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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她开门,自有侍从侍候梳洗。因着师尊怠慢,奚云阶被载霜归提着耳朵吩咐了一番,这时候早已候在门外。

顼婳看见他,心情更佳,连眼神都温柔闪亮:“一时睡过了时辰,倒劳云阶久候了。”

奚云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躬身回礼:“傀首见谅,是云阶早至,惊扰傀首清梦。”

二人一路客气寒喧,奚云阶领着她来到太始居。四大长老早已在此相候。虽然诸人已是辟谷多年,但贵客到来,始终还是食物更能避免空谈之尴尬。

昨天夜里,他们前去看望了顼婳送给奚云阶的女童。

女童父亲是仙门中人,母亲乃魔傀一族。载霜归亲自为她测过灵根,毫无疑问,她的根骨远超凡人。

这是一个信号,顼婳带给他们一个绝对令人心动的消息——魔傀不仅能够诞育魔族,也能为仙门延续香火。

能混到九渊仙宗长老位置的都是人精,这次顼婳前来的意图,大家约摸已猜得几分。魔傀必是与魔族生了嫌隙,画城想要寻求别的助力。

但是此事谁先开口,如何开口,关乎太多人的得失利益。

若是处理不当,只怕与魔族的一场大战又在眼前。上次玄门与魔族的交战,九渊仙宗宗主水空锈肉身损毁,元神被困,九渊仙宗多位长老战死。

直到现在,整个宗门都群龙无首,称不上恢复元气。

顼婳坐在桌前,太始居四面纱帷,清风徐来,心旷神怡。

四位长老仍然是微笑寒暄,对她的来意绝口不提。四只老狐狸。顼婳心下叹气,她此来确有试探之意。但也未抱太大希望。

九渊仙宗也好,魔族赢墀也好,其实所求相同。而这却是她不能应允的。

是以仙宗虽然与魔族乃死敌,但要放手与之一战,还是需要令他们心动的收益。

而她出师已是不利——九渊仙宗九脉掌院,虽然其他八位非常活跃,但其实影响力最大的是阴阳院天衢子。

可天衢子对魔傀一族显然并无好感。他不愿相助,长老的意见便只能供由掌院参考。阴阳院考虑,其他八脉掌院便会观望不前。

可天衢子那种人,一眼便知固守自我,不是能为言语所动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仙门意识到,魔傀如被攻陷,对魔族的实力会有何等影响。后续如何,恐怕只能尽人事了。

思路及此,她便也只谈山色饮食,不提其他了。一餐饭罢,竟是一句正事没有。

四大长老心下也焦急,但是他们比她更知道此时不能先递橄榄枝。毕竟真正血刃戮颈的不会是自己,必须得沉住气。是以虽然极尽客气,却极具耐性。

顼婳深知再耗下去也没意思,饭毕之后,即起身告辞。

载霜归与其他三位长老一齐将顼婳一行人送至融天山下,一路语笑晏晏,却是各怀心思。

临别之际,顼婳显然有话想对奚云阶说。载霜归向其他人施了眼色,四大长老互相交谈,故意前行引路。

顼婳得以与奚云阶并肩而行。

“最近两日,真是劳烦云阶了。”她说话的时候,眸子清亮无比。奚云阶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另眼相待,但载霜归的叮嘱他很明白。

眼前人姿容绝世,行止间洒脱不羁,却不失女儿仪态。他其实也很有好感,但深知魔族与玄门隔膈,是以举止得体,一直不敢逾矩。

此时听她这般说,他抬头便看见她眸子里清澈地倒映着一个自己,顿时微红了脸颊:“傀首言重了,傀首驾临融天山,乃是九渊之喜。能与傀首同游,也是云阶之幸。何来辛劳可言?”

是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客套,这个人不论是人后的温存还是人前的清正都令人心悦。

但却不宜再多言。他话语内外,皆提到九渊。显然立场与宗门绝对一致。私交如何,不能动摇其志。

夜半相偎,不过一刻虚念。魔族与仙宗历来敌对,鸿沟如海,终无法逾越。

她向奚云阶与四大长老拱手作别,一行人离开融天山,踏上飞舟,返回画城。

苦竹林。

天衢子本就刚刚伐骨洗髓,清理完魔息。病体未复,昨夜又一夜未曾合眼,到现在已感困倦,却觉风声扰耳,不能成眠。

不多时,四大长老同至。院子里石桌鼓凳,天衢子随手示意四人落座,亲自斟茶。

载霜归说:“我们测过顼婳送来的女童,魔傀确实能够为仙门生息繁衍。”

天衢子也开始有些明白她的来意了。

他问:“她走了?”

