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时候,杂志社收到一个金融行业酒会的邀请函,社长派她去参加。

这种酒会,不过是衣香鬓影,倒也是结识人的好机会。谢雨做记者多年,也算是有几分自来熟的本事,不一会儿就认识了好些行业精英。

也有男人过来搭讪,她客气地敷衍,忽然就看到不远处的陆远。

他跟几个看起来精英模样的男女站在一起,各自端着酒杯,似乎相谈甚欢。

他穿着早上出门时的那身西装,高大挺拔,在那些精英中,丝毫不逊色,甚至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他脸上带笑,是社交场合中,最常见的笑容。只是谢雨从来未在他脸上见过。

她觉得这样的陆远,有点陌生,又有些理所当然。

待她转头,打发掉搭讪的男人,再转身去看陆远时,却发觉刚刚那几人已经散去,陆远的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在会场走了一圈,左顾右盼,却还是没发觉他的身影。

想了想,她走了出去。

长长的走廊,与喧闹的会场内,截然相反,安静地连踩在地毯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然后,她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陆远。

这里是十八层,她靠在窗边,像是在看着外面的夜景。

谢雨慢慢走过去,他浑然未觉,只是拿着酒杯,偶尔轻轻抿一口,背影茕茕孑立,不知在想着什么。

谢雨在他身后停下,默默看着他。她忽然又发觉,他似乎还是那个从山里回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陆远。

她想要他觉察自己,但显然他在自己的世界太投入,一直没有回头。

谢雨便起了一点坏心思。忽然上前,从后面抱住他。

陆远像是吓了一跳,手里的酒杯倾斜,剩下的半杯酒洒出一些。

“你怎么在这里?”他很惊讶。

谢雨笑道:“跟你一样,工作。”

陆远也笑了笑,将她拉在怀里。

谢雨问:“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此时的窗外下了雨,淅淅沥沥很大。

陆远道:“出来透口气。”

谢雨又问:“是不是不开心?”

陆远摇摇头,过了半响忽然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学校的房子会不会再漏雨?”

谢雨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神色有些说不出的茫然。

她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想红溪小学了?”

陆远没回答她的话,只道:“今天我接到晓刚打来的电话,说校长最近总是生病,新来的老师又走了一个。”

谢雨道:“你要是担心,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

陆远沉默许久,才淡淡点点头。

酒会结束后,两人一起回的家。

整个晚上,陆远沉默不言。谢雨知道他是接了晓刚的电话,心中担忧,安慰了他几句,但他只是亲了亲她的唇,说没事。

半夜醒来,谢雨迷糊中觉得身边空空荡荡,瞬间惊醒过来。

打开台灯,看到陆远坐在窗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睡不着?”

陆远转头看她:“做了一个梦,然后就醒了。”

“梦见什么?”

“梦见晓刚他们一直在叫我。”他顿了顿,“我走的时候,他们送我到街上,哭了一路。”

谢雨道:“你在山里待了六七年,晓刚几姐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要是想他们,我们就抽个时间回去看看。”

陆远沉默了片刻,朝床边走过来,笑了笑道:“你别担心,我真没事。”

谢雨嗔道:“没事还大半夜不睡觉。”

陆远道:“现在确实不困。”罢了,又眼睛亮亮地看她,“你困不困?”

谢雨笑着摇头。

陆远俯身趴在她上方:“正好。”

谢雨伸手抱住他,凑上前吻住他的唇。

四月开始,南方雨水频降。

那晚之后,陆远没有再提过山里的事,谢雨也就没去多想。

直到一个周末,两人刚刚从梦里醒来。

陆远的电话响起,他迷迷糊糊接起来,那头传来晓娟的哭声:“陆老师……田校长他……他不行了!”

陆远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什么?”

晓娟在电话里哭得更厉害:“校长他不行了。”片刻后,那边的电话被向芸拿过去,“陆远——”

“向芸,怎么回事?”

向芸道:“田校长病危,医生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陆远像是被一棍子打蒙一样,半响才回过神:“我马上回去。”

“别——不用了!”向芸道,“校长特意交代,让你不用为了他回来,别影响了你在上海的工作。”

“这是什么话!”陆远下床穿衣服,“我马上回去。”

“陆远——”向芸欲言又止。

陆远道:“什么都别说了,我今天就回去。”

说罢,便挂了电话。

谢雨惺忪着脸起身看他匆忙穿衣:“田校长出事了?”

陆远脸色郁郁点头:“向芸说是病危,就是这两天的事。”

“你要回山里?”

陆远点了点头,打了个电话订了张机票,随意收拾了两件衣服,便要匆匆出门。

不知为何,谢雨见他如此匆忙,忽然有点心神不宁。待他走到门口,开口道:“你早去早回。”

陆远这才稍稍从校长病危的情绪中回神,他本来换好了鞋,又脱下来,走到谢雨面前,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我去送校长一程,送完就回来。”

谢雨笑着点头:“你路上当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陆远离开后,谢雨一直有些说不上来的忧心忡忡。她不知道担心什么,或许是担心那位病危的老校长。她知道陆远在红溪小学六七年,与校长的感情非同一般。

她见过老人家两次,印象深刻,几十年在乡村小学孜孜不倦的老人,可以说是平凡而伟大。

听到他病危,谢雨也不免有些难过。

陆远下午到的县城医院。

病榻上的老人家,看着他叹道:“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的。”

陆远道:“我来送送你。”

田校长隔日去世。

因为是少数民族地区,还是土葬传统。遗体运回了红溪村。

他生前已经选好了坟址,就在学校后面的那座山。

农村的丧事要办好几天。

谢雨知道陆远在给田校长守灵,也就没怎么打电话给他,只偶尔发一条短信过去,他也会简短回过来。

到了第七天。

陆远终于打了电话来。

谢雨问:“丧事办完了么?”

