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无泥说:“傀首折煞老朽。以前诸多冒犯,实是不知傀首身份,还请傀首原谅。”

顼婳自然又是同他客气了一通,谦逊得体,丝毫看不出心中阴霾。

木狂阳不在,那不用说,九渊九脉掌院肯定都在议事了。十万大山的弱水河口非同小可,他们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得空了。

圣剑二字压在心头,顼婳有点想喝酒。身上没银子还真是太不方便了。

但是现在是不宜自己下山的。她不是个作死的人,如今她的身份已经在整个融天山传开。赢墀但凡稍微有个耳目,恐怕都会知晓。她若现在自己下山,送个人头……赢墀想必不会感激。

她返回住处。

蜃起楼台,天衢子等人议事时,连衡会暂缓联络内中掌院们。但有一物却是一定能联系的——神魔之息。它哪里管这个去了,当下一直在天衢子脑海尖叫不停——距离这样近,它又身处连衡法阵之中,都不需要连衡传递消息了。

“傀首想吃肉!傀首想喝酒!”它在天衢子脑海里打着转,似乎吼不动他誓不罢休。天衢子掐断了和它的联系,但是不久之后,却是有人敲门。

顼婳开门一看,面前的人她还认识——天衢子的化身。中午时分才一起滚过,能不认识吗?!

她有心躲避,却无从躲避。天衢子这化身,其实是不便出入的。这对于本体而言,太过珍贵——他们这种位极玄门的人物,难免会保留部分实力。而且天劫人祸,万一以后有所损伤,化身可是另一条性命。

现在这化身不过只有他三成修为,放出来走动,白白令人警觉,可谓是十分不智。可他还是来了。

顼婳突然记起来,天衢子在她面前,好像从无隐瞒。

面前,天衢子的化身依然穿着竹青色衣袍,此时他眼神同让躲闪退避,是个硬着头皮过来的模样:“我……备了些酒肉,若傀首赏脸,可否苦竹林同饮?”似乎是怕顼婳误会,他连忙又道:“这副身体修为低微,前往别处颇为危险。傀首身份泄露,若是下山惟恐魔族居心叵测。”

这想法倒是与她不谋而合,顼婳说:“我明白。可是掌院若有正事,擅用化身,不会打扰么?”

天衢子道:“吾心中有数,傀首不必担心,请。”

时间正值傍晚,阳光软弱无力,连晚霞的光芒都大减。

天衢子依然行在前面,间或有弟子看见,但并不以为意——九渊之大,九脉之间有几个眼生的同门可毫不出奇。只有几个人还是略微怪异。

比如奚云阶和奚云清。

二人当然知道师尊在蜃起楼台议事,但是这个穿着师尊衣服的人是谁?!而且他还一路进了苦竹林!

师兄妹二人互相看看,俱十分不解。别人对天衢子没有那么熟悉,他们可是亲传弟子。再如何,师尊身边的人还是认识的。奚云清轻声问:“是不是有贼?”

奚云阶皱眉——没有道理啊,贼人能直接跑到融天山还进了苦竹林?

可苦竹林乃师尊清修之所,这么多年,连个侍候童子都没有。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多了个陌生男子?而且还公然带傀首入林?

两个人想不明白,又不敢擅动,师尊一时联系不上,他二人只得候在苦竹林之外。

天衢子的化身在自己房里摆了酒,肉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神魔之息嚣张地哼了一声,它就知道天衢子一定会想办法的。为什么知道?不为什么,就是知道,哼。

顼婳坐在桌边,天衢子亲自为她倒了酒。顼婳回了个礼,说:“掌院正事在身,还是不要因我延搁为好。”

天衢子摇头道:“无妨。”然而毕竟还是有影响的,圣剑重铸,需要的法阵、灵力供给,还有材料都是极伤脑筋的事。

于是他的化身便时常突然沉默,毕竟神识沉思之际,恐怕无法顾及这里。顼婳便极少说话,独自饮酒。

神魔之息从她肩膀上跳下来,趁着无人管束,它去翻天衢子的抽屉。顼婳看见了,立刻喝道:“神魔之息!”

毕竟有一缕神识在,天衢子的化身听得她的声音,也抬目望去。只见最下层的抽屉被打破,神魔之息叼了一物上来。顼婳看着有些莫名眼熟。

天衢子的化身有心想上前阻止,却冷不防画卷打开——居然是一幅昼开夜合的牡丹图。

顼婳愣住,针法是飞针坊的入门针法,如今在天衢子房中看来,真是十分粗浅。

这是她的绣作,仙茶镇上卖给周老爷那一幅,怎么在这里?她上前几步,右手轻触了一下绣卷,天衢子连忙卷起来,一把将神魔之息弹下去。

神魔之息把并不存在的鼻孔一抬,一融不屑的样子。

天衢子收好绣作,又与顼婳对饮一杯,强行掩饰尴尬,然后说:“彼处事务杂乱,傀首还请自便。若有他事,只需言语一声。”

顼婳应了一声,面前天衢子的化身只陪坐一侧,不再有其他动作。

顼婳不知道他还有无神识在此,独饮其实无趣,然此时的她却希望能够独处——天衢子对她,似乎好得过头了。

如今圣剑之事,于他们来说就是天毁地灭的头等大事,可这样的关头,他却分出一缕魂识,来顾及她的酒菜。不在其位的人,往往不明白此事之反常。而且,仙茶镇的一副戏作,为何会出现在他房里?还深藏在书案底层,珍而重之?

