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陆远淡淡应道。

因为路并不是太好走,司机没有再多说话。两个小孩坐上了车,随着车子的颠簸,变得十分兴奋,情不自禁就你一脚我一脚打闹了起来。

只是还没闹两下子,便被陆远不耐烦一般一声吼住:“坐好!”

两个孩子赶紧正襟危坐。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风云突变,向晓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有点忧伤一般,怯生生看了眼他,小声问:“姐姐是不是真的去打工了?他是不是也不管我了?”

陆远恶声恶气道:“你姐连她自己都管不好,还让她管你!”

晓刚小小的身子在三轮车的一颠一跛中前后晃动,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身旁的陆远,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坐在这边的晓霞,看到堂哥哭,也随他大哭起来。

前面的司机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谢雨拍拍旁边的小女孩:“别担心。你们陆老师会把姐姐找回来的。”

陆远转头看着前方,凉风吹得他短短的头发像是波浪往后翻滚。他对两个孩子的哭声似乎充耳不闻,微微皱着的眉心,写着明显的烦躁厌倦神色。

谢雨看向他:“心情不好,发在小孩子身上有些过了吧。”

陆远转头看向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孩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张卫生纸,伸手抓过两个孩子,在他们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别哭了!你们姐走不远。”

晓刚抽了抽鼻子,哽咽问:“真的?”

陆远道:“你姐又不是跑了一次两次,哪次没找回来。”

谢雨看着轻笑一声。

陆远瞪过来:“笑什么笑!?”

谢雨笑得更甚:“我笑我的,又惹到你哪里了?”

陆远冷着脸道哼了一声:“你这种看围观看戏的嘴脸很让人厌恶。”

谢雨耸耸肩:“你这种小心眼的男人,也不让人喜欢。”

晓刚从对面挪过来坐在她旁边:“我喜欢陆老师。”

“我也喜欢。”晓霞也道。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刚刚哭了一通,现在又抛到烟消云外。向晓刚小心翼翼摸了摸谢雨的电脑包:“记者姐姐,你给我们拍张照片吧?”

谢雨笑:“好啊。”

她掏出相机打开,晓刚拉着堂妹坐到陆远旁边,却被陆远抓着又丢到对面:“要照你们自己照,别拍我。”

两个小鬼又闹着去拉他的手:“陆老师,我们照一个吧。”

谢雨歪头笑道:“你看到了,我们记者拍照也不仅仅是为了卖钱,也可以为了满足孩子们的心愿。”说着,又对两个孩子道,“你们是不是很想和陆老师拍照啊?”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

陆远偏过头:“我不照。”

谢雨举起相机,两个小孩也不管旁边的陆远什么反应,笑呵呵对上镜头。咔嚓两声,因为距离很近,一大两小,三个脑袋将镜头填满,两个孩子咧嘴笑得灿烂,陆远却是侧着脸,黑沉沉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车子前方。

谢雨放下相机,两个小孩立刻挪过来,凑在她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照片。

陆远仍旧侧着头,冷声道:“别乱登出来。”

谢雨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随便拍张照片都会卖出来。放心,等我回去洗出来,把照片寄给你们。”

晓刚很高兴:“真的吗?”

“嗯,等我回上海洗出来就寄。”她点头,又漫不经心道朝陆远道,“陆老师反正也说过很快就会离开,就当拍点照片留念,不好吗?”

陆远脸色僵了僵,没有回应她的话。

晓刚疑惑地道:“陆老师要离开我们红溪小学吗?”

陆远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默默看着前方蜿蜒的村路。过了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道:“你们会有新老师来的。”

晓刚听罢,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不再说话。

三轮车还在哐当哐当的颠簸,但车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奇怪。谢雨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直直看着前方,她在他的眼里,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迷惘。

天色渐渐暗下来,谢雨开口打破这沉静的气氛问:“还有多久到街上?”

“哦,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前面的司机回答她的话。

☆、寻人

等到路边砖瓦房渐渐躲起来,离乡里的街上也就不远了。因为今天不是逢场日,街上人很少,尤其现下天色将黒,只有寥寥一些居民在街上走动。

下了车,陆远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那司机说什么都不收,陆远便将那钱丢在他车上,拉着两个小孩大步离开。

司机在后头叫:“陆老师,要不要等你回去啊?”

陆远摆摆手道:“不用了,我还不知道今天回不回得成,天黑了你先回去吧,我们要回去,晚点找辆乡上的车就行了。”

那司机哦了一声,笑着发动了车子。

谢雨追上走得极快的人,问:“要怎么找?”

陆远没看她:“乡上就这么一条小街,只要没离开乡里进县城,就好找。”

晓刚问:“那万一我姐去县城了呢?”

陆远抬起手腕,拨开袖子问:“进县城最晚的车是五点,你姐应该赶不上。”

他正要放下手,谢雨眼明手快握住他的手腕。

“干什么?”

