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是很容易适应的人,就像她适应这个都市一样。

只不过偶尔在看着那些纸醉金迷的群体,会不自觉想起山里人的生活。

世界一分为二。

六月下旬,天气渐渐转热。谢雨和李兴遇的交往不急不缓,还算稳定。这个男人一副很诚心的模样。

但其实成年男女初期的交往,也不过是亦真亦假的试探,包括谢雨自己。

两人工作都很忙,一周两三次约会。

在君悦的高档西餐厅里喝着高档红酒,吃着精致的鹅肝。谢雨觉得食之无味,就如同她和李兴遇的这段关系。

她放下刀叉,看着精致的餐盘,忽然莫名有些怀念在山里吃得那几顿美味。

李兴遇也停下来,好奇问:“怎么心不在焉的?”

谢雨愣了下,笑道:“我想起前段时间采访的乡村小学,那些孩子们每天只能吃萝卜土豆炒的大锅菜,而且就这在山区里还算好的,还有很多学校没有厨房,每天就是冷饭就咸菜。再看我们现在,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李兴遇轻笑一声:“你那篇报道我看过,挺感慨的。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是农村出来的?”

谢雨道:“你没说过,不过我看到过报道。”

“我也是山区里的农村出来的,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中午回不了家,就是冷饭就咸菜。”说着他开玩笑一般道,“所以你看到现在能长这么高已经算是奇迹。”

谢雨饶有兴趣看向他:“我还真是不知道你是从山区农村走出来的,你家以前很穷?”

“穷?怎么不穷。吃顿肉都是奢侈。对我们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所以我努力读书,考上名牌大学,又保送研究生。”

谢雨道:“原来你这么励志,以前都没听你说过。改天我给你写一篇专访,也给农村孩子树立一下楷模。”

李兴遇勾了勾唇角,像是怔了一下,又笑着摸出烟盒打火机,绅士地朝她示意:“介意吗?”

谢雨摇头。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熟悉的打火机款式。其实李兴遇早没有了一丝半点农村出来的气息,他绅士优雅,圆滑老练,是这个城市里最标准的精英。

李兴遇用力吸了一口烟,又慢悠悠吐出来,手里把玩这那只小小的打火机,道:“但是我发觉光学习好也并没那么有用,有些事情生来就不公平。我上研究生那会儿,有一个女朋友,她很漂亮,我很喜欢她,对她非常好,打工省吃俭用给她买各种礼物,但后来她还是跟我一个学弟好了。我当时深受打击,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去找学弟,看到他点烟用的打火机才恍然大悟。”说着,他举起来,“就是这款,我当时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谢雨笑:“其实也不一定是因为钱,有可能是那个男生确实有吸引女生的过人之处。”

李兴遇好笑地摇摇头:“你相信吗?”

谢雨耸耸肩不置可否。

李兴遇道:“所以我的经历其实也不算是太正能量。我本来的理想是去做研究,但是因为这件事我没有再继续深造,研究生毕业就找了工作,两年后辞职创业,公司五年就上了市,然后就有了现在的李兴遇。我其实很感谢那两个人。”

谢雨道:“那后来呢?那两人怎么样了?”

李兴遇道:“年轻人的恋情本来也难长久,那时两个人才刚刚毕业,据说没多久就分了手。那女人后来还来找过我,不过前几年好像也结了婚,我那学弟早几年还有消息,似乎也还不错,不过后来好像出了点事,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雨点头:“你前女友一定很后悔。”

李兴遇笑道:“她后不后悔我早就不关心,不过我倒是真谢谢她当时做的决定。不然我可能现在还在大学里当个穷酸教师。”

谢雨笑道:“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的经历很生动地告诉了世人,人生的事没个准这个道理。”

李兴遇歪头看向他,烟雾缭绕间,他微微眯着眼:“我知道你们这些做媒体的都有点文艺,我说这些,你不觉得我很庸俗么?”

谢雨笑:“谁不是俗人?现实才最重要。”

两个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才埋单离开。

李兴遇照例开车送谢雨回家,在楼下分别的时候,谢雨走了几步,忽然又退回到车边,像是随口问:“当年抢你女朋友的学弟叫什么名字?”

李兴遇愣了下,回道:“他叫陆远。”

这回轮到谢雨怔住,旋即又笑了出来。

李兴遇一头雾水:“怎么?你认识?”

