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此时是算是跟访两人,确实不好走开,只能也留在乡上。

意外的是,陆远竟然也留了下来。

向芸奇怪问:“你明天不是有课吗?”

陆远道:“后天期末考试,明天不用上课,田校长监督大家自习就好。”

谢雨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自然,仿佛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雀跃的兴奋。

住的是乡里唯一的招待所。

舟车劳顿,大家各自很早回房后就没再出来,这个夜晚似乎无波无澜。

陆远就在谢雨隔壁,她躺在床上,手里拿着的手机,显示才到十点钟。这不是她睡觉的时间。

谢雨拿着手机停留在那个号码上,编了一条“睡了吗”的短信,觉得无聊,又删了重新写了“在干吗”三个字,但最终还是删掉。

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混混沌沌的二十七岁,忽然变得有些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像是有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这种忐忑的不确定,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吃饭时,陆远刚见她时,冷淡的表情。

咚、咚、咚!

墙壁响起声音。谢雨眉头皱了皱,稍稍坐起身。

咚、咚、咚!

又响了三下。谢雨忽然有些欣然地笑了一声,抬手叩了两下回应。

她下床,踩着拖鞋出门,几乎与她同一时间,陆远站在隔壁的门口。谢雨朝他笑了笑,陆远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道:“困吗?”

谢雨摇头。

“要不要出去走走?”

谢雨点头。

已经进入了初夏,乡镇街道上不像冬天那般冷清寂静,虽然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路边的小店里,有小孩子的嬉闹,电视声,以及麻将声。

街道没有路灯,除了街边小店投射的微弱的光,就是天空中洒下的月光,于是这夜色像是朦朦胧胧。

上次谢雨还有着调戏他的念头,这一次她不愿再这样做。

她避开只属于两人之间的话题,开口道:“我看你今天吃饭的时候不高兴。”

陆远不答反问:“那你高兴吗?”

谢雨道:“算不上不高兴,但多少有点看不惯吧,做公益的人在山里大吃大喝还吃野味,怎么着都有点说不过去。我还是把胡大教授想得太好。不过话说回来,哪里有什么完人。就算是大慈善家,其实也另有目的。”

陆远道:“管他人品怎么样,基金如何运作,只要他们能给我们这些学校和孩子们提过一些实质性的帮助,我就觉得可以。”

谢雨点头:“你说得对。”

两人走了一段,又往回走。

谢雨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司机小刘吗?”

陆远抬头:“是。”

他旁边还有两个年轻女孩,穿着清凉,是干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出。

三人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内。

谢雨快速走上前。

陆远抓住她:“你干什么?这种事很常见。”

谢雨道:“职业病,比较好奇。”

她自顾地走上前,快速上到二楼,悄悄探出头朝走廊看去。小刘带着两个姑娘站在胡行见门口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那门就打开。胡行见出现在门口,表情看不太清,但隐约能听到两人对话。

“胡教授,我做事您放心,不错吧。”

胡行见啧啧点头:“我当然放心,等回去一定在你们局长面前多夸你几句。”他抓住其中一个女孩的手,“哪里找来的妹子,真是水灵,大山里真是处处是宝。”

小刘嘿嘿道:“这可不是我们湘妹子,是川妹子,今年十九岁。胡教授,你慢慢玩,我也回房去了。”

说完挥挥手,搂着另外一个姑娘去了隔壁房间。

胡行见将身前的姑娘,顺势拉进自己怀里,亲了一口,关上了门。

谢雨收回偷偷对着那方向的手机,将视频拍摄关上。

她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一堵热热的人墙,因为猝不及防,差点失叫出声。陆远将她的嘴巴捂住,整个人靠在他怀中。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目光相对,近在迟尺,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晰。

谢雨看着他,心脏猛得漏掉了几拍。

陆远仿佛怔忡了片刻,才回过神,缓缓放开她:“你拍这个做什么?”

谢雨转过头,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状:“好奇兼职业习惯。”说完,又笑了一声,“教授果然是叫兽。”

“嗯?”陆远没听懂。

谢雨笑着看向他:“叫做禽兽。”

陆远也笑了一声,绕过她往房间走去。谢雨揣着手机,跟在他后面,在他停在门口,尅们进去之前,开口叫住他:“陆远。”

陆远转头看她。

谢雨轻轻靠在门口,恢复以前陆远熟悉的那种轻佻,她问:“过去几个月你有没有想过我?”