载霜归点头:“走了。走之前仍然什么都没说。倒是与云阶私下说了几句话,但都无关紧要。”

杯盏中茶水满溢而出,天衢子挥手拂去,心像被生生挖却一块,空空荡荡。

阴阳院二长老一页笺问:“傀首前来,似有求助之意。但又始终绝口不提。如果魔族果真意图吞并画城,我等总不能坐视。掌院心中可有应对之策?”

天衢子收拾心中斜逸旁枝,道:“魔族盘踞天魔圣域,画城也在其中。九殛天网之威,四位都曾见过。”

他提到九殛天网,四大长老都沉默了。

九殛天网是天魔圣域魔族的防护大阵,拥有四条灵脉加持。如果襄助画城,就要闯入阵中与魔族正面相抗。

天衢子缓缓道:“魔傀一族若真心想要寻求帮助,就只能舍弃画城,出天魔圣域,种族更名易姓,由九渊仙宗安排驻地。而这,眼下她不会同意。是以,商谈无用。”

他一席话终,四大长老相对无言。载霜归问:“可是若魔族吞蚀魔傀,岂不实力大增?”

天衢子抚摸袖中琥珀,半晌,说:“这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我意,观望。”

当天下午,九渊仙宗九脉掌院再次齐聚蜃起楼台。

八位掌院赞成襄助画城,阴阳院一脉反对。九渊仙宗迁延观望。

及至出了蜃起楼台,各脉掌院、长老各自回返。天衢子突然道:“云阶。”

跟在他身后的奚云阶一愣,差点撞到他背上:“师尊。”

天衢子问:“将今日临别之前,傀首顼婳……与你的谈话内容,细细说与我听。”

奚云阶只以为师尊关心顼婳的态度,忙将一日对话复述与他。

天衢子安静聆听,一直面无表情。奚云阶也不知师尊喜怒,有些小心翼翼。

“傀首言重了,傀首驾临融天山,乃是九渊之喜。能与傀首同游,也是云阶之幸。何来辛劳可言?”这最后一句回复,真是客气,直将昨夜朦胧情愫,客套得泾渭分明。

天衢子一路前行,未发一语。

满心涩然却难对人言。

第四章 无权悲喜

魔族反复查看了由魔傀生育的魔婴,十二位族长同意对画城用兵。

但魔傀与魔族同宗同源,且意不在杀戮,魔尊赢墀决定亲自前往。

顼婳刚回到画城,就接到魔族发来的战书。信函由赢墀亲自手书,言辞还算恳切。再三称征伐非是目的,希望“以茶代刀,对坐相商”。

顼婳的回应,就是立刻排兵布阵,在通往画城的必经之路日围山伏击了赢墀前军五千。魔傀胆大包天,魔族大哗。

九渊仙宗。

每个宗门都有一些不到紧急时刻不轻易启用的法宝。此时,器宗弟子将一面巨大的玄光镜竖立于蜃起楼台中央。

天魔圣域虚影投于空中,九脉掌院神情肃然。

画城之下,魔尊赢墀双唇紧抿,瞳孔被浩浩魔气沾染,略带紫色。他身后,侍卫长咸柠轻声道:“魔尊,此战势在必行,那帮老家伙,已经颇有微辞了。”

赢墀当然知道,虽然大军压境意在威吓,但是一旦流血,战势就不能避免。他必须有所收获,否则他方一行军,就损前军五千。

十二族的老东西们岂能甘休?

他轻轻抚摸手上暗红色的宝石戒指,许久说:“全力攻城,直到魔傀愿意出降为止。”

咸柠说:“不会出降的。”赢墀目似寒冰,咸柠却不似别人那般惧怕他:“从您动用神女泣露和淫蛇血的那一刻起,您就应该知道,她不会降的。此战不能容情,只能不死不休。”

赢墀迎面一拳打在他脸上,咸柠瞬间满面是血。他只是随手一擦,并未后退。

魔兵攻城,画城被战火舔舐。

魔傀四君贪、念、嗔、痴掌管兵士,如今是贪君率君迎敌。赢墀注视战场,目光却在四下搜寻。魔傀世居画城,平素极为低调神秘,从未参与战事。故而实力成谜。

如今看来,魔傀体质不是强项,故而应战兵士中刀修、剑修极为稀少。反而以法阵见长。赢墀心下稍安,此战敌我双方无论谁死伤巨大都是他的损失。还有,那个人为什么还不出现?