谢雨想了想,摇头:“不认识。”

李兴遇也笑:“我就说世界不可能这么小,我都好几年没他消息了。”

谢雨对他挥挥手转身,只是却像是遇到好笑的事情一样,一个人在夜色里抖着肩膀笑出来,怎么都忍不住,甚至有些失控的疯狂。

她想,李兴遇有句话说得不对,世界偶尔真的会很小。

这一夜,谢雨又梦到了陆远,仍旧是他在月色下的溪边洗澡的那一幕,那梦略带旖旎,只是早上醒来,却莫名有些失落的怅然。

好在她这一天的工作很多,虽然采访任务就在本市,但因为是要跟一个大型活动,也是连轴转了快一天。等到收工的时候,恰好赶上晚高峰。

她累得像条丧家犬一般,坐在出租车上,早上那失落感又莫名袭来,以至于她开始心浮气躁。

出租车开了不久就被无情地堵在了一个路口,久久不能移动。这条路平日里很冷清,但因为赶上晚高峰,难得塞了不少车辆。

谢雨打开车窗,混着尾气的微风拂过来,并不能减少一丝半点焦躁。

马路对面不远处是话戏剧学院,从车内看过去,隐隐可以看到里面那些文雅的建筑风格。这所学校学生不算多,平日里很安静,但此时门外处听着不少名车,里面时而有漂亮时尚的女孩出来,走上那些车内。

这种事情,谢雨早就司空见惯,别说是艺术类院校,就是她曾经就读的那所沪上顶尖的大学,每逢周末,在校园各个门口,这样的情形也不少见。

她觉得外面的空气太糟糕,正要关上车门,目光却撇到一辆熟悉的车子,是她最近坐过许多次的那款蓝色宾利。

她看到不车牌,也看不见里面坐着的人。然而没过多久,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从校园方向朝那车子小跑过去。

那女孩长发飘飘,一身碎花长裙,衬得腰身材纤细柔长。谢雨看不清她的五官,但猜测她的样子,也一定是跟她的打扮一样,美丽清纯。

只不过她手上那只爱马仕,实在不怎么清纯。

出租车忽然启动,在慢慢驶离时,谢雨看到车子里的男人摇下车窗,和那弯身下来的女孩接吻。

谢雨在出租车后座兀自笑出声,摇头将车窗关上。她倒是并不觉得意外,即使李兴遇好几次表示过对她的真心,但她也知道这种男人,真心永远都不可能只一颗。

她对他没有过期望,所以也算不上失望。只不过两人还不算真正开始,他就已经如此,多少令人有些倒胃口。算起来,她已经是第二次被他欺骗,但似乎每次都不算成功。

也或者,和那女孩比起来,她才是后来者。

她拿起电话拨了李兴遇的号码。那头倒是很快接通。

谢雨看着在后视镜消失的蓝色宾利,道:“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怎么样?”

李兴遇似乎有点意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出来,你竟然主动约我。不过好遗憾,今晚我有个应酬,明天补上怎么样?你想吃什么,我让人提早预订。”

“明天还那么远,到时再说吧,祝你今晚应酬愉快。”

“你也是。”李兴遇道,“你今晚不是有很多工作吗?早点休息,我明天来找你。”

谢雨挂上电话,一脸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小憩,没过多久,有电话进来。她睁开眼睛看了下屏幕上的号码,接起来:“主编,有事?”

“是这样的,刚刚我接到新苗基金那边的电话,他们说基金的工作人员要去回访红溪小学,让我们派记者一起去,再出一篇报道。”

谢雨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你要我又去那边出差?”

老张道:“我知道那里条件不好,但你反应也不用这么大,再差的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

“不是,我就是想到要再去一次有点意外。”

“有什么意外?我们是新苗基金的合作媒体,很多东西要长期做的。你准备一下吧,这个周末出发,车马费基金那边会负责。”

谢雨看着挂断的电话,刚刚的倦意早已全无,只是有些不可置信一般,然后好笑地摇了摇头。

晚上睡觉前,她手机响了很久,是李兴遇打来的电话,她没有接。然后是短信进来的声音,她拿起来看了眼,上面简单几个字:想你了,晚安。

她讥诮地笑了笑,将短信删掉。

☆、再见

周六出发,谢雨提前和向芸联系过,她接到她的电话很高兴,两人还小聊了一会儿。

因为是早上的航班,谢雨不到十点就上床。但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那种压抑的兴奋,找不到源头,却又呼之欲出。