顼婳默然饮酒,这酒并不烈,反而入喉甘甜。是天衢子一惯的风格,敛锋藏芒,看似温和,实则冷淡。

她喜欢上次木狂阳点的酒,辛辣如火。可此时,却觉得原来这种清酒也无甚不好。桌上肉食是迁就她的口味的,俱是红烧肉、猪耳朵、猪尾巴、酱牛肉等等。

独饮其实是无趣的,但有得饮总好过没有。顼婳向来就不是个纠结挑剔的人。

蜃起楼台,天衢子与其他七脉掌院都在参考重铸圣剑的图纸。只有妙音宗掌院拜星还在用丝绢擦椅子——都没有人愿意理他。

这样的关头,确实是不应分心其他的。但怎么可能不分心呢?

天衢子看了一眼顼婳,天光有些黯淡了,她隐在渐渐稀薄的暮色中,苦竹林便不再是清修之所——哪有苦修之所能令人如此神魂相系、痴迷眷恋?

天衢子的化身站起身来,点了灯。屋子里也瞬间明亮起来。

他没有解释今日之事,若此时解释,那他蜃起楼台的本尊,恐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他需要一个绝对清醒的头脑,完善圣剑图纸。顼婳亦没有扰他,直到酒足饭饱,她终于向天衢子的化身轻施一礼,独自出了苦竹林。

天衢子没有起身,其实神识一直都在,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便已是岁月静好、光阴温软。

顼婳一直出了苦竹林,便见奚云阶还守在林外。见到顼婳,他忙上前。顼婳问:“云阶有事?”

奚云阶拱手施礼,说:“云阶见过傀首。”顼婳点头,他方道,“敢问傀首,方才同傀首一起入苦竹林的人,是谁?”

天衢子的化身,竟然连他的亲传弟子都不知道。那么载霜归知不知道?顼婳心中诧异,却只是道:“他能自由进出苦竹林,必然不会是歹人。此事待奚掌院事毕,云阶亲自向他问询吧。”

别人的秘密,她无意多说。

奚云阶微怔,此话倒也无可厚非,他说:“傀首说的是,云阶逾礼了。”

他年岁与顼婳倒是相当,为人又温和知礼,顼婳还是很喜欢他的。这时候却突然问了一句:“云阶可曾到过天魔圣域吗?”

奚云阶道:“天魔圣域有九殛天网防守,进出皆需要身带魔息。云阶修为浅薄,蒙师门长者关怀,担心魔息入体难以根除,是以并不曾去过。”

所以,当年天魔圣域,她遇到的,那个带着奚云阶玉佩的人是谁,恐怕不言而喻了。

奚云阶见她神色恍惚,不由关心道:“傀首为何突作此言?”

顼婳回神,微笑道:“无妨,只是天魔圣域亦有许多好风光。若日后云阶有空前来,本座定然好生招待。”

奚云阶自然言谢,顼婳一路离开内门,思及天魔圣域的初逢,旧事竟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搁在心头。

毕竟身份有别,立场相左,道之殊途,这样的两个人若想求一夜欢愉不可怕,但若想求夜夜欢愉,恐怕欢免沦入执迷痴妄。

何况……其实也不怎么欢愉……

唉,却偏偏人情欠得有点多。

第二十五章 女人带刺

顼婳回到房间, 练功的时候都有些心事重重。

而画城,也有人一样心事重重。

祭司神殿,魔将鬼夜来品尝着画城独有的桑葚酒, 暗红色的酒沾染了他的唇,他看上去像生啖了活物的恶鬼。太史长令简直不敢直视他的脸——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留着脸上这道刀疤?

“这么说,傀首复活在九渊仙宗,你也不知原委?”鬼夜来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凶神恶煞的面貌, 悠悠问。

太史长令叹了一口气:“将军此言问得违心, 我若知情, 那么她就不应在九渊仙宗, 而是会在魔尊的圣殿里。”

鬼夜来面上带笑, 可惜他笑的时候更令人胆颤:“那么眼下, 大祭司打算如何应对呢?”

太史长令恭敬地道:“她既然活着, 当然一定会返回画城。有魔尊和将军在, 难道她能飞入城中不成?只要魔尊擒了她, 画城依旧是魔族的画城, 傀首也会是魔尊的魔后。两全其美,何必应对?”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鬼夜来放下酒盏, 他身材结实健硕, 手臂肌肉虬结,动作却颇有几分优雅:“这些年你为魔族做了不少事, 魔尊与十二族长都看在眼里。不过阻止傀首回归, 恐怕光是这一点表示, 还不够。你知道的,魔尊只喜欢庇佑忠诚的人。”

太史长令一怔,犹豫着问:“那么敢问鬼夜来将军,魔尊的意思是……”

鬼夜来轻笑:“纯血魔傀两千。相信这对大祭司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太史长令顿时变了脸色,这十八年,他为了获得魔族支持,暗暗为魔族提供了不少族人用以繁衍。事情做得隐秘,魔族也还算满意。

但是赢墀的胃口却绝对不止于此——只有放弃画城,缴械投降的魔傀,才能真正合他心意。

太史长令当然不能这么做。就算年老昏聩,他也知道一旦放弃了画城,不论是他还是魔傀一族,都将一无所有。他龟缩不出,赢墀只能尽量压榨。但是两千纯血魔傀,这数量实在是……怎么可能不惊动族人?

