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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云阶老老实实地带着顼婳浏览山色,阴阳院最有特色的地方名叫十方世界。内里池水半沸半凝,草木半枯半荣。日月同天而现,昼夜光影交割。

顼婳很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异象,她行走其间,指着湖中游鱼,问:“灰色的是它的影子吗?”湖中所有鱼,皆有重影如镜像。

奚云阶面色微红,道:“阴阳之道,高深玄奥。此地深意,云阶亦是似懂非懂。”

顼婳拍拍他的肩:“其实云阶不必深思,此地极力想要阐述阴阳,却如士子面红耳赤之争,欠缺自然。此情此景若是有主,莫非也是阴阳人吗?”

奚云阶面色扭曲:“傀首请勿戏言,此乃家师之作。”

身后有脚步声渐渐接近,顼婳没有回头就知道——阴阳人来了?!果然背后不能说人坏话。

她转过头,看见天衢子一身白衣,背筝负剑而来。他腰身紧窄,行走之际腰间阴阳双鱼佩流苏微微晃动,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风采超然。

但显然刚才的话没能逃过这位玄门大能的耳朵,他面色不善。顼婳轻咳一声,终于还是见礼:“奚掌院。”

天衢子视线偏移,不敢触碰她的视线:“闲时涂鸦,让傀首见笑了。”有意缓和了声音,是想要和解的意思。

顼婳立刻准备接受他不辨真伪的善意,吹捧道:“游戏之作已令人惊叹,掌院学识深如渊海。顼婳钦佩。”

可是尚算得体的恭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天衢子眉峰紧蹙,又移开目光,不想说话了。他早已适应这样冷淡疏离、言不由衷的交谈,但与她并肩一处时,他痛恨这种相隔千里的虚伪客套。

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声音的冰冷:“傀首并未惊叹,也不钦佩,何必说出这等口不对心的话来。”

这人堂堂一院掌院,不是这么小气吧?!顼婳也是有脾气的,立刻回以尖锐:“掌院说得不错,万物生长,柔美自然。美隐匿丑,明包容暗,眼中有阳,心中见阴,阴阳从未相离。而此地景与物,逼迫阴阳同现于肉眼。有形无神,看似高深莫测,实则婢学夫人,矫揉造作。不如趁早拆去。”

好吧,彻底把天聊死了。

奚云阶都不知道怎么圆了。跟随而来的载霜归气得将要中风。

天衢子浓睫低垂,又到了这种地步。但鼻端甜香追魂索命一般,让他的思维不似平素敏捷。他不是一个擅于言谈的人。他出身高贵,生活优渥。别人拜师,都是千恳万求。他拜入载霜归门下,是载霜归苦劝一月的成果。

旁人学艺,大多讨好师长、借力同门。他过目不忘,载霜归等不及他开口,已经倾尽全力堆砌他一人。

九渊仙宗九脉掌院,玄门中人视为极权巅峰,争夺再所难免。只有他乃临危受命,师门早已倚重。

他一生太过顺遂,不肯俯首,也不懂迁就。

可是他也舍不得走。他凭栏而立,风贴水面而来,半暖半寒,撩起他暗纹细腻的衣袍,流光明灭变迁。他薄唇紧抿,不动不语,白衣黑发,如冰雕玉刻,倒是与这环境水乳交融。

顼婳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要可心得多。

载霜归强行打破僵局:“傀首之言,也有道理。十方世界乃奚掌院入道十年时所作。彼时他年方十八,少年心性,总是更喜目中所得。如今千年过去,心境想必早已不同。但因此地深得上任掌院喜欢,故而留存至今。倒惹得傀首见笑。”

是了,应该这般说。可为何忍不住针锋相对?

天衢子随手扯了一根草茎,法阵不敢反抗阵主,微微颤动。顼婳也震动,虽说之前的令人惊叹语出违心,但若这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之作,那可以说是惊为天人了。

此地是术法补全,一半真景,一半虚影。虽然造景心性尚不成熟,但对术法的理解与觉悟可称精巧。

有了载霜归打圆场,她也想先下了这个台阶再说。毕竟跟阴阳院掌院交恶,非是此行目的。当下说:“想不到奚掌院不足双十时,已是才华横溢。倒是本座浅薄了。”

这句称赞算得上真心实意,天衢子没有回头,却也思忖着如何将先前唇舌交锋的不快洗刷干净。正要开口,却听顼婳又道:“奚掌院已逾千岁,看上去却是容颜俊秀,九渊仙宗真是驻颜有术。”

什么意思?是暗指我年老吗?!

天衢子转过头,冷冷道:“敢问傀首时年几何?”

载霜归暗暗叫苦,不知天衢子今日到底发了什么疯。毕竟年纪什么的,他以往从未在意过。

顼婳当然也看出他容色不对了,但是他一个大男人,玄门大能,为什么会在意年龄啊?!她心中叹气,却还是压了压火气,说:“蒙掌院相询,今年恰好五百载。”

五百!!小了六百多岁!!