陆远垂下眼睛,沉默不答。

谢雨得不到答案,替他回答:“我猜没有,不过我想过你。”

陆远缓缓抬头看她,黑沉沉的眼睛中,深沉如水。

谢雨笑了笑:“这次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和你开玩笑。”

陆远道:“嗯。”

依旧面无表情,说完这声,打开房门进了屋。

谢雨好笑地嗤了一声,自嘲般摇了摇头,也打开房门进了屋。

她没有开灯,摸索到床边,用力倒在那陌生的床上。

夜里真静,隐隐有暧昧的动静传来,她分辨不出是从哪个房间,但无非就是胡行见或者那个司机房里。

谢雨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职业原因,也算见多识广,识人无数。这个世界恶与善并存,真与假并存,私德与公德也并不违背。胡行见这种人并不少见,就算私德有失。但正如陆远所说,如果他能为村里的孩子提供帮助,也无可厚非。

没有人是完人。

她自己也没办法站在道德高点去鄙夷他人。

她拿出手机打开刚刚拍下的视频,忽然一条短信进来,显示的是陆远的号码。她点进去,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想过。”

谢雨怔了一下,旋即又在黑暗中轻笑出声。她点开回复,但想了想又将手机丢开,钻进薄被中闭上眼睛,不出片刻,便进入了黑甜乡。

☆、无奈的公益

时至夏日,谢雨醒来得很早。她正拿着手机看时间,已经有人敲门:“谢雨,起来了吗?我们要早点下村,下午好赶回县城。”

是陈成。

谢雨应:“嗯,已经起来了。”

起床洗漱,出门会和。陆远站在走廊处,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若无其事的移开。

胡行见看到谢雨,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毕竟是四十多岁的男人,顶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看起来很颓靡。

谢雨笑:“还行,可能是白天累了睡得挺好的。不过好像房间隔音不好,迷迷糊糊听到一些奇怪的动静。”

胡行见干干笑笑:“小刘去乡政府取车了,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陈成附和:“是啊,再在这破招待所住一晚,我腰都得断,今天怎么着也得赶回县城。”

胡行见笑着摇摇头:“年轻人这点苦都吃不得,怎么做公益?”

陈成嘿嘿笑了笑。

胡行见转头去看一旁一言不发的陆远:“对了,陆老师,我们要去走访村子里最穷的几户人家,给他们捐点钱。向乡长说你比她了解,待会就麻烦你了。”

陆远道:“不用客气。”

楼下响起汽车鸣笛声,是车子到了。

一行人下楼,向芸拎着一大袋早餐走过来,分给大家。因为车子里装着捐给红溪小学的衣物,不仅后备箱装满,连车座也装了一些。昨日只有三个人倒还方便,今天多了向芸,车子自然是拥挤,尤其是下村的车道颠簸,怎么着都不方便。

众人正商量着怎么坐,谢雨目光瞥到陆远推过来摩托车,道:“我坐陆远的摩托车。”

哪知她刚说完,就被陈成否决:“那多不方便,你待会得采访,还得拍我们下乡路上的照片。你要坐摩托车,就只能拍到车外。”

向芸听了道:“谢雨坐车吧,可以顺便采访胡教授,我坐陆远的摩托车就好。”

谢雨勾了勾唇角:“行。”

她看了眼陆远,正对上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向芸走过去,跨上摩托车。汽车在前,摩托车在后。谢雨坐在副驾驶上,开了录音笔开始路途中的采访。

一路乡村风景慢逝,胡行见在狭小的空间,发表自己对山区教育和留守儿童的高谈阔论。他真的是个专家,口才也好,说得头头是道,又略带煽情。连开车的小刘都被他的见地所感动,时而附和表达敬佩。

但谢雨却没什么感觉,尤其是经过昨天那两件其实不算什么事的事后,她对大教授的这些说法,也只能暗自呵呵。

路途颠簸,谢雨时而回头问几个问题。目光却总是透过车后窗看去。骑着摩托车的陆远就跟在后面几米处,向芸坐在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膀。

两人一直在说话,虽然大多是向芸在开口,但陆远表情难得没平日那么冷硬,偶尔听到什么有趣的地方,眉眼甚至微微含笑。

在胡行见的说话间,谢雨不动声色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收件箱,看到昨晚那条短信,不自觉地笑了笑。

到了车道尽头,小刘将车子停好,几个人下车。

车内总共六七大袋捐赠的衣物,向芸和陆远一起去路边杂货店叫人,不过这回不赶巧,只有一个乡民能帮忙。

陈成将那袋最重的衣服给了那乡民背上,其他两袋重的分给了陆远和司机小刘。可胡行见走了没多远,就喘气道:“哎,年纪大了真不行,扛着这点东西都费力。”

小刘赶紧道:“陆老师,我看你你年轻有力气,能不能帮胡教授扛着?”

陆远淡淡嗯了一声,走到胡行见旁边将他那包衣物拿了过来,抗在肩膀上。谢雨看了眼胡行见,这人根本连汗都还没出,身上没了负累,正拿起脖子上的相机,闲情逸致地左右拍照。

她暗自嗤了一声,走上前在陆远身后,低声问:“你行不行?”

