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刘黎一起来就认真地跟我说:“你跑了半个月,是不是该回去管管我们的琴行了?”

我哑然,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了。“这半个月都是谁在管?”

“袁非。他正好在琴行里拼命看德语,偶尔顺便还可以跟他女朋友谈情说爱一下。”刘黎白了我一眼。“要不是他,我只能关门几天了。”

“我马上就过去,接着就给你当牛做马,将功补过还不行吗?”我已经决定留在上海,毕竟,这座城市大的可怕,留在这里,不代表就会跟他还有一丝半缕的联系。

“快去快去。我估计袁非也累了,要罢工了。看在我是大肚子的份上,不好发彪而已。”刘黎把我往门外推。

半个月没有回来,琴行自然不会有变化,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模样。我的心里一暖。纵然失去了最美好的东西,可是,还有很多的美好,在等着我,即使被痛苦包围,我也得好好的活下去,至少,表面上好好的。

我刚开了门,就看见袁非气喘吁吁的抱着一堆书过来。

“咦,你回来啦?”袁非笑着跟我打招呼。

“嗯。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没事,不是正好给我找个地方看书吗。在家呆着反而一会想看电视一会想上网,时间都浪费了。”他放下书,都快把小桌子堆满了。光是字典就厚厚的两本。

“德语难吗?”我拿起一本书问。

“嗨,别提了。真他妈的太难了!”袁非郁闷的,连脏话都脱口而出了。

“那我可帮不了你。”我很少看见袁非抓狂的样子,还有点幸灾乐祸。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信封,是给我的。打开一看,有一张光盘。

“袁非,这个是谁给我的,你知道吗?”信封上并没有写地址,应该是什么人送过来的。

袁非探头看了看:“不知道。大概那天是小李在这里。不是我收的。”

我翻来覆去的看信封,没看出任何名堂。只好把光盘塞到电脑光驱里。

“你干吗?”袁非问。

“看看是什么啊。”我不以为然地说,心里已经开始七上八下。

“万一是病毒什么的呢?”

“谁会没事做给我送盘病毒来。”我知道,说不定里面是比病毒更让我吃不消的东西。

电脑里显示,光盘上是一段视频。

“袁非,来陪我看。”我忽然不敢打开。这视频,肯定跟海潮有关。

电脑的音响没有开。画面不太稳定,也不是很清楚。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是在海边或是江边,视线的远景是一大片黄黄的水域,近处好像有一些人头攒动,都在看着岸边的某样东西。

镜头拉近了一些,那样东西是一辆很大的吊车,好像正在打捞什么。

有一样黑色的东西慢慢的从水里浮出来,人群一片混乱。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那样东西才完全从水里被吊了出来。

是一辆卡宴。

是他的卡宴。

尽管画面并不是很清楚,我还是立刻意识到,那是他的卡宴。绝对不会错。

视频结束了。

我还盯着屏幕,头晕目眩。

“把音箱开开,再看一遍。”我转头对袁非说。

袁非什么也没说,马上开了音箱。

我重新按下播放键,没有丝毫犹豫。

画面刚开始播放,就听见有个歇斯底里的女声,发狂般的尖叫:“海潮!海潮!”一直不停。只听了一小会,我便触电般的关上了视频。

然后坐在椅子上,全身开始止不住的打冷战,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亦越,亦越?”袁非晃我的肩膀。

“他的车……在……在海里,那他……”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视频前后也不过十几分钟,我却觉得一生都已经耗完。

袁非把信封又递给我,里面还有一样东西,是一张照片,是我送给海潮的那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变得极为绵软,几乎要散开来,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很久。

我的手不住颤抖,刚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小李推门进来,一看见她,我立刻站起来。

“这张碟片,是什么人送来的?”我说完,才发现自己的态度已经咄咄逼人的可怕。

“是那个上次来过的女人。”她看了一眼,回忆了一会才说。

“什么时候?”

“就是月初的时候吧。”

“那她还说了什么?”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小李大概被我吓到了,又回忆了一下,才似乎有些胆战心惊的说:“她说……她说人已经不在了,她也可以安心回美国了。”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沉寂了一会,袁非忽然出声。

“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不是说张老师不在上海了,她就可以安心回美国了吗?”