天衢子平生第一次品尝失落,有些难以下咽。他说:“五百岁?九渊仙宗确实有几本驻颜秘籍堪称精妙,不然就赠予傀首吧。”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已经不用猜什么意思了,他就是说本座长得老!!混帐!贱人!!老匹夫!!

他成功踩中了所有女人的痛脚,顼婳再压不住心火,反唇相讥:“掌院驻颜之术,秀气有余,却失之阳刚,确实更适合女子使用。本座这便愧领了。”

这话却是违心,天衢子看上去虽是二十六七的年纪,但是鹤骨松姿、威仪凛然,并不女气。然而出自她口,却十分诛心。天衢子拂袖而去。

还是走吧,虽然眷恋有如千丝缠心,但再待下去,打起来就不好了……

第三章 蜃起楼台

载霜归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弟子会对画城傀首厌恶至此。他平素虽然不喜与人深交,但毕竟身为掌院,待人还算是温和有礼。

如今俨然已是不顾风仪。他只好陪着笑:“奚掌院……”实在是太难解释了,他只好胡扯:“身体不适,难免性子躁些。言语不周,傀首请勿见怪。”

顼婳的怒火却不是这几句话能够消去的。生平第一次被人讥讽自己容貌衰老,身为一个魔傀,简直是奇耻大辱!身为女人,这就能称得上深仇大恨!!

她冷笑:“不敢当!”回首对身后侍从道,“返回画城。”

侍从领命,一行人就欲起行。载霜归心中焦急,连连向奚云阶使眼色。奚云阶看着顼婳与自己师父之间战火熊熊,一直没敢开口。这时候终于道:“傀首难得前来九渊仙宗,就请歇息一晚,容我等略备薄酒,一洗风尘吧。”

他一开口,顼婳的火气终于降了一点。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面子,只是却也不打算原谅那“奚老匹夫”了。她说:“奚掌院既然贵体有恙,夜晚席间,就不劳烦他作陪了!”

“贵体有恙”四个字被无限加重,更像诅咒。载霜归赶紧道:“感谢傀首体谅。云阶,先带傀首前去客苑略作梳洗。”

苦竹林。风掀碧叶,翠色如涛。

天衢子坐在一方灰白磐石中央,面前清潭微皱,菖蒲抱水,青鱼相戏。今夜载霜归在客苑设宴,天衢子知道。

可是载霜归未曾前来相请,很显然,并不需要他出席。若是平时,他根本不会想起,他本就不喜欢杯盏之前的虚假迎合。

可是今天,却是心中风起,诸事皆不合意,连竹林沙沙之声都有扰清静,不得安宁。

直到三更时分,他突然以神识贯入护山大阵,巡视阴阳院。每个宗门驻地都有自己的护山大阵,阴阳院当然也不例外。

此处法阵名为连衡,因着数代掌院修补改进,再加之灵脉加持,早已生出灵智。

天衢子意念一动,连衡已经调整阵基,很快牵动他的灵识,四下巡视。

其实院中有无异常,天衢子心如明镜,并不需以法阵特意查看。毕竟堂堂掌院,不会真的来干巡山弟子的差事。

此时神识扫过融天山各处,最终停留在客苑。连衡终于停顿了一下,说:“掌院,此时苑中所接待的,乃是女宾。”

是很公事化的提醒。

天衢子表示明白,连衡便不再干涉,一路将影像俱摄入他眼底。时辰不早,顼婳的卫队已经开始轮换执勤。现在她房间门口有二人警戒,院子里三人巡守。

连衡这样的大阵,于融天山早已融为一体,一草一木皆如它发肤,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能够发觉的。

它一路将影像移入顼婳房中。

顼婳却还没有睡,看清她房内状况,天衢愣住。

房里没有点灯,黑暗中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单衣,整个人坐在锦榻之下的踏步上,长发全部汗湿,紧紧贴在颈项。她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双手抱膝,不肯抬头,也不肯发出任何声响。

只一双手互相交握,指甲刮得指间血肉模糊。

这是?

天衢子细观她,最后道:“连衡。”

连衡早已贴近顼婳,将她的症状与心跳、脉博收集完毕,随后道:“掌院,女宾身体不适,是否为她延医?”

天衢子摇头,阴阳院本就是杂家,医道他也略通。他看了一眼连衡呈现在眼前的初诊记录,说了声销毁。

连衡一愣,却还是照办了。

天衢子随后关闭了客苑一带的阵灵、阵眼,如此一来,他出入客苑,连衡便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顼婳确实身体不适,身陷魔族时,赢墀为了迫她屈服,每日里都有命人为她灌服神女泣露。神女泣露食之成瘾,每夜子时过后,则骨髓如万蚁争噬,奇痒难耐。

再加之淫蛇血发作,她几欲疯狂。可却不能有太大动作,门外侍从本就警觉,些微声响,足以惊动他们。

顼婳唇齿紧咬,颤抖如冰天雪地里初生的小兽。

周围术法波动,她却连抬头都做不到。身体失去控制,脑海里一片模糊。唯一的坚韧,便是不言不动。

有人缓慢走近,是赢墀吗?

