顼婳根本就不知道苦竹林在哪里,好在连衡很尽职,一路以灵光指引。

苦竹林真是林如其名,正是迸出依青嶂,攒生伴绿池。滔滔竹浪间,白石小径蜿蜒向前,干净得不似人间。顼婳却没心情欣赏这些,她只是觉得……竹笋还不错。如此肥大,剥壳洗净,炒一盘软糯的红烧肉,那滋味一定……

果然人不辟谷,凡根不去。

小道尽头是几间精舍,精舍门口,天衢子白衣黑发临风而立。此景堪入画。

然而傀首此刻没有作画的心思——她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纵然眼前人甚为不喜,她还是道:“今日前来,是为答谢掌院相救之情。”

呵,虽然他并不情愿。心中冷笑,然受困于腹中饥饿,她面上神情倒是真挚:“但此事想必说来话长。不如我们把酒对饮,细细商谈,如何?”

此话傀首自认为说得已是极为明白,但是答谢二字过于刺耳。奚掌院眉头紧皱。为见她一面,他不惜惊动阴阳院前往斋心岩讲授九渊门规。满腔温软,寸寸柔肠,她脱口而出的,便是答谢。

二字如刀,他为刀锋所伤,瞬间薄唇微抿,人便显得十分无情:“答谢?傀首意欲如何答谢?”

顼婳都快饿晕了,心里骂娘,脸上带笑:“坐下商谈,可好?”

天衢子不依不饶:“傀首觉得,何为答谢?”

顼婳是真的饿,于是还真是认真想了想:“九渊意向,你我皆心照不宣。这次承蒙掌院盛情,尽管阁下乃出于宗门立场,本座仍心存感激。答谢一事嘛……如果我顺利回到画城,可以适当给予九渊弟子出入画城权限。若有族人愿意结亲,我不阻拦。至于准许多少九渊弟子进出以及何时进出,待定。”

真是恩怨分明。

奚掌院被自己一腔火热情愫打了脸,心下恼羞成怒,面上却喜怒不显。他视线垂地,一拂袍袖,泠泠道:“既然商议已定,傀首请回罢。”

……什、什么啊!!喂!!顼婳气得,这老匹夫有病吧,老子说得不对?!

然而就是因为说得太对了,账算得一清二楚,导致奚掌院自尊严重受损,半点挽留她共进晚餐的意思都没有!!

妈的,贱人!!

傀首恶狠狠地踹了一脚路边的竹笋,气得胃疼。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一脚下去,不仅竹笋崩飞,还落下一只油光水滑的锦鸡。傀首转怒为喜,不消片刻,左手一只鸡,右手一颗笋。

她一向容易满足,何况竹笋炖鸡味道不错,当下又笑意盈盈。只有连衡忍不住,道:“雪羽赤锦雉乃大长老爱物,女宾不可偷盗。”

它倒是认出了顼婳,顼婳冲它一竖眉毛,怒道:“闭嘴!女宾到你们九渊仙宗,吃个膳堂还要自己付钱的吗?载霜龟的爱物怎么了?!惹急了我连他一块炖一锅竹笋王八!!”教出这种弟子,他还有什么脸养锦鸡?!

连衡:“……”它奈何不得客人,倒是转头就想向自家掌院告状,然而神魔之息比它动作快——神魔之息可是认了天衢子为主的。

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人简直是它生平所见最大的一朵奇葩。它快速说:“傀首没钱买饭!!”

天衢子心中一顿,是了,她这身体并未辟谷。依稀记得外门弟子饮食确是需要自费。

他疾步追出去,正见顼婳提着师尊的鸡,在和连衡理论。天衢子挥退连衡,顼婳扬了扬手中的雪羽赤锦雉,示威。就不放下,你咬我啊!!

