晚上不再回来。再看一眼,我都要彻底崩溃。近半个月的努力,就要彻底幻灭。

临走的时候,我开了书桌的抽屉,想找一个红包,准备送给刘黎的宝宝。

却发现了一张存折。写着我的名字,数额大的吓人。我顾不上数数字里有多少个零,在存折里翻来翻去,想找到只言片语,却什么也没找到。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顺手塞在包里,就好像这样,就能跟他还有一点点联系。

刘黎的宝宝很小,只有六斤。他一直在睡觉,像只温顺的小猫,我小心的抱在手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吓着了他。

“我儿子像我吧?”顾毅杰的脑袋凑了过来。

“废话,当然像你,不然还能像谁?”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刘黎就打断他。精神好的简直不像个刚生好孩子的产妇。

“也可以像你啊。像老婆才比较漂亮。”顾毅杰嬉皮笑脸的一边吻刘黎的额头,一边开心的说。

“马屁精……”刘黎脸上溢满了幸福。

怀里的宝宝动了两下,小小的腿蹬着我的胳膊。

看着他们幸福的一家,我忽然意识到,有一天,我也会做别人的老婆,做一个孩子的妈妈。

可是那样的一个人,会在哪里呢?也许我再也不会有机会遇上这样一个人,只能孤孤单单的,靠着回忆活下去。心里闷的,像被一个玻璃罩笼住,什么都看得见,可什么都感觉不到。

晚上我没有回去,睡在医院的陪护床上陪刘黎。顾毅杰就在套房的外面一间,陪着他的宝贝儿子。

夜里我依旧睡不着,蹑手蹑脚的走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发呆。从佘山回来,我几乎就没有顺利的睡着过,每夜看着天亮。后来,索性也懒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那样,只会更加让我想他。

“睡不着?”我回头,是顾毅杰起来了。

“嗯。你怎么起来了?”

“刚才儿子哭了。我们都醒了。医院的阿姨刚给他喂了奶。刘黎让我出来看看你。”他脸上暖暖的笑容,让我放松了一些。

“我没事。只是睡不着而已,你回去睡吧,这几天这么辛苦。”我笑笑说。

“亦越,江海潮他……”顾毅杰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他什么?你说。”我很努力才控制住,听到这个名字不再失态。

“前两天听说雪季换总经理的消息,听到新的总经理的名字,我们才知道江海潮惹上的是什么人。她家里不光是有钱,爷爷好象是部队里的高官。”

“这些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转过身,继续看着楼下在风中摇摆的小树。

“所以他离开你,确实是为了你好。我们跟这样的人家比起来,简直是……他们想要对付江海潮,简直就像……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顾毅杰跟我一起看着楼下,语气也是漂浮着的。

“我知道。”现在想到这些,我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里那个我,和那个他,似乎并没有存在过。“我知道他是没有办法。我也没有怪他。我就当我两年前跟他分手,再也没有见过面。”

“你想通了就好,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顾毅杰拍拍我的肩膀。

“嗯。我这么优秀,还怕找不到男人不成。”我开了开玩笑,觉得自己笑得并不勉强。

顾毅杰回了房间以后,我去洗手间洗了洗脸,打算回去躺下。

看着镜子,忽然发现自己眼神飘忽,面如土色。我对着镜子安慰自己。他在哪里,他还是不是雪季的总经理,都已经跟你无关。这个世界这么大,他有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没有你的角落。你要做的,只是忘记,忘记,忘记。

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我慢慢的失去意识,睡着了。

在最近很少的睡梦里,我一直不曾梦见过他,不论我睡着前,是不是想到他,是不是想到曾经的美好。这一晚也没有例外。

大约跟两年前不同,这一次,我是明明白白,彻彻底底的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