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忘了少女张晓珂的死亡。又重新记得一个深入山区调查留守儿童教育状况的女记者。

谢雨生活一如既往,看似激情澎湃实则麻木的工作,没有工作时的夜晚,还是喜欢跟朋友们作乐。

山中那几日的生活,渐渐被她抛之脑后,再没有想起。

天气渐渐回暖,转眼又到了快五月份。谢雨刚刚做完一个追踪多日的采访,总算成功完成,但也是心力交瘁。交了稿的当晚,便约了好友关芯去夜店放松。

关芯是谢雨大学同学,也是她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不过关芯毕业后只在媒体待了半年,就转去企业做品牌公关,如今已经是一家外资的总监,年薪百万。

两个人要了酒,坐在吧台,关芯看了看谢雨身上的包:“你这还是去年的老款吧?”

谢雨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月多少钱,就这老款还花我半月工资呢,能和你这种今天驴牌明天小香的人比?”

关芯叹道:“我是比你赚得多点,不过工作压力你也知道的。不过话说回来,要论起压力,其实也不比你们多多少。你们不是号称起的比鸡早,干的比牛多,吃的比诸差,睡的比狗晚么?”

“你别刺激我了行么?”谢雨笑。

关芯用手肘戳了戳她,“我说你到底考虑好没有,有没有想转行,你现在怎么着也算是有些名气,要跳槽到企业做品牌和公关一点都不难。”

谢雨漫不经心道:“我再想想吧。”

“再想想黄花菜都凉了,你现在可是转行跳槽最佳年龄,等再过几年,怕是你想转也没那么容易。”

谢雨道:“我知道。”

“知道还犹豫?”关芯喝了口酒,又了然一般叹道,“不过你跟我不一样,我就想在上海赚钱享乐,但你是个有情怀的女纸,毕竟做记者一直是你的理想,我要天天怂恿你,好像有点太俗气了。”

谢雨笑:“都老油条了,就别再说什么情怀理想,听得我都起鸡皮疙瘩。我也想赚钱享乐。”

关芯大笑,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道:“咦?那个男的你还记得吗?”

谢雨淡淡朝她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挺眼熟的,好像见过。”

“我真服了你,上次你去湘西出差前,在这里喝酒,不是和他打得火热么?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后来我和别人来这里,遇到他两次,他还跟我追问你来着。”

“想起来了,是个假洋鬼子,叫Peter还是David来着?”

关芯白了她一眼:“人家叫Anson,是个设计师,长得还真是挺帅的。要不要试试?”

谢雨笑:“Just for a night?”

关芯耸耸肩:“有了一夜才会有夜夜。”

谢雨挑挑眉:“你说得对。”

两人正说笑间,那叫Anson的男人,已经发现了谢雨,朝她走过来。谢雨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很英俊,只是阴柔过甚。

他坐在谢雨旁边,跟酒保了要了杯酒,朝谢雨道:“嗨,美女,还记得我吗?”

谢雨似笑非笑看他:“不记得了。”

男人看出她是开玩笑,挑挑眉道:“没关系,今晚我一定让你记住我。”

关芯拍了拍谢雨,附在她耳边道:“我去别地儿找乐子,你好好玩儿。”

Anson有着ABC特有的风趣幽默,两个人很快像上次一样打得火热。在这个大都市中,速食时代的熟男熟女,在男女关系上,常常习惯本末倒置的方式,比如先有亲密关系,再去谈情说爱。

谢雨距离上一段关系,已经相隔大半年。男女感情对她来说,也如同她的工作和理想一样,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她在男女关系上倒不算太混乱,但也遵循活在当下,从来不会考虑太长远。

她对承诺和永远,早就兴趣缺缺。

比如她现在就觉得这个Anson确实不错,当他邀请她去他家坐一坐时,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想了想,也没打算拒绝。

