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点头:“很大。”

说完,两人都发觉不对,因为屋子中央,有水滴落了下来。

“不是吧?漏雨?”陈心悦一脸奔溃地从床上跳下来。

谢雨环顾了下四周,确定只有这一处漏雨,道:“床上不滴水就行,我们先弄个盆接着。陆老师说要是漏雨,他明天会修。”

陈心悦鼓了鼓嘴巴,自嘲道:“平生头一遭住漏水的屋子,也算是一种生活体验。”

谢雨笑:“看来你已经适应能力还不错嘛!”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陈心悦哈哈大笑,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刚刚采访了陆老师?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谢雨道:“他说感情受挫。”

陈心悦有点得意道:“我就说嘛!”说着,又眨眨眼睛道,“你看到他戴的手表没有?”

谢雨还真没注意,挑眉疑惑看向等她的答案。

陈心悦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有点神秘兮兮道:“是积家。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不小心瞥到他的手表,总觉得表盘上那标志在哪里看到过,不过那手表看起来很旧,我也没在意。刚刚我一个人在宿舍看电影,忽然看到电影里有人带这个,才想起来这个牌子。”她顿了顿,“就是不知陆老师手上戴的是真是假?”

☆、烦人的女人

很奇怪的是,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加上屋内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本是个无眠之夜。但谢雨这个神经衰弱者却睡得出奇地好,躺在床上不多时就进入黑甜乡,然后一夜无梦。

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她轻轻下床没有吵醒床上的陈心悦,蹑手蹑脚打开门。屋外的天空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雨已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乡间特有的泥土芬芳。旁边的学生宿舍,陆陆续续有孩子们起来,在门口用冷水漱洗,看到谢雨会露出羞涩的笑,同她问好。

谢雨也随便洗漱了一下,走到旁边的房间看了看那紧闭的门口,以为陆远没有起床,却有小孩子开口道:“陆老师去接同学了。”

谢雨转头,看到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对她说话。她笑了笑问:“这么早?去哪里接啊?”

小男孩指了指前面教学楼的方向:“就在河里啊,一下雨河里就会涨水,走读的同学们来上课过不了河,陆老师每次都会接他们。”

谢雨了然地点点头,好奇地朝外面走去。

她走到操场,遥遥便看到前面那条小河,当真发了水,清澈的河水变成混沌的黄色,平日淌河踩的石头,已经被水淹没。

陆远正背着一个孩子从对面走过来,对岸还站着两三个等待的孩子。

其实水不算深,陆远卷着裤脚,那水只在他膝盖上方一点。只是小河涨起来的水流得很湍急,别说是小孩子,就是陆远也走得并不那么顺畅。

她走过去,下到河岸边站着看他。

陆远一早就发现了她,但只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小心翼翼过河。

他走过来上岸,将身后的孩子放下,没理会谢雨,转身继续去接对面等待的孩子。走读的孩子陆陆续续抵达对岸,总共十几个,小的六七岁,大的十来岁,等到一趟一趟全部接过来,已经是快一个小时后。

有几个孩子大概是想看涨水的小河,被放下后站在岸边,便杵在边上不走,被陆远瞧见恶声恶气吼了几句,立刻一溜烟跑上去了学校。

谢雨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虚张声势的凶恶,有些可爱。

孩子们都走后,陆远擦了擦被冻发白的腿和脚,边穿鞋边瞥了眼旁边的谢雨道:“好看吗?”

“好看,特别好看。”谢雨似笑非笑看他,“真的,我觉得你特别帅。”

陆远嗤了一声,转头轻飘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是典型的都市女子,美丽时尚,一头栗色长卷发,松松斜斜束了一根辫子,放在左肩前方,即使是没化妆,穿着一身户外装,也显得很时尚。但她此时脚上穿着昨晚那双黑色棉鞋,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谢雨见他瞥到自己的脚,故意伸了伸:“这鞋子送给我了?我带回家做个纪念怎么样?”

陆远嗯了一声:“这是村里一个大婶给我做的,不过短了些,我也穿不着,你想要就留着。”

他穿好鞋起身往上面的学校走去,谢雨在后头跟上:“你刚刚在水里待那么久?不冷么?”

