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仙宗毕竟乃不世灵山,花木葱笼、气候宜人。顼婳觉得比在凡间好太多,只是肩膀没那么痛就更好了。她解开衣裳,只见肩头已经渐渐现出一片淤青——那是当然的,木狂阳一掌,付醇风都要将养好几天。

九渊仙宗没有医修吗?!哦,医修都在观战呢。

顼婳气得将天衢子又骂了好几遍,好在奚云清去医宗取了药来。顼婳上完药,又兼子时将至,她身体受神女泣露和淫蛇血影响,慢慢懒于动弹,终是睡了过去。

天衢子处理完江河剑派的事务之后,已经很晚。他当然记挂着顼婳的伤势,此时打开神魔之息,却见顼婳合衣而卧,竟是睡着了。

次日,顼婳一大早就被叫起来。今日新入门弟子要去往太初殿,重测灵根。以便选择合适的功法修炼。

顼婳一脸莫名其妙——怎么,天衢子还真打算让她拜入阴阳院啊?

但偏偏天衢子还真是什么表示也没有。太初殿,四大长老和掌院亲临。而这次新入门弟子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身份还有点特殊——是扫雪斋斋主的女儿尹絮苹。

顼婳同她站在一处,她体态纤纤,衬得顼婳就更加庞大了。有这样的对比在侧,她显然颇有得色。载霜归对于新入门弟子,一向寄予厚望,当下自有一番□□勉励的套话。

顼婳心中疑虑,抬眸扫了一眼端坐正中的天衢子。天衢子拾得这一眼,如利刃入肉,连指尖都绷紧了,整个人面无表情,清冷庄重。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淡漠。

那就测灵根吧!顼婳也不再理他,反正现在回去确实不是最好的时机,至少得等修为恢复。如今的画城不知形势如何,但恐怕不是人人都希望她活着回去。

尹絮苹举步上前,先行入阵。阵法符咒闪动,不消片刻,连衡已经扫视她全身,并给出数据。她站在阵中,全身如同透明,只剩下骨骼,及深绿色的脉络纵横交缠,是中上灵根。

载霜归示意她退出来,顼婳随后进入。这一次,法阵似乎耗时颇久。几位长老都皱起眉头,终于有了结果,但法阵之中,顼婳却大为不同。她整个血肉骨骼都变成深绿色,如同翡翠。而中间紫黑色的魔息深深缠绕,测不出灵根品相。

载霜归站起来,如此体质,平生未见。他看了一眼天衢子,天衢子也有些意外——哪怕是魔傀,体质与魔族、仙门相差也不会太大。这是什么意思?

载霜归心中狂跳——无论是什么,灵根铸体的她都一定是不世奇材!他说:“纪婳……掌院收为亲传弟子如何?”

其他三大长老都没意见,这样的人才,掌院亲自教导无疑是最为合适的。

顼婳眉头微皱,要拜天衢子为师,哪怕是暂时的,她也不愿意。一想到要叫这老匹夫为师尊,真是浑身别扭。

座上,天衢子沉声道:“不。”

他居然拒绝了?!四大长老皆面露异色,天衢子目光垂地,缓缓说:“让她暂时游学于阴阳院。拜师之事……日后再议。”

什么意思?游学的可都是外门弟子啊!

九渊仙宗自古以来,都有游学一说,但那只是一些富家子弟,资质不够,又碍于情面,不得不传授些许皮毛,令其行走世间,干些杂活。

为免颜面上不好看,美其名曰游学。可其实只由斋心岩统一授课,由内门弟子管理,连正式的师承都没有。

载霜归眉头紧皱,但是当着诸弟子的面,不能质疑掌院。他只好说:“如此,纪婳便先入斋心岩上课吧。”

顼婳倒是并不意外,毕竟天衢子明知她的身份,若是收她为徒,恐怕阴阳院的功法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泄漏。斋心岩教学只是些许皮毛,倒是不用防备她。

她施了一礼,应下。

载霜归又问:“尹絮苹,依掌院之见,如何安置?”