九渊仙宗。玄光镜前,紫黑色魔息影影绰绰,天衢子目光晦暗。魔傀一族虽然实力不明,但是单看画城的防御法阵,他已然能够估量。

画城没有灵脉。

无论仙宗还是魔族,术法的施为都需要消耗灵力。弟子入门,第一件事就是灵气铸体。而灵脉不仅蕴含精纯灵气,更令山灵水秀,草木日月与灵气互相滋养,再生循环。若维护得当,灵脉不但不会消耗,反而会越来越强。

当然,如此珍物,注定稀有。画城缺少,也不奇怪。

整个仙宗,融天山有九条灵脉,便诞生了第一大宗,支撑整个玄门。魔族神殿也才不过四条灵脉。而以此作为法阵灵魂的九殛天网,已经没有人愿意招惹。

此役,魔傀几乎毫无胜算。

九渊仙宗当然不能坐视魔族圈禁魔傀。可是如何插手,又当在何时插手。

而她……又是作何打算?

如果画城注定不保,她是否会考虑接受九渊仙宗的条件?

他正出神,耳边一声低呼。天衢子抬起头,只见玄光镜中,顼婳丝带束发,衣上系珠,一身素白,纤手提一盏莲灯,她不似身临战场,倒如月夜寻花。

赢墀的目光胶着,顼婳手中莲灯光芒骤盛,光影坠落,遇人则燃。魔兵顿时惨叫连连。赢墀身后,咸柠喃喃道:“赦世莲灯。”

赦世免罪,生灭轮回。

她挑灯而来,一手结印,一步一阵,血海滔滔。魔军的冲杀无济于事,顶极的阵修,结阵时间快而精准,山石、尘埃、光影都是她的阵基。

她似近在眼前,而阵息却瞬息万变。肉眼迷惑了本心,难以分辨距离。眼前如同坦途,踏足其上,却是沙海崔巍。

魔兵晕头转向,更兼赦世莲灯光华错乱交叠,一时之间,死伤甚巨。

玄光境前,九脉掌院同样面露异色。玉蓝藻说:“这……是阵修?”

阵宗掌院典春衣目光深陷玄光镜中,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刀宗大长老付醇风道:“赢墀低估了魔傀,派了这些废物去送死。”

画城之下,魔族伤亡很快超过一成。

彻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赢墀解去绣着十二章纹的披风,抽了宝剑在手,剑名虚邪。

顼婳足踏魔息,衣袂飘举,赦世莲灯光影汇聚,风云动荡。赢墀一剑横来,剑气破开数层法阵,顼婳手中莲灯光影有如实质,瞬间凝于身前,抵去一击。

光墙被虚邪斩碎,向天地之地迸溅散落,有如漫天星辰坠地,其势炫丽华美。她站在破碎星辰的中央,披帛飞卷,莲灯滴血,似艳魔临世,又如神女飞天。

在她足下的人是碎光美餐,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哀嚎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声号令,魔傀转而开始强硬反击。赢墀不管不顾,剑势不停,锋刃直压莲灯。

刀修与剑修,皆十分牵制阵修。毕竟结阵需要时间,需要阵基材料相辅,也太过考验阵修的反应能力和临敌经验。

他们攻势凌厉迅捷,刀修更是霸道刚猛,几乎是阵修天敌。

顼婳素手指节发白,勉力握住莲灯玉柄。

赢墀剑上发力,声音却在颤抖:“从了我,不行吗?”

顼婳素手缓缓上抬:“我更想杀了你。”

她手上珍珠戒指爆开,第一重护身法阵碎裂。赢墀眼角微红:“哪怕会牺牲无数族人?”

顼婳说:“卑微求生,不如慷慨赴死。”

赢墀剑再施力,莲灯玉柄轻响,顼婳猛地握住他的剑锋,五指用力,将剑锋移开。腕上翡翠手镯碎裂,她指间鲜血滴落如珠,赢墀摇头:“别这样,顼婳,不要这样。”

顼婳猛地旋身,衣袂飞扬,赢墀眼前只见光影陆离。桂花的香气四溢开来,冲淡了一地血腥。眨眼之间,她与他又隔了三重法阵的距离。

然后又是一场血腥屠杀。无人干扰控制的绝顶阵修,足以纵横战场。

魔军伤亡达到两成,莲灯中灯芯滋滋作响,仔细一听,全是神识的痛苦嘶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