“不冷。”

他言简意赅,谢雨倒是不知说什么了。她本身其实不算个话多的女人,但因为职业的关系,只要想说话,总能找到话题。但是面对这个男人,她似乎很难开启一段顺畅的交谈。

因为下过雨,地上的土路松软湿滑,小小的上坡小路便变得不那么好走。陆远在前面倒是如履平地的样子,谢雨因着穿着一双不太合脚的鞋子,走得不太顺畅。正想再问点他什么,忽然歪歪扭扭眼见要跌倒。

“小心!”陆远似是感觉到,猛地回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

谢雨堪堪稳住身体,但并没有松开他的手,反倒是加了点力道,微微昂头笑着看向他:“鞋有点大,路不太好走,你拉着我走。”

陆远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转身拉着她往上走。他本来步子大速度快,但被谢雨有意无意在后面拖住,只能随着她慢悠悠走。

一段几米的上坡路,愣是走了两分钟。

上了平地,他要放开谢雨的手,却被她紧紧黏住甩不开。陆陆续续进教室早读的小孩子,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然后捂嘴偷笑。

陆远转头狠狠瞪向谢雨,恶声恶气道:“是不是还要我牵你回宿舍?”

谢雨笑得云淡风轻:“嗯,我不介意的。”

陆远冷冷睨了她一眼,用力甩开她的手,转身大步走去教室。谢雨在后面跟上他。

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差不多到齐,因为没有老师看管,正打闹得欢。陆远走进去在两个教室中吼了一遍,里面立刻安静下来,随后便发出朗朗读书声。

谢雨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看他,待他出来往后面走时,她又亦步亦趋跟着他。陆远在出来时瞥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大步往里走,只是走了几步,却又猛得停下来转身。

谢雨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他。

陆远冷着脸看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雨不以为意地摊摊手:“没干什么,就是观察一下你的日常生活。”

陆远道:“你执意要在你的报道里把我写进去,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希望你作为一个记者,多少有点职业道德。”

谢雨道:“当然,你不愿意,我不会让你出现在我的稿子里。但你的日常也是这个学校的一部分,我观察一下也无可厚非吧。”

陆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那你随便,别太打扰我就是。”

谢雨笑:“我能怎么打扰你?这里也算是众目睽睽,难不成我还能吞了你?”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放心,我周日就走,不会烦你太久。”

陆远眼里闪过瞬间的怔神,随即冷冷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走。

厨房里的几个老师正在吃早饭,看到两人进来。先是陈心悦咋呼道:“谢雨姐,你去哪里了?我本来以为你去干活了,但是看到你的相机和录音笔都放在宿舍呢。”

谢雨笑了笑道:“随便走走。”

陈心悦旁边的张庆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瞥过来的眼神落在他留着烫伤小疤的手背上,似笑非笑,不得不心虚地低下头。

其实谢雨对张庆然倒没什么芥蒂,毕竟年长几岁,也算见多识广,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拿碗跟上陆远去灶台边,见他在窝里盛了一碗粥,伸手将自己手中的碗递给他,却被他无视一般端着碗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

谢雨笑着撇撇嘴,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在他旁边坐下。

对面的张庆然朝两人意味不明看过来,被陆远冷冷的目光扫了眼,悻悻地拍拍手去洗碗上课。

谢雨低声道:“不怒而威说得是不是就是你这种人?”

陆远埋头喝粥,没理会她。

陈心悦看几人之间微妙的互动,随口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雨和陆远异口同声。

陈心悦更觉一头雾水,谢雨笑着瞥了眼旁边的男人,他依旧低着头面无表情。

陆远吃得很快,一碗粥就着酸菜,很快吃完。走到门口刷干净碗筷后,便去了教室。

厨房里只剩陈心悦和谢雨还在慢条斯理地吃,陈心悦见陆远离开,又道:“我怎么觉得你们怪怪的?”

谢雨不答反问:“是吗?怎么个怪法?”