谢雨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点,看向他手腕那块手表,而后笑了一声:“积家?”

陆远将手抽回来放下,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作回答。

旁边的向晓刚不明所以,问:“记者姐姐,你说什么?”

谢雨目光看着陆远,道“没什么。”

陆远站在街边左右看了看,指着左手边道:“晓刚晓霞,你们去那边那家网吧,我到这头的网吧找找。晓娟十有八,九在上网。”

两个小孩连连点头,正要迈腿跑,陆远又吩咐:“别乱跑,要是没看到人就过来找我。”

“嗯。”

这条街总共也就几百米,网吧只有两家。谢雨跟着陆远进到一家,那呛人的烟味泡面味扑面而来。跟外面安静的街道不一样,网吧里非常嘈杂,开着音响的游戏声里面充斥着各种打斗。网吧不大,只有几十台电脑,坐得满满当当,大都是未成年人,放眼望去,最小的不过十来岁。

这里天高皇帝远,未成年人不得进入这种规定,形同虚设。

陆远低声道:“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缺少监管。”

谢雨沉默着点头,她微微眯眼,看到离门口最近的位子,带着耳麦的男孩,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睁大眼睛盯着频幕,手中飞速操作着键盘。

那孩子顶多十一二岁。

陆远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向晓娟的身影,转身走出来。

谢雨问:“要是晓娟真已经去了县城,怎么办?”

“报警。”

“警察能找得到?”

陆远有点烦躁地掏出一根烟点上:“找不找得到我管不着,我又不是她爹妈。”

说完这句,他忽然又抿嘴沉默,眉心蹙起,露出显而易见的厌倦。

正在这时,街边另一头,向晓刚的声音,忽然大声响起:“陆老师!陆老师!我姐在这里。”

陆远转头一看,立刻大步朝那边走去。

几个人站在网吧门口,除了两个小孩,中间一个便是向晓娟。她低着头,被三个男女围着。

“怎么回事?”陆远走近,声音沉沉问。

三人转头看过来,其中一个中年女人,指着向晓娟问他:“你是她家大人?”

陆远道:“我是她老师。”

“老师?”女人哼了一声,“你教的好学生,在我们网吧偷钱。”

陆远震惊,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什么?”

“我说你学生在我们这里偷钱。要不是看她是个小姑娘,早打断她的手了。”

陆远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向晓娟,问:“偷了多少?”

女人道:“三百。”

她话音刚落,向晓娟终于抬头,红着眼睛大叫:“我没有!”

女孩子比起同年龄要早熟,但终究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脸上仍有未脱的稚气。

那网吧的女人,眼睛一瞪,叉腰道:“你还说没偷,我这里可是网吧,监控都拍下来了。”说着,转过头陆远道,“老师你要不要看看?”

陆远沉着脸看向向晓娟,冷喝道:“到底偷了没有!?”

向晓娟再次低头沉默。

陆远眉头皱了皱,从裤袋里掏钱,但零零散散不到两百块。旁观许久的谢雨拿出钱包,递给他两张钞票。

陆远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谢谢。”

就在他将三百块钱递向女人时,向晓娟忽然上前打开他的手,哭叫道:“我只拿了二十块!只拿了二十,已经还了,他们诈人呢!”

陆远手顿了顿,一手将女孩薅开,又踹了她一脚:“二十还是三百都是偷,小小年纪不学好,信不信老子揍死你!”

他声音凶狠,周遭的人都有些震了震,女孩被他踹在地上,大声哭起来。

女人嘿嘿笑了笑:“算了算了,我就拿一百块得了。老师你也别吓着孩子,回去好好管教管教,打人也不是办法。”

她捏着两根手指从陆远手里抽了一张票子,招呼旁边的几人:“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去上网。”

晓刚晓霞两兄妹站在谢雨身后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上前扶他们的姐姐。

“还不走!”陆远将钱还给谢雨,朝地上的人又吼了一句。

晓娟哭得更厉害:“我只拿了二十。”

“拿二十就不是偷?”

向晓娟无言以对,只坐在地上不动。陆远看得烦了,扔掉手中未抽完的烟,一把将她拖着往回走。

女孩被拖了几米,谢雨看不下去,拉着他:“差不多就得了,她到底是女孩子。”

陆远松开手,谢雨将哭哭啼啼的向晓娟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别哭了,这么大了,被人看到丢人。”

晓娟摸了把脸,抽抽噎噎道:“我真的只拿了二十。”

“我信你。”

“但是陆老师不信。”

谢雨看了眼满脸烦躁的陆远,道:“陆老师当然信你,但是人家是故意讹人,要是不给钱的话,网吧那么多人,我们能走得了?”

