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见状又挥挥手:“一篇稿子而已,你也别太跟自己过不去。你要真不想写,把你手上的资料给小罗,让他写。”他顿了顿,又道,“你自己想想,不管胡行见私德如何,是不是利用公益沽名钓誉,但他确实是在做公益这件事,也一定会有很多人从中受益。你不是说你去的那所红溪小学,需要修校舍和桥吗?我听胡教授说,他们基金是准备资助那所小学。等报道出来,捐款增多,这些不都会迎刃而解?”

谢雨愣了愣,不得不承认,老张说得很有道理。一个人的私德和公德并不等同,无论胡行见人品如何,但他过去做的一些公益成绩,确实有目共睹。

她想到红溪小学前那潺潺流动的溪水,想起雨天河水涨起来,将过河的石头淹没,陆远光脚卷着裤管,在寒冷的河水中,一趟又一趟将孩子们背过河。

胡行见当时虽然口头答应田校长基金会帮忙修桥,但是她这样一弄,难不保他会迁怒,将本来可以用在红溪小学的钱,用去了别的地方。

毕竟这世界穷困地方太多,需要帮助的人也太多。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点头道:“行,我下午之前写完交给你。”

老张笑开:“这就对了嘛,都是工作,别那么较真。副主编的事我会继续帮你弄,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谢雨干笑了两下:“谢谢主编大人。”

老张挥挥手:“去忙吧。”

谢雨转身时,表情悻悻地冷下来,刚走到门口,又被老张叫住。

“你跟李总怎么样了?八字有一撇了吗?机会难得,你可别错过了。”

谢雨愣了下,回头嬉皮笑脸道:“老张,你还真以为李兴遇和我能有什么?他那种有钱人真能和我当真?你还指望他能和我结婚?还不就是和我玩玩。”

这回倒是轮到老张怔了一怔,似是自言自语道:“他之前跟我说他是认真的啊!难不成也只是随便说说。”

谢雨笑:“他那种奸商的话你也能信?”

老张吁了口气:“算了算了,这事我也不好蹚浑水,不然你又要说我拉皮条。你自己好好处理,别吃亏也别得罪人。”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样,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好好找个人谈婚论嫁。虽然你是我的得力下属,但我还是叮嘱你一句,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谢雨噗嗤一笑:“行,我赶明就把自己嫁出去。”

老张道:“你要是真认真交了男朋友,让我帮你过过目,别的不敢说,我活了这个年纪,识人的本领我还是有的。”

谢雨啧了一声:“得了吧,你要真过目,还不是问人家收入多少,有无车房?”

老张瞪了下眼睛:“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吗?”

谢雨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打开门准备出去,但迈出一脚之后,忽然又回过身,看着低头看稿的老张问:“主编,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老张抬头,不明所以:“什么?”

谢雨道:“你刚刚毕业做记者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老张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谢雨,你怎么忽然天真起来了?这个问题要是五年前问,我觉得很正常,现在问你自己不觉得幼稚吗?我们是活在这个社会的人,如果不想头破血流,还想过得比别人光鲜点,就要遵守这个社会的规则。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好了。”

谢雨笑了笑:“我以前也以为我学得还不错。”

老张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你这次从山区回来后,有点怪怪的?”

谢雨耸耸肩,笑道:“大概是忽然开始思考人生。”

老张只当她是惯有的开玩笑,摇摇头,不以为意地埋头工作。

命题作文对谢雨只是信手拈来的事,虽然和胡行见不欢而散,但采访的录音和照片都还在,不过是拼拼凑凑就能是一篇完整甚至完美的稿子。

吃过午饭开工,不到两个小时一篇三千字的稿子就大功告成。只是回头再看时,看着那些对于胡行见的赞美,却难免恶心透顶,甚至是控制不住的自我厌弃。

她调出手机里当时拍的照片和视频,打算删掉,但想了想又传到了自己的网盘里,才清空手机。

她将稿子发给老张后,便倒在床上抱着手机发呆,有朋友的短信发进来约她去晚上出去喝酒,她兴趣缺缺地推掉。

陆远的号码,自从她上了前往机场的中巴车后,就没在她手机里闪动过,以至于那几日的美妙时光,明明还历历在目,却又好像只是一场春梦过境,那些身体交缠的旖旎,和浓情蜜语的承诺仿佛不过是她的幻想。

她这个人向来不被动,他们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主动。但是分别之后,没有收到陆远的消息,不知为何,她就有点赌气似的不想再主动。

正当她盯着手机出神时,那个号码忽然在手机屏幕闪起。

谢雨一愣,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

昨日才分别的陆远,在那头道:“你路上还顺利吧?回去领导有没有骂你?昨天你刚上车走,我在路边买了瓶水喝,不小心把水洒进了手机,今天才能开机。你打电话我都没法接到。”

谢雨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只觉得自己刚刚那患得患失的情绪,实在是有点好笑。她其实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笑着回道:“是啊,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一直是关机。路上挺顺利的,我们主编也没骂我。”她顿了顿,“不过……”

“不过怎么了?”