顼婳手中绿光一闪,一股极强大的灵力扩散开来。

来人当然是天衢子,他一手控制顼婳,一手打开客苑法阵,隔绝屋里动静。绿色的光影如尖刀利刃,层层切割他护身的法阵。

这法宝威力不俗,但如今顼婳太虚弱了。而仅凭法宝,要对付他这样的玄门大能,是不行的。

天衢子很快压制了护主的法宝,蹲在顼婳面前。顼婳根本没有抬头,她呼吸滚烫,一身汗如水洗。此时虽无反应,手里却暗暗掐诀,是打算拼最后一击。

天衢子轻声说:“我身上有月髓,只要靠近,可以缓解神女泣露发作之苦。”

这样近的距离,满室馨香,他声音沙哑干涩,一瞬间却与法殿外的初遇重叠。顼婳神智早已模糊,只凭惯性的坚毅苦苦支撑,此时这声音,没有由来令她安心。

“云阶。”她唇红若沁血,声音出口,却几乎只是一个口型。天衢子将贴身的防护之物尽皆去除,慢慢将她揽过来,只觉怀中一汪沸水,而他心跳如擂鼓。

他言语无虚,顼婳很快觉出月髓的效用。那可遇不可求的至宝透过面前人的身体,慢慢清散她体内令人痛不欲生的搔痒。

她忍不住紧贴他,似乎汲取他身上的药力一样。天衢子吸入的空气滚烫,连累肺腑尽皆燃烧。他的手几番欲揽上她肩头,最后都克制着垂于两侧。

因为抓住,就不会放开。

温柔娇躯寸寸紧贴,却似乎还不够,她水蛇般缠绕过来,湿透的青丝垂落在他颈窝。天衢子轻声问:“可有好些?”声音也被香汗沾湿,他喉头微咽。

缠身多日的痛苦暂时缓解,顼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度疲倦之后的慵懒,听在耳中,令人心颤:“确实有效。此物可以相易吗?我拿神魔之息跟你换。”

她说话之时,螓首上扬,红唇擦过他的喉结,如同在他颈项间点燃不可熄灭之焰。

天衢子鼻息沉重,开口时字字艰难晦涩:“此物入在心窍,难以取出。”

他极力自控,不防她挤得更贴近一些。一层湿衣之下,她肌肤滑不留手,他只是稍有不慎,心已坠入这温软泥沼之中。愈挣扎愈陷落,逃脱无从。

欲望节节攀升,他想要尝尝那丹唇滋味,可是不能。

他上身微微后仰,坐在踏步之上,背靠榻沿。顼婳几乎全身都偎依着他,轻声叹:“真好。”

数月折磨,即使逃离赢墀的内殿,神女泣露和淫蛇血依旧每夜准时发作。她已许久不曾安眠。

此时背靠“奚云阶”,月髓之寒柔软如丝,体内所有不安渐渐平息。她几近贪婪地深呼吸,“奚云阶”一直没有任何冒犯之举,这令她十分安心。她美目紧闭,声音如同喃喃自语:“可否迟些再走?”

耳边有人低声答:“可。”

她靠得更紧些,直令他窒息:“你真好,胜出天衢子那个老匹夫甚多。”

一语惊散无边绮梦,老匹夫轻声辩解:“其实我……”她对自己印象极差,如果此时挑明身份,会如何?

无尽长夜,他想略微延长相依相偎的时刻,于是道:“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得什么样?我是怀抱结交之意而来的。”一缕发梢轻搔她的下巴,顼婳伸手握住,指尖打着圈把玩,“你说他都一千多岁了,性情怎的如此恶劣?还是孤寡老男人,晚年都脾气古怪?”

孤、寡、老、男、人。

仿佛当胸一记重拳。天衢子心里嗖嗖地直冒凉气,一句话说不出来。好在顼婳也知道当着徒弟面非议人家师尊并不适宜,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身体像是泡在温泉香汤里,困意阵阵袭来,她只是嘟囔了一句:“在你身边真好,都不想回画城了。”

神女泣露和淫蛇血,在发作之时固然剧烈,但赢墀的本意并非单纯只为折磨。是以药效被驱散时,身体所得到的愉悦也十分可观。

赢墀加诸在她身上的桎梏,她回以了千百倍的仇恨与厌恶。但对于另一个能缓解痛苦给予舒适平静的人,她不可避免的,产生了赢墀渴望的寸缕依恋。

天衢子发现了她的柔软顺从,如同春风过境,纵是万丈寒冰,也要寸寸消融。他握住她手,触碰自己的脸,说:“顼婳,我不是云阶。”

可怀中人毫无半点反应——她睡熟了。

天衢子一直等到东方发白,再晚一点,四大长老例行巡视,很快就会发现客苑的防护法阵的阵眼阵灵被关闭了。

可她呼吸平稳,好梦正酣。天衢子慢慢与她分开,她湿衣穿了一晚,早就干了。但到底灵力相护,并无影响。

天衢子没有抱她上榻,只怕肢体沾染,令自己行为失当。他最后打量她一眼,避着门外的魔傀巡守,很快出了客苑。

法阵赶在四大长老巡山之前重新开启,一切如常。只有他沾得一身暗沉芬芳。

顼婳这一觉,却是睡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