陈心悦道:“我也说不上来,尤其是陆老师。”

谢雨笑了一声:“我想采访他,但他不怎么愿意。”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他看起来脸色比昨天还臭。”

吃完早餐,谢雨拿着相机进了陆远的教室。她从后门进,脚上穿着那双棉鞋,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孩子们看到她进来,正要窃窃私语,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教室里立刻又安静如此。

陆远正对着黑板写字,转过身时,才发觉教室后面多了个女人。他遥遥看了眼嘴角带笑的谢雨,蹙了蹙眉,冷着脸继续讲课。

陆远的教室比起旁边陈心悦的教室,纪律显然要好很多。有孩子试图开小差或者说话,只要他一个眼神过来,便立刻老老实实。

一堂课下来,谢雨竟然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听完了整整四十分钟。铃声一响,小孩子就跟撒野的小猴子似的跑向外面的操场。本来小小的教室一下空空荡荡。

谢雨坐在教室后面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她总共只偷拍了三张。其中一张是陆远站在讲台前,侧身拿着教鞭指着黑板的样子。

这张随手拈来的照片,构图意外的精妙,镜头越过几排捧着书本,昂头看着前方的孩子,他们目光的尽头是写着隽秀行楷粉笔字的黑板。而相机镜头则是陆远的侧脸,有着沉静而英俊的轮廓。

谢雨正为自己的作品自得,手上忽然一轻,手上的相机脱离开自己。她抬头,见陆远皱眉看着相机屏,手指不紧不慢地移动。

“别删!”

她伸手将相机抢过来,但最终还是迟了一步。谢雨看着已经被删除的屏幕,有点恼火道:“不就是拍你一张照片,你犯得着吗?”

“你应该知道这是侵犯别人肖像权!”

谢雨冷嗤了一声,抬头看他:“我这还没发表呢,算什么侵犯肖像权?我留着自己欣赏不行?”

陆远冷着脸道:“你不经别人同意就乱拍别人,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是不是你们做记者的都这么胡搅蛮缠?”

“没错!”谢雨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也或者想看这个男人恼羞成怒的样子,举起相机对着他的脸咔嚓一通猛按,“我就拍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你删啊!删了我再拍。”

陆远果然被她这无赖的举动,弄得嘴角抽了抽,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谢雨翻了翻刚刚拍的照片,因为距离太近,照片中的男人,面目全非。连她自己也不得不为自己这种幼稚的举动笑了笑。

这一天,谢雨基本上一直跟着陆远,他在教室上课她便旁听,他带孩子们去做操她旁观,中午吃饭,她也跟在他身后打饭,然后坐在他旁边。吃完饭他去看管孩子们睡午觉,她也在旁边跟着。

有时候陆远被她跟得烦了,会转身吼一句:“你烦不烦!”

她摊摊手不以为意。

她确实想体会一下这个男人的日常,看他如何支撑山中六年岁月。

但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是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六年确实很可怕。

因为是周五,下午三点多就放学,走读的住校的,陆陆续续结伴回家。小溪里的水已经退下去,露出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头,孩子们打打闹闹踩着石头过河。

晚餐只有几个老师,校长为了招待新老师和谢雨,专程从家里又拿了块腊肉过来,让田婶给炒菜。

这回吃饭谢雨倒是没在黏着陆远,而是坐在田校长旁边,同他商量明天走访学生家的事。田校长正给她介绍哪几个学生家里情况最为贫困,忽然两个小孩子冒冒失失从外头闯进来。

十来岁的小男孩喘着粗气道:“田校长,陆老师,我姐……我姐她又跑了!”

田校长咦了一声:“你们三姐弟不是放学一块回家了吗?”

男孩道:“走到半路上她把书包给我们说她去解手,我们等了半天都没见她回来,我和小霞就一块去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后来在她书包里翻出这个。”

他说着递过来一张纸条,陆远接过来看了一眼。

田校长问:“晓娟又搞什么?”

陆远没好气道:“她说她不念书了,准备跟人去广东打工赚钱。”

“啊?!”田校长一脸不可置信,“晓娟以前也就闹闹脾气在家不上学,最多是跑去街上网吧上网,这回是干脆离家出走要去打工!女孩子大了真是越来越不听话。”

陆远放下碗:“这个时候她应该出不了乡上,我去把她找回来。”

☆、上街

谢雨认真看了眼来报告的男孩,她觉得这孩子很眼熟。当然,这里总共才六十来个学生,混了一天,十有八、九都会有点眼熟。

不过,她确实记得这小孩,正是今天早上在门口,告诉她陆远去接学生的那个男孩。她旁边的女孩比他略小一两岁的样子。两个孩子都穿得不太干净,脸上也有些脏兮兮,但都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懵懂单纯的眼神,像是操场前那条小溪里清澈时的流水。

两个孩子跟着陆远出门。谢雨想了想,放下碗,对田校长说:“我也去看看。”

她返回宿舍抓了相机和背包,追上陆远时,他正领着两个孩子过河,听到后面来的声音,转头看过来,见到谢雨匆匆跑上前,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帮你去找人!”