她给关芯发了条短信,就和Anson一道出了酒吧。

走到酒吧门口,一阵也风袭来,本来微醺的谢雨,稍稍清醒了一下,却在看着霓虹闪烁的大街时,又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陆远!”一个呼唤声传入她的耳朵。

她猛地一震,转头循声看去,看到的是一个时尚艳丽的女孩朝这边匆匆走来,那声陆远就是出自她口中。

“陆远,难怪你这段时间躲着我,原来是另结新欢?你这个人渣!”女孩走到谢雨旁边的Anson面前,破口大骂。

谢雨回过神来,不免觉得好笑。

陆远!陆远!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陆远。Anson尴尬地看向她,她摊摊手走到一边。

女孩不依不挠,和她的陆远开始争吵不休。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在甩了男人一巴掌后,匆匆离去。这座大都市生活的女人,大都有点烈性。

Anson走过来,有些不自然道:“不好意思,前女友。”

谢雨点头,又挑眉道:“你中文名叫陆远?”

Anson点头:“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叫陆远?”

Anson一脸莫名:“我父母取的名字,哪有什么为什么。”

谢雨道:“这个名字不适合你。”

Anson蹙眉:“你在说什么?”

谢雨道:“我说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她认识的陆远,在乡村小学一待六年,会踩着冬天的溪水接送小孩,会找回离家出走的孩子,帮助留守老人挑水拣瓦。那是一个外表冷硬但内心柔软善良的男人,那些被谢雨快要遗忘的细微末节,忽然因为这个名字,排山倒海朝她袭来。

不不不!她其实从来没有忘记。她只是不愿承认自己会因为一段萍水相逢而念念不忘,而那个人甚至没有想过再见她。

Anson本来因为前女友闹了这一通,就有些心浮气躁,不想新的桃花艳遇,又忽然如此神经兮兮不着边。他眉头皱得更深:“你什么意思?”

谢雨又道:“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你有病吧?”

谢雨仍旧道:“你配不上陆远这个名字,你连他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Anson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听到这句也能猜到几分她口中的“他”是什么意思。他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有病。”

说完,怒气冲冲转身离去。

谢雨不以为意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忡良久,忽然笑了一声。她说的没错,他连他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谢雨,你怎么还在这里?Anson呢?”关芯挽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出来,看到她奇怪问。

“走了?”

“你们俩不是看对眼了么?怎么他自己走了把你留在这里?”

谢雨道:“因为他叫陆远。”

关芯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我说他叫陆远,所以走了。”

关芯挥挥手:“什么跟什么啊?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谢雨这才真正回过神,看了眼她旁边的男人,笑道:“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真不用?我看你刚刚有点神情恍惚。”

“真不用。”谢雨朝她瞪了瞪眼睛,露出清明的眼神。

关芯嗤笑:“好吧,那你自己小心点。我们先走了。”

谢雨没有马上打车,可是沿着街边小道慢慢行走。今夜是个好天气,五月夜晚的风,凉爽舒适,只是当她抬头望向天空,都市上方的月亮,总还是朦朦胧胧不甚清晰,完全不似山里的明亮。

她走了一小段,看到路边一个香烟店,漫不经心走进去看了一眼,果真让她见到了那种两块钱一包的黄色芙蓉烟。

她要了一包,老板给她递烟的时候,上下打量了她的穿着打扮,似乎有点不相信她要的是这两块的廉价烟。

☆、现实

“谢雨,最近见你怎么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最近你采访任务不是很重啊!”

一周一次的选题会之后,谢雨被主编老张叫到办公室。

谢雨笑着揉了揉额头,开玩笑道:“因为最近在思考人生吧。”

老张失笑:“思考出了什么吗?”

谢雨吊儿郎当笑道:“忽然厌倦了大上海的生活,想去山区支教陶冶心灵。”

“支教?”老张一副好笑的神情,大约也知道她是在说笑,“你知道支教只适合哪些人吗?”

“哪些?”