天衢子看了一眼尹絮苹,说:“三长老意下如何?”

这是有意打发给三长老燕回梁了。他的大弟子燕尘音还没有收亲传弟子,中上品灵根也还不错。虽然是女弟子,但是也不要小看女子——想想木狂阳吧。

燕回梁几乎毫不犹豫:“尘音最近确实正在物色弟子,如此,我便替他谢过掌院了。”

眼看是皆大欢喜,突然尹絮苹娇娇脆脆地道:“奚掌院。絮苹幼时,便时常听家父提及九渊仙宗,家父言语中对奚掌院更是极为敬仰。絮苹从小憧憬,如今好不容易有幸入得阴阳院。絮苹请求奚掌院,收我为徒。”

她声音脆中带甜,四大长老都皱了眉头,尹絮苹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请求掌院,收我为徒。”

天衢子沉声问:“你觉得我阴阳院三长老的亲传大弟子,不配收你为徒?”

言语之间,威仪凛然,尹絮苹顿时双目含泪,满脸惊慌:“不,絮苹并无此意。絮苹只是……自幼仰慕掌院,想要拜在掌院门下……”

天衢子冷然道:“临行之前,难道尹斋主没有教过你阴阳院的规矩吗?”

尹絮苹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道:“不不,父亲他说过,都是我的错。我……”

她泪落如断线珍珠,美人泪乃不世神兵,足以削铁如泥,可天衢子刀枪不入:“你既知规矩,却仍出言无状,阴阳院岂是你娇纵任性之所?”

载霜归叹了一口气,无论仙宗还是凡世,甚至哪怕魔族,上位者对美人说话,总是温柔三分。何况是位幼年时便对自己仰慕敬重的美人?

可天衢子不会。

怜香惜玉四个字,他能读能写,但想必再活一万年都不能学以致用。位及掌院,千年单身,不是没有原由的。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已拥美在侧,玩师徒虐恋去了,他在这里训孙子。载霜归轻咳一声,在他准备把人遣回扫雪宗之前开口:“既已知错,还不拜师?!”

尹絮苹乃扫雪斋斋主爱女,小公主一样的人物。再加之灵根出众,一生受尽宠爱追捧,几时受过这等训斥?而且还是出自自己打小憧憬仰慕的人之口。她满面泪痕,显然芳心破碎。此时跪在燕回梁身边,抽噎着倒了茶,先敬燕回梁,再敬燕尘音。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师父。

天衢子压根没有再向她看,依着他的意,本应遣回扫雪斋。但燕回梁接了她的茶,只好罢了。

顼婳站在旁边看戏,这时候不由重新打量了一遍天衢子,颇有刮目相看之意。

——这老匹夫,还真是半点不为美色所动!

“坐怀不乱啊。”顼婳嘀咕了一句。

“那要看是谁去坐了。”她颈间,神魔之息嗤之以鼻,光芒一斜,仿佛是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大嘴,只差没有呸上一口。

他居然把傀首打发去了外门游学。

垃圾掌院,叶公好龙!千年修为,球用没有!!

第十四章 淡泊寡欲

“灵气充裕了?”对于法宝的恢复,顼婳显然心情不错。

神魔之息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暴露了。它颇为心虚地看了顼婳一眼。顼婳步出太初殿,既然是外门弟子,当然要重换住处了。自有执事过来,领了她去往新的所在。

神魔之息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这才往她颈窝里蹭蹭,说:“傀首,一别许多时日,您还是如此的风姿卓绝、风华绝代、风……”

它一向话唠,顼婳也不理它。外门弟子的住宿条件可比溪云清旁边的院子差多了。这里左右两栋仙府,一红一绿,红男绿女,建得还算巧妙。中间用法术一划,雪白如玉的一条银河横在当中,颇有楚河汉界的意味。

顼婳捧着两套阴阳院外门弟子服一进来,就受到所有人注目。有心求仙问道的,大多极重仪表。因着灵气调养肉身,哪怕修为不高,外貌却都不会太差。像她这样的,还真是异数。

很显然,九渊仙宗的外门弟子,素质也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

所以左边男修楼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低笑了一声:“哟,师兄们这是从哪里赶来的猪?”