陆远在那头道:“今天早上刚刚上山下葬。”

谢雨微微舒了口气:“生老病死人生常态,你节哀。”

陆远嗯了一声:“我没事。”

谢雨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远在那头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我可能暂时不能回来了。”

谢雨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陆远道:“学校另外一个老师也马上要离开这里,我暂时得给孩子们代一下课。”

这回轮到谢雨沉默,良久之后,才淡淡开口:“那你的暂时是多久?”

陆远低声回她:“我……不知道。”

谢雨道:“陆远,我已经二十八岁,不可能等你。”

陆远沉默片刻:“我明白的。”

谢雨道:“那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在上海的工作刚刚起步。”

陆远没有再说话。

谢雨等不到他的回应,又道:“我只给你两个月时间,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结束。你两个月后若是回来再给我打电话,这两个月内不用联系我。”

陆远终于低低嗯了一声。

挂上电话,有人敲宿舍的门。

陆远打开,门口站着学校唯一的那个老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陆老师,校长下葬,我也要走了。你保重……”

陆远点头,没有说话。

年轻男人有些面色讪讪,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去。

☆、未完待续

陆远一直有给谢雨发短信,但是她没有回过他。

两个月后,他没有回来。

谢雨接到过向芸的电话,说新老师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红溪小学如今只有陆远一个人支撑着。

她什么都没说,只将陆远的所有东西打包,全部寄到了红溪小学。

她所有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忽然就化成了泡影。

这种感觉很糟糕。

她尊重陆远的选择,只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

衣服寄去后,陆远给她打了一次电话。

他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老师来了我就回去。”

谢雨道:“等多久?再一个六七年?”

陆远无言。

谢雨又道:“陆远,我不是不愿等你,只是不想让自己空欢喜。”

陆远:“对不起。”

谢雨笑了:“没关系的。你的选择并没有什么不对,说实话我也很敬佩。”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陆远没有再打电话发短信。

谢雨的生活又恢复了单身状态,其实也还不赖。离家独自生活多年,她早已是一个能迅速适应任何生活方式的女人。

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和关芯他们一起出去醉生梦死。

在大都市里,像他们这样的女人不胜枚举。

只是偶尔一个人睡在床上,还是会想起曾经躺在她身边的那个气息。

关芯笑她:“陆远那么好的男人,你怎么就弄丢了?”

谢雨笑:“谁知道呢!”

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八月份的时候,老张辞职。

老张今年四十多岁,谢雨以为他只要杂志社没倒闭,他应该会做到退休,没想到会忽然辞职。

谢雨问他为什么。

老张重重叹了口气道:“传统媒体式微,与其等着被淘汰,还不如自己先放手,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谢雨又问:“你想做什么?”

老张道:“回归田园,养鸡种菜。”

谢雨本以为他只是说笑,不想老张真的在上海郊区租了一块地,过上了他说的那种生活。

老张一走,谢雨顺理成章做了主编。二十八岁的主编,放在哪里也是年轻有为。

但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老张说得没错,传统媒体式微,尤其是新闻类,网络的传播力和速度,都不是传统媒体所能比得上的,报刊杂志这一两年一家接一家的倒闭。甚至有地级以上的日报,开始停止发行报纸,而专做新媒体。

谢雨他们的《东方周刊》发行量在这两年也减少了很多,

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广告商们,也更多愿意去投放在新媒体上。一旦广告出现问题,杂志的生存便岌岌可危。

谢雨是年轻人,自然是跟得上时代。她也想着杂志转型,但是他们杂志是周刊,要朝新媒体这种迅速传播的媒介方式转,确实不太现实。

社长这些老古董,自然也想守着他们的这一亩三分田。

谢主编不用再风吹日晒地在外面跑采访,却不得不辗转各个饭局拉赞助。

年轻漂亮是资本,领导们便对她这个资本无所不用其极。

即使谢雨知道这就是职场,但也不得不说真是恶心透了。

尤其是看着手下那些四处奔跑采新闻的热血记者们,偶尔对她流露出的不以为然,便觉得有些悻悻的难堪。

她发觉自己又开始离当初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

她很不喜欢。

十月份的时候,杂志社采访一位游侠式的摄影师,采访的地点就在社内。谢雨看过那位摄影师的作品,颇有些兴趣,恰好没事,便去旁听他的采访。

摄影师用电脑展示自己近期的作品,侃侃而谈。

谢雨忽然看到其中的一张有些眼熟,好奇问:“这里是哪里?”

摄影师道:“是湘西那边的一个小学,整个小学四个年级,只有一个老师。”

谢雨也认出那是红溪小学,笑着道:“是吗?”

摄影师道:”是啊!我还拍了一张那位老师的照片。“说着笑了笑,道,“偷偷拍的,因为他不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