鬼夜来站起身来,抖抖披风,带起一身腥风。这种血肉铸就的杀气,让太史长令不由退缩。他冷笑道:“大祭司尽管考虑,魔尊耐心虽然有限,但等个一日两日,还是可以的。”

说完,他拂衣而去。

一群秃鹫,贪婪丑恶。太史长令脸色铁青。

外面有人突然道:“大祭司,念、嗔、痴三君求见。”

太史长令收敛了脸上表情,平静道:“让他们进来。”

衣袂声响,片刻之后,有三人并肩行来。三个人皆是纯血魔傀,既然用以备选傀首夫婿,当然更是万里挑一。念身形纤瘦,容颜妍丽,在军中还有个病美人的诨号。嗔魁梧精壮,行止之间毕是军人的铁血刚毅。痴是刀修,沉迷练功,极为寡言。

此时三人行至太史长令身前,太史长令端坐不动。三人倾身行礼。

这十八年,依仗着魔族的支持,他向军中安排了不少人。这三君虽然名义上还在军中,但毕竟傀首都没了,他们难免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受到制约再所难免。

待三人礼毕,他终于开口道:“三君不在军中,来此何事啊?”

念声音清丽,洋洋盈耳:“听闻傀首重生,现在正被困融天山九渊仙宗。敢问大祭司,计算如何迎回傀首?”

太史长令冷哼一声:“念君,九渊仙宗素来行事谨慎,若傀首真在融天山,何以会公然走漏消息?”三人面色微变,他接着道,“当初傀首战死,是大家亲眼所见。如今九渊仙宗闹这么一出,无非就是引我等前去送死。你们久经战事,如此雕虫小计竟也看不出来么?”

嗔道:“大祭司的意思,是我们无动于衷,放任傀首流落在外了?”

太史长令立刻加重语气:“嗔君,请注意你的言辞。本祭司已经说过,这只是九渊仙宗的阴谋。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族人因着一个可笑的圈套而白白入彀,从此沦为玄门贼子的生育奴隶,失去尊严与自由!”

痴不说话,念略微沉吟,他姿容当真艳丽,凝眉细思之下,皎若女子:“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大祭司至少应该派人探听一下。倘若全无作为,只怕族人心中,也会有所猜测吧?”

太史太令心中厌烦,这三个人,真是碍眼至极。可是倘若顼婳归来,旧账他如何清算得起?他说:“念君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由痴君前往九渊仙宗,探听消息真假吧。痴君对傀首一向忠诚,他带回来的消息,想必其他人也必定深信不疑才是。”

嗔皱眉,他为人严肃,经常皱眉,以至于额心都出现了川字纹:“痴一向沉迷功法,不擅变通。大祭司怎可命他前往九渊打探消息?”

太史长令终于站起身来,冷笑道:“九渊仙宗乃龙潭虎穴,痴君修为高深,正可当此重任!好了,此事既然议定,本祭司便静候痴君佳音了。”

念和嗔还要再说话,痴却突然说:“我去。”

后半夜,顼婳刚从入定中醒来,突然听见窗户一阵响。她诧异地起身,只见木狂阳翻窗而入,她拍打着双手灰尘:“顼美人,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墙外尘埃堆积,她可谓是灰头土脸。顼婳啼笑皆非:“木掌院有门不走,竟要翻窗,实在令人费解。”

木狂阳瞬间面露怪异之色:“嗯?外面的防护法阵不是出自你手?”

法阵?

顼婳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如果说在融天山,有人会不声不响地布下法阵保护她,而这法阵又能逼得连木狂阳都要爬窗户的话,那这个人真是不难猜。

顼婳赶紧道:“方才只顾练功,倒是忘了外间法阵。狂阳深夜前来,可是酒虫挠心吗?”

木狂阳哈哈大笑:“还是你懂我。走走,喝酒去。”

顼婳说:“最近我身份曝露,只怕不宜出融天山。我们就近饮酒,如何?”

木狂阳说:“这有何难,融天山有一赤血峰,平时人迹罕至。却一样受九渊法阵相护。你我去那里饮酒,保管无人打扰。”

哈,这个地方真的人迹罕至吗?都快成小树林了。

顼婳与她把臂而行:“狂阳请。”

木狂阳皱皱眉,说:“可我墟鼎里只有酒,有酒无肉,总是不美。”

顼婳眨眨眼睛,提醒道:“融天山就没有什么走兽吗?”好像载霜归就养了锦鸡啊。

木狂阳眼睛一亮:“顼美人,鹿肉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