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第二个红绿灯。

陆远说:但是今晚灯光很美。

路过第三个红绿灯。

陆远说:还有星星。

……

直到过了第十个红绿灯。

陆远说:我等你来。

车子减速在路边停下,司机说:“前面快到外滩车多人多不好倒车,你在这里下吧。”

谢雨给了他钱下车,外滩就在前方不远处。

黑压压的人海,把整个夜色填满,黄浦江两岸的摩天大厦五光十色,这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是真正的东方明珠。所有的人在这里都会有种奇妙的兴奋,同时也有着不可忽略的渺小感。

谢雨正要拨打陆远的电话,他的电话就进来,她接起来:“我到了,你在哪里?”

“我在陈毅广场东南方向的江堤上。”

夜幕之下,灯光之中,人流如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许多年轻人举着荧光棒,给这个跨年夜更增添了新年的气愤。

谢雨跨过马路,来到江滩那边,走进广场,又跟着人流慢慢走上观景台,因为太拥挤的缘故,她几乎每一步都举步维艰,虽然两岸大厦早已灯光如织,但江滩边的人却仍旧面貌难辨,五光十色忽明忽暗,在这光怪陆离中,谢雨站在观景台上,失去了方向。

每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看起来都像是陆远,但又截然不同。她知道他们近在咫尺,但却又好像仍旧远在天边。

“陆远,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你。”谢雨握着电话哭丧着脸问。

手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

谢雨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一道彩色的光闪过,陆远带着微笑的脸乍然明亮了一下,他稍稍歪头打量面前的女人,低沉的声音温柔开口:“没关系,我找得到你。”

谢雨放下手机,如释重负地笑开,又用力在他肩上捶打了两下:“你这个混蛋,来上海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远没有出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只是谢雨刚刚靠在他胸口,就倒嘶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陆远赶紧松开。

谢雨右手轻轻放在左手手臂,道:“昨天被肖婷婷刺了一下,还有点疼。”

陆远去看她手臂,却因为她穿着厚厚的大衣,什么都看不见。

她神色轻松,让她辨不出到底严重与否。

谢雨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紧张,笑道:“我真没事。”说完又挑了挑眉问,“你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被袭击,专门来上海看我的吧?”

陆远有点不自然地唔了一声。

谢雨胸腔涌上一股酸酸的暖意,却又不愿意面对这种矫情的不自在,便又坏笑着问:“还是来突然查我的岗?”

陆远轻笑一声,沉默片刻道:“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谢雨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有些语无伦次:“真的?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吗?你现在就走了?剩下的课都交接好了吗?中途……中途走的话?孩子们会不会不高兴”

她说完一串,自己也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等陆远回答,又单手挂在他脖颈将他抱住。陆远小心翼翼伸手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没事,都已经交接好了。”

谢雨嗯嗯点头:“真好,太好了!”

然而这样的激动还没持续多久,越来越多涌上观景台的人,让周遭变得更加拥挤,两人被人撞了好几下,谢雨受伤的手未能幸免。

陆远将她护在身边,凭着身高优势,昂头看了看周围和不远处仍旧朝着边涌来的人群:“这里人越来越多,你手上有伤,很容易被挤到。我们还是先下去吧?”

谢雨也正有此生意:“嗯,我们干脆去个安静的地方跨年,就我们两个人。”

“好,就我们两个人。”

两人看了下,东南角有一处单向下行的出口,便拉着手朝那边走去。

下行的人流也并不少,依旧举步维艰。

陆远担心她的伤处被人挤到,认真将她护在侧身。

本来还算流畅的人群,在下到台阶时,却变得十分缓慢,也愈加拥挤起来,原来是下方逆行的人群从这个单向通道往上涌。

有警察维持秩序,但于事无补。上下两波黑压压的人浪都在往这狭小的阶梯处挤来。全部拥堵在这窄窄的台阶处,这里已经无法挪动,但后面的人还在往前挤,每个人几乎是惯性向前,空间越来越小,陌生的人们紧紧贴在一起,空气变得稀薄。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发出几声尖叫。