天衢子不看那鸡,轻声说:“随我来。”

他转身就走,顼婳倒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精舍不远处,有泉水自峰顶而下,汇聚成潭。潭底青鱼又肥又嫩,相比之下,载霜龟养的鸡肯定也跟他一样又老又柴。

顼婳随手就把鸡扔了,也不客气,自挽了袖子,下潭捉鱼。天衢子站在潭边,衣角抚过光洁的鹅卵石,整个苦竹林与他一样纤尘不染。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奚掌院这一生,学过的东西太多,然而一直是远庖厨的——世家嫡长子,玄门首徒,及至阴阳院掌院,他从出生至今,这门技艺从未需求过。

好在顼婳很快捞了鱼上来,二话不说就着泉水剖洗干净。血水染红了石与潭,苦竹林甘凛气息中顿添甜腥。然而它们素来好洁的阵主不动不语,法阵便也只好默然不动。

顼婳架了柴火,还不忘指挥天衢子:“点上点上。”

天衢子小施引火之术,火珠落入,瞬间火苗高涨。顼婳把鱼烤上,又问:“有何佐料?”奚掌院显得茫然,顼婳便也不指望他了:“盐都没有?怪不得你这住处没一点人味。”

天衢子闭口不言,好在顼婳没那么挑剔,不咸不甜也吃了一整条鱼。她这一生,吃过不少鱼,但苦竹林的鱼无疑最为鲜美。毫无杂质的山泉,养出了肉味甘美细腻的鱼——这里的灵气,是整个阴阳院最为厚重之地了。

再加上顼婳烤鱼的技术不差,整个苦竹林,飘散着从来没有过的烤鱼香气。

顼婳填饱了肚子,连带对天衢子的恶感都消了些。她烤了三条鱼,吃了一条,剩下两条是无论如何吃不下了。当下将另外一条鱼递给天衢子:“尝尝?”

食物的香气浓烈得令人窒息,天衢子上身后倾,躲避。

顼婳便不再管他,将鱼包上,径自走了。

天衢子站在原地,他自出生之后,一直便奉行克制私欲。于是一世千载,他没有喜欢的花果,没有偏爱的饮食,不好金银,远离酒色。

便是缤纷色彩也要一视同仁,绝不允许目光过多驻留。

一切身外之物,皆不恋不厌。他将淡泊寡欲融入血脉神魂,变成了他性情的一部分。

可是今天,他很想尝尝那鱼。

第十五章 好为人师

回到房间,顼婳便在门上看见一张法术凝成的请帖。是外门弟子的聚会,今夜,飞镜湖边。

顼婳不予理会,当务之急,还是必须尽快恢复灵力,重新锤炼身体。天衢子将她发往外门,她其实还有点感激这样的安排。毕竟九渊仙宗比起外面,还是安全得多。

纵然不太舒适,却至少是个庇护所。

她把鱼随手放在桌上,洗漱之后便开始盘腿打坐。融天山深厚的灵气帮了她不少忙,只是锤炼肉身非一时之功,倒也急不得。

天衢子只透过神魔之息看了一眼,见她练功,便不再打扰。他转而对连衡道:“通知斋心岩膳堂,她的饮食费用……”

“减免”两个字还没出口,神魔之息就惨哼了一声:“大好时机,你要不要这样!!”

天衢子莫名其妙:“什么?”

神魔之息循循善诱:“你想不想每顿饭都跟傀首一起吃?想不想一有机会就进她房间?想不想她一饿就进苦竹林来烤鱼?”

天衢子沉吟片刻,挥退了连衡。

他想。

神魔之息倒不是叛变了,而是方才顼婳递鱼给天衢子的时候,它那不太灵光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

——要是傀首跟天衢子这样那样了,结个道侣什么的,那天衢子的东西,就是她的了吧?那我神魔之息,就不算叛徒了吧?不对,我本来就不是叛徒,我是卧底!

嗯,卧底!

第二天,斋心岩的执事开始上课了。

这次没有内门弟子旁听,顼婳走到第一排,刚要坐下,旁边一男修就说:“喂!这里有人了!”