“热血天真的大学生、退休后重拾梦想的老人,还有不需要考虑牛奶面包的富二代文艺青年。”老张笑道,“而你哪一类都不是。”

谢雨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照你这么说我这种人就不应该有点情怀?”

老张道:“那我问你,你留在上海,不选择回你家乡三线城市是为了什么?”不等回答,他已经径自说下去,“是因大上海的繁华,这里有无限可能,你想要的都可能在这里得到。你看看你现在不也算是个知名记者。”

谢雨笑:“我就是随便说说。”

“我当然知道你是随便说说,你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老张顿了下道,“叫你进来是有正事跟你说。”

“什么事?”

老张道:“陈林前几天交了辞职信,最迟两个月后会离职。他一走副主编的位子就会暂时空缺,我是打算推荐你,但是社长那边意向的人是陈剑。”

陈剑也是记者,跟谢雨差不多同期进来,和谢雨一直处于竞争关系。陈剑厌恶谢雨的工作风格,总认为得她喜欢仗着自己是有姿色的女人,来获取更多采访资源和便利。

当然,谢雨并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偏见。在这个社会规则中,美貌确实曾在很多时候做过她采访的通行证。她也深谙此规则,并从不抗拒利用这一点。

她想了想,笑着问:“那这事你们到底谁说了算?”

老张瞪了她一眼:“我跟你说认真的,别给我插诨打科。”

谢雨道:“我当然想升职,跑了五年采访真是烦了,还吃力不讨好,就我这点工资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在上海买得起房子。但不是我想要这个位子就能得到的,还不是你们做老大的说了算。”

老张道:“你要真拿下这个位子不难,我可以帮你一把,毕竟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真的?”谢雨睁大眼睛,“您老准备跟社长大战三百回合?”

老张老脸一拉:“你给我认真点,今晚跟我去个饭局见位我们杂志的大客户,要是他答应签下下半年的广告。我就说是你的功劳,加上你工作一向出色,到时社长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实杂志有专门的业务部,但是大的客户都是社长主编的关系。谢雨听老张这样说,也没多想,便点头:“行,不就是个广告商么,多大个事儿。”

饭局的地点是一家私人会所,老张和谢雨刚刚走进大门,迎面撞上一个年轻男人。

“张主编,你们来了?”

老张点头。

男人道:“你们先进去吧,李总马上就到,我正要去门口接他。”

男人匆匆离开,老张转头对上谢雨,果然见自己这位下属脸色不太好看。

谢雨道:“你怎么没说是李总?”

老张道:“你们之间有点误会我知道,我要一早告诉你今天饭局是他,你会跟我来?”

谢雨讪笑一声:“你这是坑我吧?”

老张道:“跟他谈下年广告是真的,不过他点名让我带上你。”他皱了皱眉,“以前他追你那事是有点不地道。不过他现在离婚了,消息千真万确。”

“我管他现在离婚没离婚,以前可是有老婆,要不是我还有点是识人的本事,差点就当了小三。”

老张道:“他现在是离了婚,我觉得他对你确实是真心的。你可别觉得我是在拉皮条,我就说句真心话,机会不是时时有,趁现在还算年轻,找个有钱男人嫁出去,少奋斗几十年未尝不是好事。谢雨,我知道你也想在这个城市里过得更加光鲜,但如果不走捷径,你觉得会有多难?还有,你以后也少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一个女孩子像什么话!”