她用力抓了抓头发,猛地坐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之前那包廉价烟,抽出一根点上,抽了两口那心中的燥意,仍旧未去,又找来烟灰缸将烟头灭掉。

谢雨呆呆在床沿边坐了片刻,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上面时间显示十一点五十。这个时间山村中早就沉静得只剩虫鸣蛙叫。

她调出那个从来没拨过的号码,鬼使神差一般按下了拨通。屏幕上显示正在接通,谢雨本以为是那边没有信号,但片刻后一声长长的嘟声响起,显示电话接通。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就在谢雨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忽然发出一点嘈杂的噪音,里面传来一声低沉而惺忪的“喂”。

谢雨怔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是我,谢雨。”

陆远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惯有的低沉,以至于谢雨不知为何就生出了一丝失落。

“我明天去你们那边。”

那头的陆远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迟疑了半响,才应道:“哦。”

谢雨默默笑了一声,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在他眼中,自己大约就是个轻浮的女记者,再无其他。

她正要告别后挂电话,那头又已经开口:“我明天上街,正好接你。”

这句话几乎立刻将谢雨刚刚那失落的想法打散,她笑道:“好,明天见。

“明天见。”陆远顿了顿,又补充,“早点睡别熬夜,不然路途上会很辛苦。”

“你也是。”说完,谢雨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是她吵醒的他,而且他明天并不需要赶路。她对着电话笑了一声:“你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没事。其实我正好起来上厕所。”

“晚安。”

“晚安。”

谢雨挂上电话,立刻躺在床上,奇妙的是,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

此时的山中,正是最寂静的时刻。整个校园除了虫鸣蛙叫声,再无其他。陆远躺在黑暗的床上,握着那已经熄灭的手机,怔怔看了半响,睡意全无。

他从床上爬起来,拿着烟和打火机出门。

这一排宿舍没有一丝声响,那两个志愿者一个月前已经离开,今日是星期五,学生也全部回家,除了两百米外的田校长家,这个校园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

他早已习惯这种孤独。但是在今晚接到这个电话后,却莫名有些燥意。

他来到操场外的石头上坐好,点燃手中的烟抽起来,浓烈的烟味并未平息他的躁动,反倒愈发蠢蠢欲动。

他脑子里其实没有想什么,好像空空荡荡,发了一会儿呆,又兀自笑了笑,却连自己在笑什么都不知道。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今晚月色很好,想必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这次新苗基金去山区回访考察,看起来很重视,基金的总干事胡行见亲自出马。

胡行见这个名字,谢雨在报纸网络常常见到。

他除了是新苗基金的总干事,本职工作是一所大学社会学教授,主要研究的就是贫困儿童的成长,他在网络上很活跃,常常发表一些真知灼见,也是著名的公益人,发起过很多公益项目,有一大批拥趸者,微博粉丝几百万,是名副其实的大V。

阳光基金设立子项目新苗基金后,便聘请他担任总干事。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这也是新苗基金一成立,就广受关注的缘故。

谢雨之前没见过他,印象中应该是个渊博而有爱心的知识分子。在机场碰面后,胡行见也确实跟她想的一样,四十来岁,知识渊博,温文尔雅。

同行的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是新苗基金的干事,名叫陈成,性格看起来很开朗,也有些油滑,一来就跟谢雨开各种玩笑。

胡行见无论是在学界还是在大众眼中,都小有名气,大概是很吃得开的那类人,下了飞机,坐车到县城后,竟然有当地政府部门给他们派了一辆车,车里还装着提前寄送到的捐赠衣物。

对谢雨来说,这待遇比起上回不知要好多少。

到了乡里,正好是傍晚,向芸接待了一行人,便带他们去吃饭。去的餐馆,是上次那家农家乐。

加上司机总共五个人,在小地方机关里当司机的,都很能来事,姓刘的司机在几个人面前侃侃而谈。

向芸显然是有点反感,但也不好表露出来,拿过菜单问:“胡教授,您看看想要吃什么?”

胡行见没有开口,司机先道:“胡教授难得来一次我们山里,肯定要吃我们这里最特色的。是不是?”