还带占座的啊!顼婳也懒得计较,径直去了第四排。周围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不时还能听见“到底哪脉掌院功力最高”这样的争论。

然片刻之后,一个人进来,顿时整个学堂音量骤低。

顼婳抬起头,发现来的还是个熟人——扫雪斋的小公主尹絮苹。

她如今拜在燕回梁的大弟子燕尘音座下,可是正经的内门弟子。但是这些基本规矩与基础常识,她却还是需要知道的。是以斋心岩的课,她还是过来上。

但是今年阴阳院真正收下的内门弟子,仅她一人。再加上扫雪宗小公主的身份与不俗的美貌加持,这样的人在外门弟子之中,说是凤凰孔雀也不为过。

果然她一进来,立刻有男修热情地道:“师姐,这边坐这边坐。”

尹絮苹也不理会诸人,径直选了第一排正中最靠近讲坛的位置坐下。她身边的男修为她递上一杯冰镇的灵饮。是专门用水法凝结灵气制作而成,饮用强身健体。

顼婳凡人身躯,一看就觉得这饮料不错。不过不用想了,买不起。膳堂里一块下品灵石一杯,九渊仙宗真特么连p眼都黑完了。

苦竹林,天衢子一心二用。一边看燕回梁与燕尘音的对招,一边还瞟了一眼神魔之息摄来的影像。顼婳看了一眼灵饮。是斋心岩膳堂做的冰镇饮料,因为用灵力制作,所以呈淡绿色。

像刚刚破土的绿芽,云清从小到大都很喜欢。

这个制作简单。奚掌院拿了一只琉璃盏,凝了一杯灵气,冻结成冰,外调一点花蜜。神魔之息抽空看了他一眼,顿时感动得想哭——十几年,你可算是做了一件正事……

顼婳好不容易才上完课,这执事讲的,可真催眠。她掐了自己两把,方才没睡过去。

课堂上尹小公主显然早听过这些个术法基础,听得心不在焉,对旁边男修的频频献殷勤,更是一脸不耐。顼婳虽然是魔傀,但魔傀的体质,在外门弟子中并不吃香——魔傀的珍贵之处,在于能够延续父母的骨根。外门弟子本就资质极差,继承根骨干什么?是要世世代代差下去啊?

是以顼婳在这里倒是得到了安宁,她的身材,自然也令她无人骚扰。

这些术法基础常识,同样吸引不了顼婳,她知道时间宝贵,当然趁执事讲得入神,闭上眼睛继续引灵气铸体。

谁知道就这么一小会儿摸鱼,一点水汽凝结成珠,噗地一声砸了她一头一脸。顼婳:“……”要不要这样啊!

讲坛上,执事很显然发现今天诸弟子听课不专心。这是很正常的,昨日天衢子亲至授课,对比之下,今天没有谁能静下心来。然而闭眼睡觉的就实在太过分了!

执事先生的自尊受到打击,顼婳就成了出气筒。

讲课上,执事气得连柔顺的胡须都抖动起来:“纪婳!课堂酣睡,成何体统!!”

执事一发怒,堂上窃窃私语的、神游物外的、昏昏欲睡的,瞬间都坐直了身子。执事是准备杀鸡儆猴了,现在的入门弟子太不像话了!

他戒尺一敲,厉声道:“上来!将我方才所讲水法常识复述一遍,错多少自己去门外站几个时辰!!”

顼婳没有参加外门弟子聚会,便也没有熟人。这时候大家都颇为幸灾乐祸。

她无奈起身,站到讲坛上。执事略略后退,让她站到讲坛中间,面黑如锅:“一一道来!”