“没事。”陆远道。

他脖根处有汗水淌下来,谢雨知道这个男人从前也是养尊处优。

到了红溪小学,田校长来接应。看到大家扛着大包小包,很感激地和胡行见握手寒暄。

此时正是课间,小孩子们看到陌生人也很兴奋,又有点害羞地躲在一边窃窃私语。有几个孩子还记得谢雨,朝她嘿嘿傻笑。

向家三姐妹和谢雨最熟悉,还记得她。

晓娟和晓刚跑过来:“记者姐姐,你又来看我们了?”

谢雨摸了摸晓刚的头:“是啊,我来看你们了。”

那头几个人已经寒暄完毕,陈成招呼大家将衣物拿到教室,给孩子们分发。

小孩子见要发衣服,都很兴奋。胡行见站在讲台对着这些孩子,像是发表演说一般开始他的长篇大论,陈成让大家排队发衣服。

谢雨站在门口举着相机拍照。耳边听到校长的叹气声。她转头低声问:“怎么了?校长?”

田校长低声道:“这几个月我们收到了不少捐赠的旧衣服,其实山里的孩子虽然穷,但衣服未必真的缺,尤其是好多衣服也不合适小孩子穿。说是捐给家里大人吧,但人家大人也没几个在家,哪里用得上。”

谢雨转头看向教室,果然见到那些捐赠的衣服很多款式都不合适,甚至许多都是成人的衣服。发放的时候也未分类出大人小孩,完全是随机。

做公益做得如此潦草,她也是有些无话可说。

好在小孩子天真无邪,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拿到衣服都很高兴。

谢雨拍了几张照片,回头去寻找陆远的身影,却见他站在操场边抽烟,向芸站在他旁边与他说话。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脸,隔着遥遥的距离,谢雨几乎能感受到那眼神。她想起上一次,向芸站在路上目送他们坐三轮车离开的场景。

就是这种眼神,真诚专注。她想,一定与老油条的自己截然不同。

她看得出神,陆远忽然抬头转过来看向她的方向。他微微眯着眼睛,那眼神里有种谢雨见过的若有所思和迷惘。

她的心莫名变得柔软。

衣物很快发放完毕。

一行人又道旁边的办公室小坐。

田校长堆着一脸笑:“我代表孩子们感谢胡教授和新苗基金。谢谢大家对我们山里孩子的关心。”

胡行见笑:“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知道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及时帮到的?”

田校长犹豫了一下:“其实我不太好意思开这个口,不过你们刚刚来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一条河,现在没下雨倒还好。但是我们南方雨水多,一下雨河水就会涨起来,孩子们过河不仅是个麻烦事,也危险,学校一直想修一座桥,但在山里修桥,就算是小桥也是个大工程,学校没有经费,乡镇府连公路都没通到村里,也顾不到这座桥。”

胡行见道:“这个没问题,我回去跟基金讨论一下,尽量在这个暑假把这个事情落实。”

田校长大喜,激动地握住胡行见的手:“那真是谢谢胡教授了。”

向芸也笑开:“要是修好了桥,以后孩子们上学,那真是方便又安全。”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胡行见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走访村民,就不多聊了,田校长您保重。”

陆远在教室看着孩子,等校长回到教室换上他,他带着大家一起上路。

向芸凑到他身边,按捺着窃喜小声道:“胡教授答应帮忙修桥了。”

陆远倒是只很淡定地嗯了一声,不知是表示意料之中,还是不甚在意。

向芸后退两步,走到谢雨旁边,问:“你今天要跟胡教授一起回县城吗?”

谢雨点头:“嗯,今天回县城,明天回上海的航班。”

向芸有点可惜地叹了声:“难得再见面,可是你来去匆匆,好遗憾。”

谢雨低声道:“你不是也要去上海么?最迟明年我们就能常见面。”

向芸道:“也是,以后我们三个还能常见面。”

谢雨知道她说的三个指的是谁。她抬头去看前方的陆远,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不急不慢地走在窄小的村道,仿佛没有听到后面两个女人的谈话。

即使这谈话中其实包含了他。

☆、分歧

走访的家庭选了最穷的三家,其中一家就是三姐弟的向家。其实只是走马观花的走访,胡行见给留守老人发一点钱和两件衣物,谢雨拍下这画面。

向家在山上,是最后一家,发完钱拍完照后,几个人坐在院门口小憩,陆远照旧趁空档去帮忙挑水。

向芸跟在他后面去陪他。

胡行见和老人家聊了一句,忽然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传统民族服饰,问:“这是你们自己做的衣服吧?”

向伯点头,低头看了看衣服:“几十年的衣服了,以前都是自己做,这是我那老太婆以前亲手给我做的。”

“这布也是阿婆自己纺的?”

向伯笑:“是啊,自己纺布自己染色,一针一线缝起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了咯。”

胡行见啧啧两声:“几十年的衣服还保存得这么好,工艺也是很少见,盘扣和刺绣都做得很精致。”说完,又问,“你家还有这种老式衣服吗?”

向伯想了想:“还有一件放在箱底,是我老母亲的,一直也没拿出来过,不知道什么样子了。胡教授要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