谢雨轻嗤一声:“傍大款也不比鬼混好多少。”

老张摇摇头:“随你怎么想,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不过待会跟李总吃饭的时候,你别把我们的广告单搅黄了。至于你愿走这条捷径,还是打算继续靠自己上班挣那点工资租房子,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谢雨沉默。

李总本名李兴遇,是一家规模不小的IT企业老板,报纸杂志网络经常看到他名字的那类,还不到四十,算是典型的青年才俊钻石精英。

李兴遇是《东方周刊》最大的广告客户。一年半前谢雨和他认识,然后他开始追求她。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如果一个女人被这种男人追求不动一点心的话,那肯定是说假。

谢雨对李兴遇这个人没有动心,但是对他的香槟玫瑰高级法餐宾利豪车动心了。当时李兴遇对她的说辞是自己离异单身。

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结过婚很正常,只要他目前单身就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谢雨毕竟不是单纯少女,几束玫瑰就能将她哄得心花怒放云里雾里。

她是一个记者,一个调查记者,光是人肉搜索的能力都比常人厉害很多倍。她稍稍留个心眼,很快就知道李兴遇并没有离婚。

这件事完全打破了谢雨对于有钱男人幻想。好在谢雨只是记者,和广告业务没有半点关系,两人很快分道扬镳不相往来。

她没想到李兴遇还会卷土重来恶心她。

老张和谢雨被服务生待到预定好的包厢,在位子上坐下后,不出片刻,门口就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刚刚出门的那位年轻男人,也是李兴遇的助理,还有一位就是李兴遇本尊。

“李总,你好!”老张起身寒暄。

谢雨也随他起身,虚假客套:“李总好。”

李兴遇同老张握了握手,又上前握住谢雨的手:“好久不见,谢大记者。”

谢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好久不见。”

李兴遇醉翁之意不在酒,广告很快就确定下来,老张自然高兴,酒过三巡之后,告别时就把谢雨给卖了:“李总,我和谢雨不顺路,如果不麻烦的话,就帮忙送一下谢雨。”

李兴遇欣然道:“只要谢雨愿意,我当然荣幸之极。”

刚刚酒桌上,谢雨只淡淡小抿了两杯。她酒量不错,这点红酒顶多让她微醺,脑子自然还算清醒。

其实在李兴遇答应广告提价续约的那一刹那,她就想明白,既然人生有捷径可走,为什么不走?她本就不是什么清高的女人。

李兴遇喝酒不多,基本上都是他那助理代劳,他坐上驾驶座,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谢雨,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

谢雨笑了笑:“事情过去了就算了。”

李兴遇见她表情温和,没有抗拒的意思,又接着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算是完全骗你,我和前妻当时感情早就破裂,但是因为一些财产的分割无法达成一致,离婚就拖了很久。现在我是真的恢复单身了。”

谢雨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说话,因为喝过酒,双眼有些迷离的风情。

李兴遇挑眉问:“你不信?我可以把证明拿给你看。”

谢雨轻笑一声:“我信。”

李兴遇也笑,发动车子后,空出一只手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那这回给我一个机会怎么样?”

谢雨没挣开,只笑道:“我考虑考虑。”

“考虑多久?”

“你觉得多久合适?”

“我觉得就这条路的距离怎么样?”

“好啊,等开到我公寓楼下,我给你答案。”

谢雨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脑子里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那浓浓的倦怠感,混乱一片。她本是真的在考虑李兴遇的话,但脑海里忽然又跳出陆远那张冷硬的脸。

在第一个红绿灯停下的时候,李兴遇将她的手抓起来放在嘴边亲了一下。那温热的气息从手上传到心里,忽然她几乎忍不住打了个恶寒的冷战。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触碰,让她反感至极。

这段回家的路并不长,不过半个小时,车子就开到谢雨公寓楼下。李兴遇停下车,打开车内灯,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全是暧昧,他低声问:“宝贝,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雨似笑非笑轻笑一声,伸手覆在他胸口:“还没考虑好怎么办?”

李兴遇挑挑眉:“没关系,我这个人很有诚意,一点不急,我们慢慢来。”

谢雨点头笑道:“我也觉得慢慢来比较好。”

她走下车,在转身时,那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表情里只有从骨子里透出的空虚。

☆、世界很小

谢雨开始了与李兴遇的约会。

和有钱人的交往,大概就是如此,高档餐厅,价值高昂的礼物,衣香鬓影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