我跌坐回椅子上,无力思考。

我没有觉得疼,哪里也没有,只觉得全身的温度,从每一个毛孔点点滴滴的散发出去,每呼一口气,生命就流逝一分,人好像坐在真空里,整个世界已经在一瞬间全部崩裂开,留着我一个人,坐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我的耳边,脑海,心底,全在回响一句话,他不在了。

海潮,不在了。

第 33 章

“亦越,亦越。”恍惚间,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脸颊,拍的力气已经很大,我却一点没觉得痛。

“你别这样,冷静点。”我眼前一片黑暗,眼睛对焦了半天,袁非心急火燎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抓住他的胳膊,脑袋沉的根本抬不起来,只能盯着地面,一遍一遍的说:“海潮他……他……”重复了很多个“他”,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恐慌的想回忆起他的样子,可是记忆里一团模糊,竟然什么也记不起来。

“亦越,你冷静点,那个视频里没有他,只有他的车,送来的还是那个女人,她说的你不能信啊。”袁非拼命的晃我。

我抬起头来:“那他人呢?”我看着袁非,就好像他会给我一个答案。

“电话,给他打电话。”袁非镇定下来。

我摇摇头。“他的号码已经是空号了。”

说完这句话,我像是刚反应过来,刚意识到,我找不到他了,再也找不到了。我捂着胸口,里面的那颗心,忽然就不会跳了。

“那去他家。”袁非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

我已经站不住,袁非一边把我往门外拖,一边安慰我:“说不定他好好的,就在家里呢,你别急,千万别急。”他又语无伦次的絮絮叨叨了很多,我什么也没听进去。

 

早晨上班的时间,路上人很多,拥挤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中飘着一股汽车尾气难闻的味道。

“袁非,他要是不在家怎么办?”我问袁非,那感觉,就好像在问,今天会下雨吗,一样无所谓,就好像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放心,总能找到他的,一定能。”袁非沉着的回答。

“嗯,总能找到他的。”我重复着,试图说服自己。

可是我没有。

他的家,我已经进不去,应该是上次回来,就换了锁。我早该想到,我这把钥匙已经不能打开他的锁。

按门铃,也没有人应答。

我以为我会像上次一样,一转头,就看见他从电梯里走出来,由着我抱住他哭,可是他没有。电梯安静的合着大门,一直不曾打开,如同一座沉寂的坟墓。

我们下了楼,我对着电梯的镜面,看见自己的脸,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袁非去门厅里的保安室打听,回来的时候,也是满脸土色。

“保安说,江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嗯,他很久没有回来了。”我靠在墙边低头对着地面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袁非笑了笑。

“亦越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害怕。你快想想,他有可能在哪?好好想想。”袁非的声音好像在颤抖,他怎么比我还紧张?

我摇头,无力思考,也不想再思考。

“别这样,你现在清醒点,快想想谁有可能知道他在哪里,你不能现在就放弃啊。我陪你去找他,肯定能找到。”

我没有放弃什么,可是大脑就是没办法开始运作。

“他公司里的人,朋友,家里人,能联系上的,快找找。”袁非拿出我的手机,递给我。“能找谁?”

我没有接。

除了他,我联系不上别人。

我明白,他一直不让我知道,是在保护我,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怕我会崩溃。可他现在,杳无音讯,就不怕我会崩溃吗?

袁非站在我面前,晃着手机,连问了很多遍。

“我有他公司的电话,可以找到他的秘书。”我拿过手机,想拨号码,但是手一直在抖,连小小的手机键盘也按不下去。

“给我。”袁非抢过我的手机,问了号码拨出去,站在我身边说了半天。

我没听进去他都在说什么,我一直在想,等我找到他,要质问他什么。至于能不能找到,我已经不敢想。

“亦越,你听我说。”袁非挂了电话,又开始摇晃我。

“你说。”我已经冷静了一点,站直了身体,至少,反应过来袁非脸上认真的表情,是有话要说。

“你知不知道他北京还有什么认识的人?家里人,或者朋友。”

北京?

“他姥姥在北京。”

“那就好。他的秘书告诉我,他上个月最后两天在雪季上班的时候,寄了些东西去北京,还一再确认要安全寄到,他以后要回去,以后要用的。”

“那……”我一时间束手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把那边的电话问来了,打过去问问。”袁非拿着电话就要拨号。

“你等等。”我重新靠回墙上,慢慢理着思路。

我们是上个月底,他的生日前两天分手的。也就是他寄了东西去北京的时候。

那个视频里尖叫的声音,和送光碟给我的,应该都是Maggie。时间,是这个月初。

车,肯定是他的。照片是他随身带的,不会乱丢。而那样撕心裂肺的叫声,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就是说,他在辞了职,离开了我之后,还是出了事。

如果他还好好的,那为什么会很久不回家?