陆远看了她身上挂的相机包:“你来帮忙找人,还是帮你自己找素材?”

谢雨坦然道:“我是个记者,如果遇到好的素材,当然不愿意错过。”

“你别给我添乱!”陆远冷声道。

“我不会比你带两个孩子去找人更麻烦。”

“我带他们是因为我们去找的女生,是他们的姐姐,他们认识她,找起来方便。”

谢雨道:“出走的女生叫向晓娟对吗?我知道是谁,四年级的女孩对不对?个子比较高,头发扎着马尾,今天穿着红色棉衣。”

“没错!”前面的男孩替陆远答道。

谢雨笑了笑,朝陆远得意地挑挑眉。她昨天向校长要了学生的花名册,六十来个学生并不算多,她多少了解了一些。向晓娟今年十二岁,算是这里的大龄学生,加上她显得比同龄孩子更成熟一点,所以谢雨对她有几分印象。

陆远听她这样说,也只能默认她的同行。

三人上岸,踏上田埂边的小路。走在前面的陆远不说话,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前方的风景。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偶尔有外出的农人,拎着锄头归家,看到陆远,热情地打招呼。

两个小孩子起初也不敢出声,还是谢雨先开口问他们的名字。

男孩说:“我叫向晓刚。”

女孩说:“我叫向晓霞。”

“你们是兄妹?”

晓刚道:“晓霞爸是我叔,晓娟是我亲姐。”

谢雨点头,又问:“你们姐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晓刚道:“我姐不爱读书,都跑出去好多次了。不过以前就是去乡上上网,这回是头一次说要去打工。”

晓霞附和:“每次都要陆老师把我姐找回来。”

毕竟都是小孩子,两个人的语气除了一点抱怨,多少还有点好玩,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危险的大事。

谢雨想了想问:“你们爸妈呢?”

晓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妈和我婶在我们小时候就死了,是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被烧死的,我爸和我叔现在在广东打工。”

谢雨问:“你姐是不是想你爸了?所以想去找你爸?”

晓刚提高了声音反诘:“才不是。我爸重新结婚了,那女人又不是我们这里的,去年都没回来。”

晓霞小声附和:“我爸也是。”

谢雨了然,试探问:“那你们都跟爷爷奶奶住?”

“嗯。”两个小孩应声。

其实山区里的留守儿童大都如此,只不过这几个小孩更特殊一点,他们除了是留守儿童,还是单亲。

谢雨看着前面两个小身影,虽然他们似乎并没有那么忧伤,但她却莫名有点如鲠在喉。

走在前面的陆远,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能不能收起你作为记者的猎奇心?”

谢雨哂笑反诘:“你能不能也收起你的那点偏见?我不是每和人说一句话,就是为了写稿子卖钱!”

中间的两个孩子不太明白这两个大人在说什么,但也体会得到其中的火药味,前后看了看两人,也不敢出声。

过了几分钟,谢雨又开口问:“这种事经常发生?”

陆远淡淡答她:“不经常。”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走了快半小时,才从乡村小路走到了水泥村道。

路边有两家杂货店,前面停着改装载客的三轮车。店里的人都认识陆远,热情打招呼:“陆老师,这个时候了,要去上街?”

陆远点头。

三轮车中年司机跨上车子:“那赶紧的,再晚就天黑了。”

这种乡间载客的三轮车,后面是两排相对的车座,挤一挤能坐十来个人。四个人爬上车,分别坐在两边,还算空空荡荡。

司机启动车子,在前面随口问:“陆老师,这么晚了你去乡上干什么?”

“一个学生跑了,我去找回来。”

“是那个山上的向晓娟那丫头吧?我先前是看到她搭了车上街去,怎么又是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