☆、灾难

“有人摔倒了,别再挤了!”不知谁在大叫。

那声音仿佛就在谢雨耳边,却又分不出到底来自哪里。人浪的力量从前后两方压过来,她胸腔的空气都被挤了出来,想昂头空出口鼻呼吸,然毫无效果。

周围开始有人摔倒,开始只是一两个,但是随着后面的人继续朝前拥挤,越来越多的人摔在地上地上,叠压在之前的人身上。有人大叫哭喊,有人惊慌失措地推搡。

黑压压的人群乱成一片。

“后退——后退——”上方有人意识到出了问题,开始呼喊。

但上下的人浪仍旧在持续。

陆远紧紧抓着谢雨的手,试图将旁边跌倒在地的小男孩拉起来,还没空出手,身后又是一阵巨浪般的涌动。

旁边两人跌倒,连带着谢雨也朝下方栽去,陆远用力抓住她,但后面挤压的力量太重,他根本拉不起来,只能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谢雨在他的身下,因为他用手臂支撑着地面,空出的一点空隙而苟延残喘呼吸。他的身体因为踩踏而过的人,时而往下沉一下,但又奋力支起来。

周围都是一片黑暗,谢雨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到周遭混乱的尖叫,她第一次如此恐慌。除了等待这一切的结束,什么都不能做。

她连陆远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和熟悉的气息,这是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慰藉,但她耳边是他越来越痛苦的呼吸。

“陆远……”她艰难的发出声音。

“我在。”陆远在她耳边低低回应。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还想开口说话,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意识也越来越淡薄,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陷入纷乱复杂的噩梦当中。

张晓珂年轻的脸孔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凄惨的幽怨。她站在摩天大楼的顶端边缘,朝她粲然一笑,然后像一只风筝一样飘落下去。

她想抓住她,但却只抓住了一截撕掉的裙角。

她望着楼下万丈高空,忽然整个人也眩晕起来,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双脚滑落,直直朝那楼下坠去。

“谢雨……谢雨……”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嘴唇上方传来的疼痛。

谢雨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昏暗的灯光中陆远的脸。

“陆远……”她张嘴出声,只是那声音微弱的像是来在很远的地方。

“你怎么样?”陆远的手从她的人中移开,焦急的问。

谢雨问:“发生什么事了?”

“踩踏。”

谢雨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原来她刚刚是昏厥过去了,而此时的她正躺在陆远怀里。

她慢慢坐起来,呼吸顺畅之后,除了那只本来就手上的手臂,她并没有发觉其他异样。只是依旧没有力气,只能靠在陆远胸口,她抬头去看他:“我好像,你刚刚一直护着我,有没有事?”

两人都坐在冰凉的地上,陆远浑身狼狈,脸上有挫伤的痕迹,额头还有带着红色的伤口。他摇摇头:“我没事。”

谢雨有点不大相信地看了看他,不过他除了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重,倒也没看出来什么奇怪之处。

而这时,谢雨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周围的异状。

她缓缓转头,周围仍旧还有很多游人,但是被警察挡住,空出了这一块广场空地。入眼之处歪歪扭扭躺着许多人,有人在失控大哭,有人在痛苦的□□,还有人躺在冰凉的地上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她身旁一米多处,一个年轻的女孩趴在地上,浅色的衣服全是脏兮兮的痕迹,头发散乱一团,铺在地上,侧着的脸,双眼紧闭,血色尽失。

周遭仍旧嘈杂吵闹,但是她看起来如此安静。

谢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下反应不过来,直到带着白口罩的医护人员,从人群中挤进来,她似乎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曾经做过许多灾难的调查报道,但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中,亲临如此惨烈的灾难。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撕心裂肺的哭喊,忙碌的医生,还有那些永远不会醒来的人们。她觉得一切如此不真实,像是一场还可以醒来的噩梦。

醒来之后,他们还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黄浦江对岸亮起今晚最灿烂的3D彩光,迎接新一年。

但这不是一场虚幻的噩梦,而是这座城市新年夜里真实的惨剧。

她不想再去眼前的惨状,可却忘了怎样移开目光。直到眼前忽然一黑,覆盖上一层温暖。

陆远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低声道:“别再看了。”

有人走过来问:“你们要不要紧?”

陆远道:“我们没事,只有一点小伤,可以自行去医院,你们去救其他人吧。”

“嗯,那你们自己小心点。”

陆远扶起谢雨,将她的头护在胸口,不让她再去看旁边的情形。谢雨全身像是被冻灾七尺寒冰之下,那种寒冷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让她止不住剧烈发抖,脚下没有半丝力气,几乎是被陆远抱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到达医院已经是快凌晨一点。

谢雨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她这才发觉陆远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无碍,他脸色苍白,在寒冬夜晚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

“你怎么了?”谢雨抓着他的手臂问。

陆远眉心微蹙摇摇头,用手揉了揉额角,却在下一刻忽然朝地上倒去。

谢雨吓得大叫:“医生……医生……”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陆远被送去急诊手术室。

谢雨坐在手术室外面,闭着眼睛靠在墙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恐惧和后怕再次涌上来。

直到半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

谢雨立刻起身问:“他怎么样了?”