老子堂堂一个阵修,无论如何总也不可能被水法常识难得吧?顼婳站到中间,面对满堂外门弟子,说:“水法常识……”她皱皱眉,执事冷哼,眼看下一句就要罚站了。

顼婳搜肠刮肚想了一下,这些基础法门,毕竟是久而不用,一时思索倒也正常。她随口道:“水法常识,无非十二长生水法、四大救贫水法、八煞黄泉水法、七星打劫水法……”

她目光一转,看见执事的茶杯。她右手五指一转,执事杯中茶水凝结如一条金线,随她指尖虚划而温柔游走。外门弟子们嗤笑之声顿绝。

顼婳在执事的讲椅上坐下来,那茶线便围绕着她,轻轻跃动,如丝如光。顼婳的声音很轻,然而传至众人耳边却字字有力:“水能与万法□□,是最无懈可击的攻守。”她五指微动,身边金线的水线突然凝结于身前,顿时坚如寒冰,倏忽之间寒冰破碎,万千尖锐冰针直刺满堂学子。

众人惊慌欲逃之际,冰针突凝为珠,一条水线自中而过,串珠而去。金色水珠缠绕于右臂,每一颗皆光芒闪烁,耀眼刺目。满堂惊叹,先前尚觉枯躁无味的学子瞬间精神百倍。顼婳将方才法诀写在黑板上。她的字笔锋秀美,却遒劲有力。

执事张了张嘴,如此复杂的变化,攻守兼备,就这么寥寥四行法诀?

他绷着脸,问:“此诀何人传授?”

顼婳说:“有一天玩水的时候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执事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见满堂学子都在记录,他也悄悄低头,将法诀记了下来。

顼婳说:“水法在于多练,力道与速度掌握尤其重要。须知高手对决,瞬息迟疑与丝毫偏差,便是生死界线。”

堂下有人问:“先生,你的水法已经掌握纯熟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二字叫得极为顺口。顼婳说:“不知道。有空我拿典春衣试一试。”

典春衣可是阵宗掌院!!台下一阵哄笑,执事闻言赶紧道:“休得胡言。”训斥得很没底气,好在下面又有学子发问:“先生,水法若真的熟练了,可以达到什么地步?像您这样吗?”

这个好回答,顼婳说:“别的看天赋,不过这个很简单,若功力足够,推河移海还是能做到的。”

推河移海!!

堂下彻底沸腾了!执事一脸黑线,拿戒尺敲了敲讲案——推河移海之能,你以为你是神?!!

他有意赶顼婳下台,但是顼婳一开口,他便又把话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挺想听这家伙讲课的。顼婳接着道:“以前凡间黄台镇流石河大水,河堤将溃。彼时我与当地知县有点机缘,曾经替他推过一次。”她随手画了黄台镇流石河的河床图,在一段打了个标记:“将整个河床东移二十里,最终洪水避过黄台镇,自河口汇入黄河。”

她起身又写下推河的口诀,说:“不过这个略难,恐怕不在常识之列。诸人的功力未必能用,而且推河移海,地势若复杂,也极易引起天变。雷劫之威,还是不要轻易尝试。”

这他妈的,是神迹好吗?!你说起来像是大人教育小孩不要玩火一样是怎么回事啊?!

但是执事没空理她——执事在忙着记心法口诀呢!

顼婳看了一眼写下的口诀,皱皱眉似乎不太满意。这是她两百多年前自创的口诀,因为不太常用,所以一遍即成并未精修。如今再看一遍,便觉冗长。

她落笔几经删改,说:“还是复杂,不过先这样吧!”

执事简直想要吐血——复杂个毛啊!!人家移口井的咒语都比你这个复杂好吗?!!你就用这个,把流石河东推了二十里……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这些咒语法诀是真的吗?真的是她自创?如果她言语无虚,那么这个人是谁?!

顼婳右臂金珠粒粒光润,水在她手中,如同最温顺无害的宠物。执事一颗心砰砰乱跳,说:“好了,你先下去吧。”声音很是虚浮无力。

顼婳觉得奇怪,这时候坐回座位,她终于问身边的男修:“我答错了?”

男修一脸茫然无措:“不……不知道啊。执事没讲这个。”

顼婳皱眉:“那他讲了什么?”水法常识,不讲这些讲什么?教大家喝水啊?

男修满脸绯红,结结巴巴地说:“讲……讲了水对阴宅阳宅之间的关系与影响啊。”

顼婳:“……”妈的,敢情就教一窝风水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