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这一步,还如何能安于不凡二字?

典春衣被天衢子削去三片衣角,阵宗大长老找到载霜归,载霜归几乎没等他说话,立刻关闭了试炼场的观战效果。随后对诸弟子道:“今日对战,到此为止。大家回去之后,各写千字感悟,交至大长老处。”

诸位弟子不觉有异,纷纷应声,随后离场。

顼婳也准备走,一回身,看见站在人群之后的贺芝兰。贺芝兰身背宝剑,眉眼与贺心璧略有几分相似,然双唇紧抿,显得更坚韧些。

木狂阳也看见了她,轻声说:“天衢子的小情人哎。”

顼婳打量了一眼,关于此女,天衢子之前有解释过。但独自向她解释,意味又有些不同。顼婳是个善于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当下只是道:“哦。”

木狂阳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你知道二人是怎么认识的吗?”

顼婳这倒是确不知情,她说:“啊?”

木狂阳哈哈大笑:“灵堂,这小妹妹的父亲就是贺心璧……”天衢子初见贺芝兰,她便在场,此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顼婳随她走出试炼场,说:“这样的相识似乎极为普通嘛。”

木狂阳拍拍她的脑袋:“可怜的顼美人,我听说,后来天衢子又悄悄跑回了灵堂,贺芝兰也是个厉害角色,就在守灵床上与他来了个被翻红浪……”

“……”这口味也太重了吧?顼婳说:“奚掌院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

木狂阳说:“天真。男人从外表哪里看得出来?你别看他平时冷冷淡淡、一脸正经的模样,指不定连心肝都是污黄污黄的!”

“……”天衢子的心肝是什么颜色,顼婳不知。但听完这番话,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污黄污黄的。

试炼场里,对战当然还在继续。几十位长老面色凝重,各自记录双方交战术法和招式。典春衣虽然情势不利,但发挥十分稳定。只可惜遇到的是天衢子。

他嫡传师尊,名义上是载霜归,但是却一直得宗主水空锈格外看重。自从担任阴阳院掌院以来,他有一项记录保持至今,那就是——对战零失误。

典春衣一路等待战机,却已知必败无疑。然,不可放弃。

他战到最后,爆体为阵,试炼场中他布下的所有法阵全部被引爆。代价是阵主的性命。可惜天衢子似乎早有预料,佛宗的金身罗汉、道宗的金光神咒他留在最后一刻使用,两大护身功法替他挡下了这强力一击。他后退一步,仅受小伤。

胜负已分,试炼场关闭。

诸位大长老立刻上前,典春衣单膝跪在场中,全身是汗,只觉疲倦。疲倦到了极点,一步也不想挪动。阵宗四位长老同时上前,欲输入灵力相助。他挥手拒绝,只是指了指天衢子,说:“给我记着。”

天衢子双目低垂,见他衣衫滴水,良心终于受到一丝谴责,他说:“明天等你复仇。”

典春衣强撑着恢复了一点力气,用来大喝一声:“滚!”

天衢子就滚了。一路滚到斋心岩。

净无泥令外门弟子上课,但这时候是对方才对战的自行讨论。虽然对于外门弟子而言,这样高深的术法他们只能看个热闹,但是经此一战,他们今天恐怕是没办法静心听课的了。

净无泥本是想让顼婳分析一下这场比斗的。但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顼婳的身份,魔族傀首……整个九渊仙宗的香饽饽。他自然是不管去指使了。

顼婳没有讨论,毕竟修为差别太大,她没法跟只上了大半个月课的外门弟子讨论这样精彩的高手对决。她正低头画着二人攻守招式,突然一粒小石子自窗外而来,落在桌上。她一抬头,就看见窗外,天衢子向她招了招手。

顼婳向他指指坐在角落里的净无泥,天衢子作了一个悄悄跑路的姿势。

顼婳自进入斋心岩后,一直挺遵守规矩的。不过今天可是你们掌院教的哦。

她一个缩地成寸,瞬间就出了学堂。

天衢子一直行到常青藤深处,眼见是不会有人来了,他方停下脚步。周围光线渐暗,时间已近正午。顼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很显然是一出试炼场就赶了过来。

顼婳莫名便觉不自在:“奚掌院寻我前来,是有事相告?”

天衢子背对着她,神情不可见,但身姿笔直僵硬,声音也难掩干涩:“正是。”

顼婳等了一阵,终于催促:“掌院请讲当面。”

“我想……”天衢子字字如金石坠地,既坚决又羞赧,“如果傀首想要尝试男女情事,能否……优先考虑在下?”