谢雨道:“我还是按着他的要求,写了一篇胡行见他们的稿子。”

陆远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其实要是他们真能在公益上做点实事,私德上有些问题也无伤大雅。”

谢雨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怕我要真得罪了他,会把你们学校门口那座桥给弄没了。”

陆远笑:“他们要真不捐建桥,那肯定是因为我强行要回了那件衣服。”、

谢雨也笑,抱着电话趴在床上,低声问:“你想我吗?”

说完这句,却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头陆远沉默半响,才微不可寻地应道:“想。”

谢雨又问:“有多想?”

陆远一本正经道:“昨晚失眠了。”

谢雨哈哈大笑:“等我有空去看你。”

陆远想了想道:“最近不用,宿舍过几天开工重建,住的地方不方便。”

谢雨撅了撅嘴:“那好吧,等你忙完,我再去看你。”

陆远道:“你不用急,等下学期新老师过来交接差不多,我就去找你了。”

谢雨哼了一声:“谁急了?”

陆远道:“是我。”

谢雨被他这话逗得乐不可支:“本来刚刚写了那篇稿子,还有点不高兴,但是现在心情好极了。”

“我也是。”

“今天你那里天气如何?”

“晴空万里。”

“夜空是不是很美?”

“月光璀璨,星罗密布。”

☆、李兴遇

再如何牵肠挂肚的感情,也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何况是相隔万里的男女。

隔日,谢雨就接到新的采访任务,接二连三地出差,忙得不可开交,白天采访,晚上赶稿,不是在出差途中的火车飞机上,就是在陌生的宾馆里。常常昨日还在这个城市,今天又到了千里之外的陌生地,就算是在上海,间或还有一些不得参加的工作应酬。

和陆远的联系,不过是偶尔的短信,和夜深人静时,写稿中途休息间,抱着手机不长不短的通话。

等到十天半个月忙下来,终于得了小憩,谢雨风尘仆仆赶回到上海的公寓,看到楼下停着一辆熟悉又陌生的蓝色兰博基尼。

她还没走近,那车便按了按喇叭,片刻之后,车内的人开门走下来。

她和李兴遇将近大半个月没见,近期一忙,几乎将这号人忘到九霄云外,现下见到,方才想起两个人似乎还没说清楚。

她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李兴遇靠在车窗边笑了笑:“你把我拉黑名单了?”

他说的是事实,谢雨这段时间刚忙的时候,李兴遇总打电话,她没心思跟他纠缠,索性把他拉了黑,想着忙完再说。但等到忙得差不多,她又将这事忘得差不多。

她有些无奈地如实道:“最近确实太忙,打算忙完再联系你。”

李兴遇耸耸肩:“我还以为我这么快就被你判了死刑。”他走到副驾驶车门外,颇有绅士风度地将车门打开,“上车吧,等了你一个多小时,陪我吃晚餐。”

谢雨眯了眯眼睛,这个男人穿着考究,举止优雅,真是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子精英的味道,丝毫看不出是穷苦孩子出生。

人大约都是忘本的。不过忘本也是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是谁,一旦逃离困苦的泥潭,都不会愿意往回看。

谢雨钻进车内,笑:“我今天下午一直在赶车,头发没梳妆也没化,身上的衣服穿了两天皱皱巴巴,跟你去高级餐厅,会不会不让进?”

陆远在驾驶座坐好,边启动车子,边看了她一眼道:“放心,跟我一起,没有进不去的地方。”

谢雨当然没有被人拦着不让进。

高档的会所餐厅,李兴遇是VIP。谢雨再如何灰头土脸,时尚干练的气质犹在,并不至于太违和。

点菜的时候,谢雨说自己在火车上吃了盒饭,只要了一份饮料。

但李兴遇仍旧点了一大堆。

谢雨道:“吃多少点多少,别浪费。”

李兴遇笑:“就算不吃也不能点太少,不然会没面子。”

谢雨勾了勾嘴角,想起红溪小学食堂里每日刚刚够分量的大锅菜。

李兴遇见她抿嘴不出声,歪头看了看她,笑道:“上次你说看到我在戏剧学院,这段时间你是不是都为这个胡思乱想?生我的气?这个我可以解释的。”

谢雨为他这种自我感觉良好而暗笑,但也没明目张胆表现出来,只淡淡笑道:“你那次在电话里说过,我相信你。”

李兴遇似乎是怔了下,继而又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我对你是认真的,真不希望因为一些不重要的人,而影响我们的关系。”

谢雨笑了一声道:“可能你误会了,虽然我相信你,但是我们的关系,确实在我看到那一幕时就已经结束。”

李兴遇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你不是相信我么?”

谢雨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李兴遇随口问:“你遇到别的人了?”

谢雨点头。

李兴遇傲慢又讥诮地扯了扯嘴角,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看着她:“说来听听,是什么样的男人?比我有钱?”