胡行见笑着点头:“行,那小刘给推荐一下。”

司机小刘叫来老板,自顾报菜名:“小炒野猪肉,干锅麂子肉,铁板田鸡,再来个土鸡火锅和两个小菜,一人一上几碗合渣。”他点完,笑道,“不是我讲大话,我们山里的野味,绝对是一绝。胡教授吃了一回以后肯定还想来吃二回。”

他刚刚点菜的时候,谢雨就默默皱了皱眉,她不不反对吃野味,但是这些东西价格想必昂贵,而他们是公益组织,于情于理不太合适。

她抬头,正好撞见向芸的目光,她脸色微变,眉头明显蹙起。

本来谢雨以为胡行见会拒绝,哪知他听完,却露出兴奋的表情,不过语气倒是依旧听起来有涵养:“小刘这点菜水平,一看就是跟你们领导锻炼出来的,今天我们几个算是有口福了。虽然我这个人不太主张吃野味,但偶尔一次无妨无妨。”

他旁边干事陈成倒是坦率:“每次到这些偏远山区,最吸引我的就是美食。”

向芸干笑了两声:“胡教授吃得惯就好。”

说完,有些无奈地看向谢雨。

谢雨撇撇嘴。

此时包厢有人敲门,向芸起身去开:“咦?陆远,你来了?”

谢雨闻声转头看向门口,陆远高了向芸一个头,目光越过她,对上谢雨的眼睛。谢雨嘴角扯了个微笑,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短暂片刻,没有人看出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

陆远走进来,向芸介绍:“胡教授,这是红溪小学的老师陆远。陆远,这是胡教授,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陆远伸出手:“胡教授,你好。”

胡行见握了握他的手,笑道:“听陆老师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向芸替陆远回答:“陆远是在红溪小学支教的。”

胡行见笑:“支教?了不得,来来来请坐。”

几个人复又坐好,寒暄片刻。

陆远坐在向芸右手边,而他的右手边便是谢雨。桌上坐着这么多人,两人既没有叙旧的机会,也没有叙旧的心情。

平日里健谈的谢雨,因为他的到来,再没有开口说话的欲望。他离她只有不到几十公分,她仿佛又闻到了那种让她蠢蠢欲动的费洛蒙。

陆远坐在位子上后,从头到尾没有转头看她,倒是和向芸说了好几句话。

谢雨抬头,看到向芸的眼睛里,有她上次见过的那种神采。

她忽然觉得有点悻悻。

不过桌上一直在口若悬河的还是那位司机,胡行见和陈成时而附和。

上菜的时候,陆远看到摆在桌上的几分菜肴,仿佛很愕然,下意识抬头去看向芸。她对上他的视线,很无奈又很不着痕迹地摇摇头。

这一顿饭,三人大快朵颐,痛快无比,三人吃得食不甘味。谢雨多少有点职业病,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桌子上照片,笑道:“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

胡行见看了她一眼也笑:“在朋友圈炫耀可以,不过可不能说是跟我一起吃的。”

“我懂的。”谢雨眨眨眼,心中呵呵两声。

饭毕,向芸叫来老板结账:“多少钱?”

老板道:“向乡长,总共六百八。”

向芸愣了下,拿出钱包掏钱。

胡行见咦了一声:“向乡长,你们不能签单么?”

向芸笑了笑:“现在管得严,我们乡政府经费也有限,没法随便签单。没关系的,这顿我请你们。”

“别别别!”胡行见连忙打住她,“你一个小姑娘基层公务员,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不能让你请。陈成——”

“哎!”陈成立刻掏出钱包,拿了几张粉票子递给老板。

向芸露出尴尬之色:“胡教授,这怎么好意思?”

胡行见笑道:“没事,你们签不了单,但我们基金报销这点钱没问题的。”

谢雨和陆远几乎同时看向他。胡行见倒没意识到什么,只继续道:“我们出来考察一趟经费还是充足的,你不用担心。再说我们是来做公益的,也不能让你们破费。”

然而,出门的时候,谢雨听到陈成在胡行见耳边小声道:“天啦,这乡镇府也太穷了,上回我们去云南,人家乡镇府可是在县城星级酒店请我们大吃一顿,还签的单。”

☆、叫兽

今天时日不早,下村考察自然时间不够,胡行见和陈成也不会去红溪小学过夜。谢雨本打算跟陆远先去村里,但却被胡行见叫着留下,因为他需要她将他们下乡路上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