虽是外门弟子,耳目也远比凡人聪明。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笑声。而顼婳成功把仙茶镇的外号一并带了过来——肥、猪……

神魔之息瑟瑟发抖中。

顼婳倒是没理会,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有很多事要问神魔之息。

天衢子出得太初殿,自然是回苦竹林。他立刻发现这样安排的不便之处——掌院见到一个外门弟子的机率,真的是零。

载霜归跟在他身后,等到其他门人弟子都散了,方才问:“纪婳体质特殊,你也看出来了。为何安置在外门?”

天衢子皱眉,说:“有原因,但目前不宜解释。”

载霜归还是想再努力一下:“你可是不喜她魔傀的身份?若实在不喜,四长老有意再收一个关门弟子……”

天衢子立刻道:“不。师尊,此事以后再议。”

载霜归虽然妥协,却还是劝诫道:“好吧。但是你对魔傀成见太深,为师很是担心。你身为掌院,对待各方势力都不因被个人好恶影响。”

天衢子说:“并非如此。师尊,此事我意已决。她的事,我会关注。还请师尊不要插手,好吗?”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载霜归只好应了,只是神色之间,仍忧心忡忡。

斋心岩的课,一般由执事讲授。

无非是些仙门历史传承、九渊仙宗门规守则,以及玄门目前各大派系之间的关系脉络。再者讲讲魔族的滔天罪孽,明确一下入门弟子的立场。

顼婳有心理准备——无非就是枯躁得想死嘛。哪个门派刚入门的课程不是这样?!宗门越大,这些个繁文缛礼越多。她以前经常各门派偷师……呃,游学,早习惯了。

然而今天的课,气氛却十分不对。首先是斋心岩九位执事同时现身学堂。随后他们清出了前面五排座位,所有外门弟子都被安排到了六排以后。

再之后,四位长老的嫡传弟子全部到场,前五排顿时满座。

顼婳坐在第六排,很是莫名其妙——九渊仙宗的外门学堂,如此紧俏吗?!

神魔之息化作光球,蹲在顼婳肩头——如今在玄门第一宗,大多弟子都有自己的法宝。它也就不甘再做个小吊坠了。这时候它以光化脚,抠了抠自己并不存在的鼻子——太过熟悉的气息,渐渐接近了。

顼婳从它那儿了解了一点情况,但显然畏惧开水的它并不敢据实相告。只是确定了顼婳的死而复生确实是天衢子所为。至于意图,它一口咬定毫不知情,但天衢子的动机它不知道是很正常的。

于是它唠叨了半天,结果跟顼婳猜测完全一致,消息毫无用处。

顼婳也懒得理它,正翻着斋心岩发下来的羊皮卷,突然周围一静。顼婳抬起头,见一个人走进来。学堂中光线骤暗,只因天光荟萃于他一人衣袂。

同为一方首领,顼婳终于一脸诧异——这他妈是有病吧!外门弟子课堂,掌院亲自讲学?!那你们内门弟子换斋心岩执事去讲啊?

然而天衢子当真就这么干了。九渊仙宗宗规繁多,他声音通透冰澈,时不时穿插几个案例,有点像讲前辈逸事,倒是并不乏味。

诸弟子满目虔诚,听得自然也仔细。天衢子端坐讲坛,手中并无书卷。他语态从容,目光无意识扫过那个人。她今天坐得有点远了,而坛下弟子太多,连目光相接的机会都没有。

明明座无虚席,可整个学堂却异常静谧,只有他音色如银,掷地有声。如今九渊仙宗九脉掌院就是玄门神坛,他是坛上真仙。

哪怕这堂课,其实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术法内容,也自会有拥趸接踵,奉为天音。

只有顼婳莫名其妙,万事反常必有妖,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原因。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几位执事。为什么掌院会突然来斋心岩讲课?这些“入门须知”到底是哪里有玄机,需要劳动他亲自过来?!

