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出那张照片:“不过我特别满意,你们到时把这张照片登出来吧。”

那是陆远的一张侧面照,他在教室里,正弯身给一个小孩子卷起脏兮兮的衣袖。脖子上的护身符,因为弯身,而吊在半空。

摄影师笑道:“这位老师是支教老师,你们不觉得他充满了故事吗?”

谢雨笑了笑,没出声。

采访的记者,却好奇问:“什么故事?”

摄影师道:“我当时问他脖子的护身符是谁送的,他说是爱人。因为他是一个人在山里教书,我就问他爱人在哪里?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什么?”这回不只是采访的记者,谢雨也有些好奇了。

摄影师道:“他特别温柔地回答我,说在他心里。”

记者笑着道:“那位老师可真是浪漫的男人。”

当然,这只是采访的小插曲,很快摄影师又开始同记者讲述自己的经历。

记者交稿的时候,谢雨果然见到了陆远那张侧面照,她将照片从文章里删掉。

记者奇怪:“主编,为什么不用那张照片?李大摄影师特意说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谢雨道:“你没听说他是偷拍么?被偷拍的人都不愿意。”

“这不很正常么?”他言下之意,谢雨自己做记者的时候,偷拍这种事就没少干过。

谢雨没有和他争辩,只道:“你就当版面不足吧。”

她是主编,记者也不可能又什么意见。

那张照片,她悄悄存下了一张。

半年多未见,陆远没什么变化。她一个人的时候,盯着那照片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删掉。

年底是下年广告征订最忙的时候。

谢雨三天两头跑饭局,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直到有一次,一个满脑肥肠的广告商,在饭局上,一双咸猪手不停地往她身上蹭,终于让她爆发。

跟领导吵了一架后,她很爽快地递了一封辞职信。

媒体是流动性很大的行业,谢雨在方面却一直还算固执传统。从毕业到现在,一直在同一家杂志社,没有动过。

终于在做到理想职位后,一切归零。因为这个理想的职位,其实一点都不理想。

她甚至羡慕那些刚刚毕业进来的记者,每日斗志昂扬,热血沸腾,就像当年的自己。

她倒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她在业内有几分名气,辞职后便有包括各路新媒体在内的媒体,向她投来橄榄枝。

只是她一直没有确定下来,因为她忽然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在二十八岁的转折路上,谢雨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

此时已近年底,在家无所事事的谢雨,开始整理家中的杂志。柜子里和床底厚厚的杂志,是她这五年多记者生涯的见证。

她随手翻阅那些杂志,然后就看到了那篇写张晓珂的报道,她对着那些文字和图片怔忡了许久,脑子里回想起张晓珂的脸。

时隔快两年,她没有刻意想过,但其实从来没有忘记。

她必须承认,自己有罪。

谢雨去了临市,冬日的公墓,寒风瑟瑟。

她将手中的百合放在墓碑前,那是张晓珂曾经最喜欢的花。

“晓珂,愿你来生可以无忧无虑,再无黑暗。”她顿了顿,又道,“对不起。”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没什么对不起的。”

谢雨转头,看到张晓珂的母亲,提着一个水果篮走过来。她将水果摆放在墓碑前,道,“那件事发生后,晓珂就得了抑郁症,好几次都差点自杀,如果不是你的鼓励,她看不到那些混蛋被绳之于法。你确实有错,但这也都是命。晓珂没怪过你,我们做父母的也不会把她的死,怪罪在你身上。”

“阿姨——”谢雨看着这个双鬓白霜的女人,欲言又止。

张母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走吧,今天又她喜欢的百合花,还有她爱吃的水果,她一定会开心的,我们不要再打扰她。”

谢雨嗯了一声,跟她一通离开了陵园。

从临市回来,仍旧无所事事的谢雨在家里翻看新闻。不知怎的就翻到了湘西那边的地方网。

虽然是冬天,南方的雨水也常常多得离奇。

那边近日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有地方甚至发生山洪,其中就有陆远所在的乡镇。

她心里莫名跳得厉害,什么都没想,便拿出手机拨了陆远在那边的号码。

无法接通。

一遍又一遍,还是如此。

她准备打向芸的电话,才想起她早已去了北京。

最后从网上找到乡政府的号码,那头响了很久才接,慵慵懒懒的声音问:“你找谁?”

谢雨道:“我是记者,请问你们那边发生了山洪吗?”

那边道:“是啊,死了好几个人呢!上面领导都下来视察了。”

谢雨心里一惊:“那红溪村呢?红溪小学呢?”

“那是最严重的地方,学校都被冲了!”

谢雨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谢雨第二天到的红溪村。

电话里的人没有骗她,村里好些地方都遭了山洪,许多农户的房子被冲垮。

雨已经停下,但地上到处都还是泥泞。

她从公路上下车后走上村道,一深一浅每一步都很艰难。

本来半个小时的路程,走了一个小时才到。

红溪小学的校舍,终于出现在她视野里。

只是那校舍的白墙不见了踪影,到处都是被洪水冲过的痕迹,房顶的瓦片塌了一半。

寒冷的冬天,好几个小孩子挽着裤管,光着脚丫子,在教室里几寸深的泥泞中,搜索打捞被淹的东西。

偶尔有孩子摸到一条小鱼小虾,便兴奋地大叫,却被一个男人一嗓子吼住:“还玩!”