“……”所以你这是在求欢吗?顼婳凌乱了,这天地阳光,外加青藤野草都瞬间变得污黄污黄的。

天衢子一直没有转身,但身后人的沉默令他呼吸无序,她不说话,他便一直等。直到身体微颤,双手紧握。顼婳确实有些为难,她问:“所以今日,奚掌院是因我而战?”她早将昨夜醉后之言忘得一干二净了,却还记得自己是想约战典春衣的。

天衢子窘迫得已恨不得钻入岩隙中去,他轻声答:“班门弄斧,让傀首见笑了。”

顼婳说:“并不,奚掌院修为高绝,本座十分敬慕。”

天衢子几乎是鼓足勇气,又问:“那么……方才之请,傀首能否考虑?”

顼婳也是心乱,原来男女情事,竟是如此扰人。再看一眼面前人,连飘飞的衣角都令人心慌。她说:“奚掌院……美意,实在出乎本座意料。只是……”

天衢子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如果今日退避,日后恐怕永远无法启齿。他问:“傀首心中顾虑,可否坦诚相告?”

顼婳终于说:“不敢相瞒奚掌院,魔傀体质,极易受孕。而我……并不喜欢婴孩。”

此言一出,本应令大部分男子退避,然而天衢子却心中巨石落地。他声音更加艰涩:“此事可解的。”顼婳终于感了点兴趣——难道天衢子身患不育之症?

可不对吧,修为到了这种地步,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

随后,她便听见天衢子道:“吾有化身一具,世间活物,皆有精、气、神,唯化身有神有气,却无法延绵子嗣。今日……正好可绝此患。”

身外化身,这几乎是玄门最高妙法。竟然要作此用途吗?

污黄……实在是太污黄了啊……

“啊……”顼婳听见自己的声音,软软地轻似蚊吟,“那……便有劳奚掌院了。”

第二十四章 闪电奔雷

太阳并不晒, 但是青藤下的两个人俱面红耳赤。

顼婳也有些诧异, 这样的要求, 这个人提出来,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反感。看来方才一战,她对面前人确实是添了不少好感。

天衢子始终不敢回头,哪怕是这句话入耳,他依然耳鸣心跳,如在梦中。面对顼婳的客套,他模糊中也只得回了一句:“举手之劳,傀首不必多礼。”

这都说的是什么啊!

所以奚掌院赶紧又补了一句:“那……不知傀首几时方便?”

顼婳只想先离开这里,此地环境与天光都充满暧昧,实在不是谈话的所在。她说:“不知本座是否有幸,见见奚掌院化身?”

两个人之间, 总是她先找到不那么尴尬的话题。天衢子赶紧道:“自然,傀首请。

二人一前一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且一路前行, 并未有任何言语交流,饶是任何人看见,也只觉得过了分的疏离。

苦竹林,想到立马就要见到玄门至高妙法之一的身外化身了,顼婳还有点小激动。

天衢子带着她, 一路进到精舍, 掌院居处, 禁制反而较外面宽松——毕竟整个融天山,最有自保能力的人住在里面,也不太需要严防死守。何况若真有强敌突破至此,恐怕禁制也已无大用。

只是密室倒是很多,顼婳一进去就感觉到许多秘密的空间术法。天衢子带她进入其中一间,只见一个房间空空荡荡,只有墙上明珠、室内蒲团。

蒲团上坐着一个人,此人面貌与天衢子只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却如出一辙。身上衣衫也是天衢子的亵服,一身竹青,露出一截雪白的里衣。

清清冷冷,是个高洁矜傲、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身外化身,跟其他幻化分身全然不同,这具身体是实实在在的肉身。如果本尊愿意分出一缕神识过来,他便是一个真实存在、有血有肉的人。

顼婳入世五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化身。她忍不住走近观瞧,面前人端坐蒲团之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似乎只是入定。

真真与活人无异,别说肉眼,便是灵识也难探其真假。

顼婳一声惊叹,问:“化身修为如何?”

天衢子很乐意为她解惑:“除了神识,身外化身乃完全独立的个体。最初修为也只是资质略好一些的肉体凡胎罢了。只是他如今基础牢靠,约摸应有我三成修为。”

天衢子的三成修为!

说完,他一缕神识过去,直如回到自己另一个家一般,这身外化身立刻睁开了眼睛。虽然是不同的身体,但是一眼便可看出是同样的灵魂。

化身微笑着道:“只是可以用它自主修炼,吾只需分魂而至便可。于修为一途,倒确实是大有进益。”

顼婳只觉人间造物神奇,她问:“请恕本座唐突,我……可以摸摸吗?”