是因为以前备课随意,令掌院觉得斋心岩疲懒吗?

上意难测呀。执事们认真忏悔中。

当然了,除了奇怪的、不安的、仰慕的、兴奋的,还有那暗怀他心的。

尹絮苹也在学堂里,虽然她不是外门弟子,但是新入门弟子的课程都在斋心岩。毕竟门规、仙门历史传承这些常识性的东西,是所有弟子都需要明白的。

她虽然在太初殿被天衢子一番训斥,但毕竟拜入了燕回梁亲传弟子门下,身份不是外门弟子可比的。是以座次也在前五排之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讲坛上天衢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滑过自己。

她左右看看,四周都是男修,只有身后坐着“心宽体胖”的顼婳。他总不可能是在看那个胖女人吧?如果真的要看,何必把她发往外门?大长老都发话让他自己收为弟子了。

他既然嫌弃,当然不可能关注。那……难道他真的是在看自己吗?

尹絮苹芳心骤乱。

一堂课后,会要求各弟子画出当今玄门各门派的分布图。这其实是一张以九渊仙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玄门地图。这自然是很重要的,外门弟子经常四处游走,他们其实不需要学习什么高深术法——修为造诣是内门弟子的事。

他们只需要知道哪些门派与九渊仙宗交好,哪些门派不能轻易起冲突,哪些门派可以结交救助。

所有弟子都在埋头画图,天衢子沿着课桌间留出的通道四下行走。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第六排,那个人身侧。

顼婳也在画图,这东西于她而言并不陌生。她一手握笔,一手压着羊皮卷。苦竹的清寒之气渐渐临近,天衢子贴着她的课桌走过,柔软的衣料轻轻擦过她按在桌角的手。

几乎小心翼翼的触碰,顼婳并没有抬头,如他也没有多作逗留。

苦竹的清寒与桂花的甜香交错而过,神魔之息突然明白,其实他是不会把傀首怎么样的。

傍晚时分,顼婳交了玄门地图,便到了下学时候。

天衢子自然早已离开了,他一走,其他的内门弟子也作鸟兽散。只有外门弟子,还聚在一起,对掌院风姿惊叹向往。顼婳出了学堂,旁边就是膳堂。

内门弟子辟谷,外门弟子又大多出身贵家富户,是以斋心岩的膳堂售价可一点也不善良。

顼婳走进去,发现里面卖的各色饭食都还挺贵,不由意外 ——怎么九渊仙宗的外门弟子还要自己负责伙食的吗?

妈的,百密一疏,早知道奚云清给的银子就留一点给自己了。

傀首站在膳堂前,肚子咕咕叫,却没有一文钱。这……实在是有损光辉形象啊!!偷吧,倒是简单,但是九渊仙宗的连衡大阵,跟魔族九殛天网齐名。恐怕什么手法也瞒不过它。若是来个浮光留影之术,恐怕以后不太光彩啊……

但是饿死于盛宴之侧不是傀首的风骨。她想了想,立刻举步往融天山上走。巡守弟子当然拦住她:“阴阳院重地,外门弟子不得入内。”

顼婳面不改色:“奚掌院命我下学之后前去拜见。”

为了一口饭,竟然也不惜用了拜见这两个字。

守门弟子一听,果然有些犹疑,立刻以护山大阵连衡向苦竹林传信。

天衢子彼时刚刚回返,闻听连衡传报,只微微一愣,立刻道:“进。”

顼婳观察着守山弟子的神色,这老匹夫一直对她不闻不问的,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他不会不见吧?好在不过片刻,守山弟子已经客气地道:“请。”顺便给了她一道临时的出入符箓,使用一次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