小孩子便吐吐舌头继续干活。

他还是从前那个凶恶的陆老师。

谢雨站在河对岸,释然地笑了笑。

忽然有小孩子尖叫:“陆老师,快看!是记者姐姐。”

本来对背着河岸的陆远,明显怔了怔,慢慢转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他光着脚踩在泥里,左手吊着一根绷带,许是什么时候受了伤。

两人隔着一条小溪,却足以看清对方。

谢雨歪头看着他脸上压抑不住的激动,嘴角弯弯笑了起来,大声叫到:“陆老师,听说你们这里还缺个老师,你看我行不行?”

陆远抿着嘴,轻笑一声,又昂起头像是极力忍着什么。

谢雨走下河岸的同时,他也从对面走了下来。

发过山洪的溪水,虽然退得差不多,但那些用来踩着过河的石头,还是没有完全露出水面。

“你别动!”他见谢雨准备脱鞋,急忙制止。

他自己手忙假乱下水,连裤子都没完全卷上去。

谢雨看着他的动作,笑得乐不可支,但是眼眶却又忍不住发热。

陆远终于上岸,几步上前,单手一把将她抱起,凑上前去吻她唇。

对岸的小孩子吵闹的起哄,他才放开她。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远一双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不移开。

谢雨被他看得不自在,伸出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我听一个摄影师说,你告诉他你的爱人在你心里,那是谁啊?”

陆远笑:“我的爱人啊!”

谢雨噗嗤笑出声,看着他吊着的手问:“怎么了?”

“前天发山洪,抢救物资时候,被石头砸中,骨折了,不过医生说不算严重,很快就会好。”他顿了顿,问,“你怎么会忽然来这里?”

谢雨道:“我看到新闻,说你们这里发山洪,打你电话又不通,就过来了。”

陆远道:“手机被水冲走了。”

谢雨摸了摸他的脸:“还好,人没有被冲走。”她顿了顿,“我辞职了,准备来这里当一段时间支教老师,你欢迎吗?”

陆远挑眉:“当然。”

他背过身微微屈膝:“上来,我背你过河,谢老师。”

谢雨大笑,爬上他的背:“你一只手行吗?”

“你抓紧点就行。”

操场的小孩子,光着脚丫子,跑下来朝两人叫着笑着挥手。。

☆、完结番外

又是一年初秋。

这是开学的第一天,课间时分,红溪小学的孩子们正在操场上嬉闹玩耍。

此时对岸新修不久的马路上,停下来两辆车,车子里走出来几个人。

已经站在路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和一男一女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迎上去。

“彭校长你好!张老师陈老师你们好。”走在前面的女人同三人握手寒暄,又介绍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是远光集团的张总和李助理。”

彭校长热情地跟两人握手:“我代表孩子们谢谢远光集团和张总对我们红溪小学的资助。去年你们捐赠的电脑和学习用品,孩子们都已经用上,对孩子们的学习很有帮助。”

张总笑道:“这次来,我们是要在山区设立一个奖助学金,用来资助家庭贫困但热爱学习的中小学生,红溪小学也是我们奖学金覆盖的学校之一,就顺便来看看孩子们。”

彭校长连连点头,引着几个人走过那座看起来还崭新的小桥,来到对面的操场。

本来嬉闹的孩子们,已经自觉站好队,拍掌欢迎客人的到来。

参观完毕,也到了上课时间,孩子们和两个年轻老师回到教室,彭校长送几人道别。

走到桥上时,张总目光瞥到那桥墩上,被孩子们用石子儿画下的各种图案和字迹。

其中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儿,吸引了他,他指着那小人儿旁边的字问:“陆老师和谢老师是谁?”

彭校长笑着解释:“是以前在红溪小学支教的一对夫妻。乡村小学待遇差,这里又没有通公路,分到学校的老师都留不下来。有一段时间一个老师都没有,就只有这两个支教老师一直撑着,后来我从完小调过来,公路也通了,国家政策落实乡村小学老师待遇不得低于城镇后,村小慢慢不缺老师了,两个支教老师这才放心回城。”

张总笑着:“看起来两个支教老师很受孩子们欢迎。”

彭校长道:“可不是么?以前这河上没有桥,一下大雨,孩子们过河上学就不方便。这桥还是两个支教老师出钱建起来的。”

张总似是想起什么的,随口问旁边的女人:“向小姐,你老家不就是这里么,以前还在乡政府工作过,认识这两个支教老师吗?”

向小姐正是已经从北大毕业留京工作的向芸,闲暇时她和人组建了一家NGO,致力于山区小孩的成长和教育。

她目光微微带着笑意,看着那画得歪歪扭扭的小人,点点头:“认得。”

张总哦一声,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再继续问其他,抬手看了看时间:“彭校长,您去忙吧,我们再去别的学校看看。”

彭校长点头,目送几人离开。

上了车子,张总看着那座小桥,自言自语笑着道:“挺有意思的,一对夫妻来这里支教,还自己掏钱建了一座桥。”

向芸也去看那座桥,然后低头拿出手机打开,翻出朋友圈里新近的一张照片,上海外滩边,一个男人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站在护栏前。

因为是背影,看不到男人的长相,只看得出风似乎很大,男人短短的头发,都被吹得有些变形。他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拉着敞开的衣服,为小宝宝挡着风。

照片配了两行话:出门碰上大风,可妞妞到了外滩就不走,非要看水水,妞爹已经这样抱着站了半小时了。

后面还跟了两个冷汗的表情。

向芸笑了笑,将手机放好。

车子启动倒车,秋日暖暖的阳光倾洒进来,对面传来孩子们朗朗读书声。

一切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