这个号码,已经是我跟他最后的一点联系,如果还找不到他,那……

我不敢再想,心底的恐慌让我极度想哭,而眼睛一直是干的,就这么盯着地面,流不出眼泪。

我摇头,一个劲的摇。“别打电话,别打。”

袁非不解的看着我。

“我现在还可以当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过,当他还好好的活着。万一找不到他,我真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只当个鸵鸟,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袁非不再坚持,送了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已经不再拥堵,早上十点的阳光,灿烂的好像能把人融化,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马路,有行人匆匆的急步走过,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人行道上有个年轻的妈妈,拉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起开心地笑着,跑步穿过马路。

“海潮,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像你一样的。”

未来,已经与我无关,我伸手想留住过去,只是徒劳的无能为力。

我怔怔的看着窗外,额头抵在凉凉的玻璃窗上,忽然无比想要回家,那里至少还有海潮给我留下的许许多多温暖的回忆。

霎时间,我的脑海里,像通了电一样,闪过一个念头。

“袁非,你说他的车,为什么会在海里?”我一把抓住袁非的手腕,努力保持着镇定。

“可能是意外,车出了问题,刹不住。”袁非立刻回答。

“那为什么,那个女人是在车外面尖叫?”

“这个……也许当时他一个人在车里,或者他们开了两辆车……但是既然是在那么偏僻的海边,应该是一起的才对啊……”袁非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以后都不过生日了。”我靠在椅背上,全身没有一处不是冰凉冰凉的,没有一处是可以动弹的,只剩下嘴唇还在开合。“他帮我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还留了一大笔钱给我,他早就知道……车,肯定是他自己开的。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细心周到的帮我安排好了一切,他竟然是要跟我诀别?他又怎么能忍心,都没有见过我一面?

“亦越,你千万别瞎想,他不会死的,不会……”袁非的话,已经越来越无力。

“他真的说过以后会回北京?”我忽然理智起来的时候,清醒的,连自己都害怕。

“他……”

我看着袁非吞吞吐吐的神色,竟然开始笑了。“他没有说过,对不对?他只是寄了东西回去,他自己没有……”

袁非不再说话,只是送了我回家。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出去买点吃的……”

“我想睡一会……我没事,你不用总陪着我,你不是还要看书吗?”我只觉得全身发软,明明还是白天,我还是绝望的发现天一片黑暗,周围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但整个世界,又无比陌生的在不断旋转。

“小姐,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哪敢走啊。你睡吧,我就在客厅里看电视。”袁非把我推进卧室。

我去衣橱里翻找从家里回来的时候带的包包,那里面有一些安眠药,我早就买来了,但是一直没吃,现在大概才是最需要的时候。

衣橱的角落里有一个洗衣袋,是从佘山的酒店带回来的。

我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打开来,里面是海潮的一件淡蓝色的衬衫。

他最喜欢蓝色,深深浅浅的蓝色衬衫,曾经几乎有一打。这一件,是我那天在酒店楼下的商店里买的。

我把他的衬衫攥在手里,毫不犹豫的吞下一粒安眠药,睡过去之前,一直喃喃的对自己说,他没事,他已经离开了我,再也不会有人为难他,他好好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他不是我的而已。我把脸埋在他的衬衫里,他的气息,隔着这薄薄的布料,若隐若现。他怎么可能不在了呢,他的味道还这样熟悉,这样贴近,他活着,一定,一定。

从睡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断的在做梦。美梦,噩梦,光怪陆离,纷纷扰扰。

我一直挣扎着想醒过来,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安眠药的效力太强,无论我怎样努力,都被困在梦魇之中。

最后一个让我惊醒的噩梦,是海潮抱着我,在我耳边不断地说,越越,我疼,我很疼。我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竟满脸是血,毫无生气。

我尖叫着醒来,发现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我竟睡了整整一个白天。那件衬衫被我揉得稀皱,已经汗湿。

大概是袁非听见了我的尖叫,他推门进来。

“你怎么了?”他开了灯,焦急地问。

我说不出话,只是抱紧了他的衬衫,不停的深呼吸,那衬衫底下,才有我的氧气。

“亦越,你听我说,你刚才睡觉的时候,我回了趟琴行,又看了一遍视频。那个视频有问题。”袁非在我面前坐下。

我猛然抬头。“什么问题?”

“那个声音,应该是后来加上去的。跟画面是分开来录的。就像我们灌钢琴专辑的时候,会在钢琴边上单独放一个话筒,这样就钢琴的声音就不会被后面的乐队盖住。那个视频里,尖叫的声音特别明显,不正常,就像特地录好加上去的。”他分析的头头是道,我不得不信,至少,我绝对要相信他钢琴家的耳朵。

“我去洗个脸。”我爬起来,去洗手间,冷水不断拍打在脸上,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视频里,真的没有海潮。

可他做的一切,分明就是要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

也许他根本没事,那个女人做了这样一个视频,就是要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让我伤心欲绝。

但他为什么杳无音讯?

我越想越乱,头痛欲裂。所有的理智,早已经在看见他的车那一瞬间分崩离析。

“亦越,打电话找他。”袁非走到我身边,站在我的背后。镜子里,他的眼神坚定,态度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