医生面色平静道:“病人暂时还在昏迷,是踩踏造成的脑震荡,不过不算太严重,应该很快会醒过来。不过还得住院观察两天,看会不会有其他问题。”

谢雨点头:“谢谢医生。”

陆远是在病房醒来的,睁开眼便看到谢雨一双发红的眼睛,他问:“我怎么了?”

谢雨道:“医生说你脑震荡昏迷,你也真能忍,到医院才晕倒。”

陆远痛苦地皱了皱眉,伸手覆在额头上:“确实头有点疼。”他稍稍移开手指,再去看她,“你真没事吧?”

谢雨摇头:“真没事,不是都被你护着么?”

陆远道:“我不该让你去外滩。”

谢雨无奈地叹了一声:“我们不去,今天的事故也会发生。”她顿了顿,“我旁边那个女孩好年轻。”

陆远伸出手将她放在床边的手握住:“天灾人祸,我们都无能无力,你不要太多想。”

谢雨与他十指交缠:“我刚刚很害怕。”

陆远看着她,不说话。

两人静默片刻,谢雨口袋里手机忽然响起。她掏出来,虽然破了一点屏,到还没有坏掉。电话是刚刚成功升职为副主编的李剑打来的。

“谢雨,你在上海吗?”

“在。”

“太好了,我刚刚看到晚上外滩发生了踩踏,其他几个记者都不在,你赶紧过去。”

谢雨淡淡道:“我还在停职。”

“你是停职又不是离职,赶紧过去,这是你的新任务,最好拿到独家。”

谢雨稍稍提高语气:“我刚刚从外滩离开,现在还在医院。”

陈建声音却透着兴奋道:“那就更好了,现场的情况你了解吧?赶紧再跟进一下,找到伤者和死者家属,我们杂志比不上新媒体快,但独家和深度做好就成。你快去,据说已经死了好多人了!”

克制不住的厌倦感一下涌上来,她曾经也是一个遇到大事就全身细胞兴奋的记者,也见过各式各样的灾难,但只有自己经历过,才能真正体会灾难者们的痛苦,也才知道生死离别有多令人恐惧。

她和陆远今晚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谢雨恼火地骂道:“去你妈!”

然后挂了电话关机。

她闭了闭眼睛,趴在陆远枕头边。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谢雨道:“看来我还是做不了一个好记者。”

陆远道:“你是的。”

“我很后怕。怕我们其中一个今晚会死掉。”

“幸好我们还活着。”

然而,2014年最后一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有人永远留在了这一夜。

☆、城市之殇

第二天早上在医院吃过早餐,陆远又沉沉睡去。

谢雨打开关了一夜的电话,密密麻麻的短信跳出来。大部分是朋友们群发来的新年祝福,她直接过滤掉。

老张也有发过来两条,语气不悦地问她为什么不听副主编的吩咐去现场采访,大约是陈建告了状。

她看了眼懒得回,

还有几条李兴遇发过来的短信,看到了踩踏的新闻,询问她的情况。

她想了下,简短回了一句我没事。

刚发过去,电话铃声就响起,是李兴遇的号码。

谢雨接起来。

李兴遇在那头忧心忡忡开口:“你真没事吗?我今早起来看到新闻打你电话一直关机。”

谢雨低声道:“真没事,昨晚踩踏确实在现场,也被挤到了,不过还好我男朋友在,我们只受了一点伤。”

李兴遇像是没听到男朋友三个字一样,又问:“你在医院?”

“嗯,我男友有轻微脑震荡要住院观察两天。”

“在哪家医院,我来看你吧。”

谢雨无奈道:“真不用,住院的是他不是我。”

李兴遇终于没有再坚持:“好吧,那再联系。”

床上的陆远慢慢睁开眼睛:“昨天那个人?”

谢雨点头:“你感觉怎么样了?”

陆远不回答,只继续道:“看起来很关心你。”

谢雨轻笑了笑:“他叫李兴遇。你认不认得?”

陆远愣了下,点头:“是以前认识的人。”

“你们熟吗?”

陆远摇头:“他是许珍以前的男友,见过几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