天衢子化身略略僵硬,最终清咳一声,眉目低垂:“当然。傀首请便。”

她伸手触之,面前人肢体紧绷,几乎一动也不敢动。

他身上温热,顼婳指尖可以感觉到他皮肤之下血液循环、脉博跳动。此时他睫毛微颤,轻声问:“傀首感观如何?”字字忐忑,像是最初念书时,第一次向夫子交上自己所作的文章。

顼婳感叹一声:“极好。人间妙法,真是玄奇。”

天衢子似乎松了一口气,斟酌道:“能蒙傀首不弃,实乃在下之幸。”

顼婳低头看地板,仿佛找东西:“奚掌院过谦了,此等修为,恐怕已是当今玄门之极,本座欣羡不及,岂敢嫌弃。”

天衢子连化身都面色通红,此时字句模糊,声音低微,道:“那么……傀首觉得……几时方便?以便在下……事先准备一番。”

这还需要准备吗?顼婳简直是连脸都要烧起来了:“俗语称,捡日不如撞日。如果奚掌院今日有空,那么不妨便在今日好了。”

天衢子心头狂跳,室内站着他两具身体,可即便是有两个脑子,也烧得不太清醒。他连忙接话道:“自是有空……十分有空。”

顼婳只觉得呼吸都着了火,她轻声道:“我对这些事……所知不多,恐怕……”

显然是不愿主动的意思。天衢子忙接了一句:“傀首勿虑,在下……”他脑海起火,一片焦黑,于是急匆匆拎了两个字出来:“在下献丑。”

……

他缓慢低头,眸子清亮得令人心惊。顼婳目中所见,是他越来越近的脸。那瞳孔里的自己清晰可见,于是她的心跳也渐渐剧烈。她闭上眼睛,只觉得一点冰凉缓缓触于唇上,却十分柔软。

他的手掌满是老茧,想来经常练功,灵力亦不能治愈。与之接触只觉温热粗粝,然而却十分安全,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但是!!奚掌院的化身也同他的刀法一样,快若奔雷,疾似闪电!

如果这也要写一篇“感悟”的话,那么傀首觉得,就像是嘴里被人喂了一个枣,刚要下嘴,已经咕地咽了下去。

正是乱流争迅湍,喷薄如雷风。

傀首:“……”

奚掌院:“……”

千古奇耻!!

奚掌院很尴尬,奚掌院想解释:“傀首,你听我说……我……”

可偏偏傀首一向不是个喜欢给人难堪的人,她整衣安抚道:“奚掌院受累。斋心岩若发现我私自离堂,只怕会有颇多揣测。人言可畏,不便久留。还望奚掌院见谅。”

说完,径自离开密室——连衡哪里敢拦她!!

顼婳匆匆回到学堂,净无泥当然看见她跑了,可是此人既然不是外门弟子,自然也不能以斋心岩规矩束缚。于是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顼婳心跳尚未平复,额间香汗如珠,桃腮盈盈带赤,直如牡丹滴露。幸好她有些喘,众人只以为她跑得急。向盲还给她递了一杯灵饮。

顼婳接过来喝了一口,心中觉得荒谬到了极点——就这么干巴巴的一点事,竟也值得世间男女爱恨纠葛、缠绵悱恻。

她面上不显,然心中却纠结。偏生旁边向盲还问了一句:“去哪里跑得这样急?”

顼婳盯了他一眼,目光太过锐利,针扎一样。向盲竟不敢言语。

苦竹林,天衢子当然匆匆追出来。

但是刚一出门,就接到载霜归通过连衡发过来的通话。天衢子一怔,载霜归神情极为严肃:“前几日,我们提出重铸圣剑一事,向大师今日特地携图纸而来。速至蜃起楼台相议。”

九渊确实有意重铸圣剑,此事非同小可。天衢子踌蹰片刻,终于还是去了蜃起楼台。

顼婳下了学,有心想去找木狂阳——男女之事什么的,相比之下,还是跟她喝酒有意思。

她问净无泥:“请问大执事,本座可以联系木掌院吗?”

净无泥如今已知面前人自己得罪不起——小心哪天成了宗主夫人就不好了。他赔着一脸不自在的笑,道:“傀首邀约相见,木掌院想必定然不会拒绝。但眼下可能不行。九脉掌院齐聚蜃起楼台,正商议重铸圣剑之事。木掌院无论如何无暇相见。不如改至明日如何?”

重铸圣剑。

顼婳心中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仍微微笑道:“本无要事,自然等得。有劳大执事。”

净无泥对她其实颇有好感,人若被众星捧月太久,容易高高在上。可她并不,她全身都透着一股温和。与天衢子的冷淡疏离不同,是真正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