晓娟到底也不是七八岁稚儿,懂得她说的道理,怯生生看了眼陆远,可脸上又有不甘心的愤恨。

陆远冷冷道:“我去找车,你们在这里等我。”

此时天已经彻彻底底黑下来,刚刚网吧附近小商店口冒出两三个人,好奇地往这边看。兴许是街道安静,窃窃私语的声音听得倒是分明。

“刚刚那男的是红溪小学的那个支教老师吧?”

“好像是。”

“还真是凶呢!”

“现在的小孩儿不凶点都管不住。爹妈都在外头打工,也亏得这老师上心。”

向晓娟的哭声渐渐止住,弟弟晓刚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衣角:“姐,你别跑了,你要跑了,我和小霞就没姐姐了。”

旁边的小女孩点头:“陆老师每次都要找你,他会生气的。”

向晓娟赌气道:“谁要他找,我要去打工挣钱。”

谢雨笑了笑:“你才十二岁,是童工,没地方会收你的。”

晓娟道:“网吧也说未成年不得入内,但还不都是未成年人。”

谢雨竟然有点无言以对。

几个人正说着,忽然几滴雨落了下来。

“下雨了!”晓刚伸出手兜了兜,大叫。

山里的雨真是说来就来,谢雨赶紧拉着几个孩子站在路边小店屋檐下。很快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一会儿,陆远从远处跑过来:“下雨了没法回去,今晚我们在乡上住。”

谢雨脱口而出:“怎么住?”

问完发觉有些多余。果然见陆远有点像看白痴一样看她一眼:“旅馆。你以为有酒店么?”

谢雨无所谓的摊摊手。一旁的晓刚摸了摸肚子,小声咕哝:“我饿了。”

陆远似乎这才想起两个小孩还没吃饭,皱了皱眉,拉着他们往前面几米处的米粉店走去。

小店没有客人,老板坐在门边炉子边打盹,看到有人进来,一个趔趄清醒过来,堆着笑问:“几碗米粉?”

“五碗。”

小店里四周墙壁被烟火熏成了黑黄色,桌面泛着油光,这么寒冷的天,还有苍蝇才飞。

谢雨道:“我不用了。”

陆远也不强求,对老板改口:“那就下四碗。”说完朝她轻笑了一声,”晚上饿了这里可没什么吃的。”

米粉虽是这一带最常见的食物,但其实并不家常,要吃米粉都是要到街上小店。村里的孩子一年上不了几次街,米粉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美味。

三个孩子哧溜哧溜吃得很欢。这店里环境不怎么样,但那米粉的味道显然还不错,香味阵阵袭来。

谢雨吃过晚饭,此时还不至于饿,但看着几个人吃,也有点馋。

最后一碗端上来,陆远抽出一次性筷子,打开搓了搓。他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人,见谢雨朝他碗里看过来,笑道:“米粉也算是这里的特色美食,你要想吃就再叫一碗。”

“我吃不完一碗。”

陆远想了想,放下筷子,起身拿了个干净碗过来:“反正我也吃过晚饭,给你分一半,免得浪费。”

他从自己碗中分了一半到另一只碗中,又将米粉上的牛肉臊子大半拨过去。面无表情弄完这些,他将那碗铺着一层牛肉臊子的米粉,推到谢雨面前,自己埋头开吃。

这男人好像人还不错。谢雨看着他的头顶,失笑摇头,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开吃。

米粉其实本身没什么味道,全靠汤汁和臊子,因为那炖得糯软的牛肉大多在自己这个碗里,这半碗乡下小店的米粉比谢雨想象得美味许多。

☆、夜色无眠

乡上和下面的村子比起来,居民虽然不算少,年轻人也相对较多,但夜间娱乐活动同样乏善可陈。除了那两间网吧,便只有临街一些小店中的牌桌,夜色里麻将声和打牌的吆喝声在整条街久久回荡。

而这些娱乐活动,与带着小孩的两个大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陆远带着四人去一家旅馆要了两间房。旅馆是街边私人建的三层民宅,这样的家庭旅馆在这条街上有两三家。

这里不是旅游区,但偶尔也有驴友出没。当然开房的主要还是当地人,无非是聚众赌博或者做其他一些苟且事。

房间是在二楼,走廊两排各五间房,公用的洗手间在走廊一头,几个人用冷水随便漱洗了一番,便各自回房。

谢雨和两个女孩住在靠楼梯口的第二间,陆远带着向晓刚住在隔壁。

房间很简陋,两张床一张木桌,梅雨季节还未来临,整个房子里已经散发着湿湿的霉味。谢雨常年在外奔波,什么地方都去过,比这破的旅馆也曾住过,倒也不挑。乡下的小孩子更是不会在意。

小孩睡得早,又因为之前折腾了那么一大通,不到九点,晓娟和晓霞姐妹俩便在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