谢雨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水润了润连日奔波的嗓子,她谨记着老张的话,并不愿得罪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想起陆远一本正经的模样,笑了笑:“他只是个普通男人,不能和您比。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们确实不合适,你好比是男人中的珠穆朗玛峰,可我只是个普通女人,没那个本事登上去。”

李兴遇哈哈大笑:“谢雨,你不愧是做记者的,嘴巴可真能说。你也别给我打马虎眼,就实话告诉我,是个什么男人。我也不是喜欢死缠烂打的人,但好奇心重,不看到自己败在什么样的竞争对手手下,不愿死心。”

谢雨做出无奈的笑:“真的只是个普通男人,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你觉得我会相信?”李兴遇摊摊手,“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总会知道的。”

谢雨讪讪笑了笑:“李总,你是不是觉得女人选择男人,看着的一定是物质?”

李兴遇道:“这个当然不是绝对的。但是在我有限的经历里,大都如此。”

“比如那个戏剧学院的女生?”

李兴遇不置可否的笑笑,目光里露出一丝鄙薄的笑。

谢雨又笑着问:“又比如你以前读研究生时的女朋友?”

李兴遇愣了愣,挑挑眉点头:“没错。”

谢雨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家境比你好?仅仅只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很好的男人。”

“怎么可能?”

谢雨笑着点头:“也是。”

李兴遇想了想,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纠缠你,就当我们没有缘分。不过大家好聚好散,今天晚上留给我怎么样?也好让我彻底死心。”

成人世界常常虚与委蛇,但有时候又无比坦诚。

谢雨笑了笑:“这种和平的分手方式我其实也觉得挺不错的,不过实在不凑巧,这几天一直在奔波,今天身体又不太方便。”

李兴遇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歪头笑看着她,带着一点点讥诮的笑意。

谢雨挑了挑眉:“不信么?我可以证明的。”

逢场作戏而已,她并不拙于此道。

李兴遇摇头失笑:“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谢雨做出好奇的样子。

“我就喜欢你这种亦真亦假的处事风格,有时候觉得你很简单,有时候又觉得世故透顶难辨真伪。”

谢雨怔了怔,想起那晚陆远在风桥对她说的话,他说他辨不出她的真伪。

原来她真的已经带着面具生活太久,于是便成了习惯。

谢雨笑了笑道:“其实我挺简单的,尤其是在你这种身居高位的人面前。”

李兴遇摇摇头:“也许吧。”

一顿饭,谢雨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桌子上生了一堆昂贵的食物。大约是受了山里的影响,她竟然为这浪费觉得十分心疼。

两个人算是好聚好散。李兴遇也还是个绅士,很坚持地开车送谢雨回家。

夜晚九点多,上海街头依旧车水马龙,在夜色中形成一道道红色的车河。

在一个红路灯路口暂停时,谢雨的手机响起,在她掏出手机的那一刻,旁边的李兴遇随意转头,瞥了眼她手机的屏幕,看到上面的陆远两个字。

他还没反应过来,谢雨已经接起手机:“喂。”

电话里,陆远问:“忙完了?”

谢雨道:“嗯,刚刚吃完饭准备回家,还在车上。”

陆远:“那你早点回去好好休息,这几天不是忙坏了么?”

谢雨不自觉地点点头,才想起他看不到,又笑了笑:“是该好好睡一觉了。你那边房子修得怎么样了?”

陆远道:“时常下雨,进度很慢,估计要等到八月份才能完工。”

“很累吧?”

陆远道:“还行,反正不急,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谢雨笑,红灯换作绿灯,车子猛得启动,她才反应过来是坐在别人的车中。电话里熟悉的沙沙声又开始响起,这是信号不好的象征。

谢雨只好匆匆和陆远说了再见,念念不舍地挂掉电话。

李兴遇瞥了她一眼:“那个男人?”

谢雨点头。

李兴遇笑了笑:“本来我以为你是找的个分手的借口,原来是真有其人。他不在上海?”

“不在。”

“异地恋?”

“算是,不过他很快会来上海的。”

李兴遇摇头笑了笑:“现在我相信你并不是因为遇到条件更好的男人,不过我倒是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会让你选择放弃我?”

谢雨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因为她觉得多说一句,便是对陆远的亵渎。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住,谢雨下车和李兴遇道谢告别。

理想搭在车窗边,似笑非笑道:“谢雨,你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头脑发热的爱情不适合你,凡事都应该更现实点,因为一旦选择错误,可能就没那么多机会再给你重新选择。”

谢雨笑了笑:“多谢李总提醒,我铭记在心。”

李兴遇看着她巧笑嫣然的脸,面色稍稍冷了冷,关上车窗,绝尘而去。

☆、通宵视频

转眼到了七月末,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谢雨公寓里的空调却忽然罢工,屋内炎热,却又对外面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兴趣缺缺。

只能坐在电脑前打电话给陆远聊天。

好在这日的信号很好,电话很快接通,里面的声音清晰无比。

此时不到九点,上海的夜生活甚至还没真正开始。但电话那头却寂静地仿佛能听到山中的虫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