顼婳缓步行至太史长令身前,当着众人,他显然是想逼迫顼婳定下征战魔族的日期。如今画城有何能力征战魔族?她若信口开河,必失信于民。

顼婳站在他面前,说:“出战魔族,非一时之功。当务之急,自然是解救族人最为要紧。”

太史长令怒极反笑:“很好。那么傀首昨日在族人面前大言不惭,夸下海口,如今打算如何兑现?”

顼婳慢慢凑过去,目光玩味,太史长令如见毒蛇,不由后倾了一下上身。顼婳一笑,说:“看来大祭司征战之心甚为迫切。不如就派大祭司率领祭司神殿,一战魔族如何?”

“你……你……”太史长令简直是连头发都气得竖起来。顼婳大笑,半晌道:“画城战事,本座自有主张。大祭司只需负责农桑,关心民生便可。余事不必多问。”

俨然一副指挥下属的语气,太史长令气急败坏:“你擅离画城十八年,居然寄居九渊!顼婳,你跟九渊仙宗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你这次回到画城,到底有何居心?身为魔傀大祭司,我有责任保证族民的利益。你休想对我颐指气使!”

似乎是为了回应这句话,外面有人道:“傀首,九渊仙宗阴阳院送来请柬。”

诸人:“……”

顼婳含笑,说:“呈上来。”

自有人呈了请柬上来,顼婳拆开,熟悉的苦竹之气幽幽弥散。是九渊仙宗银蟾玉花宴的请柬。下方落款正是阴阳院掌院天衢子。

银蟾玉花宴由掌院亲自邀请的,俱是其亲朋故旧。天衢子自任掌院以来,一共发过两张。一个是绯闻小情人贺芝兰,另一个就是眼前这张了。

顼婳觉得十分同情——千多年都没交下几个朋友,何止凄惨,简直凄惨。

她把玩着这制作庄重大气的请柬,太史长令问:“人刚回来,九渊已经迫不及待。顼婳,你还有何话说?!”

顼婳说:“当然有。本座身为画城傀首,时刻将魔傀利益牢记心中。本座掩饰身份寄居九渊,乃因十八年前,就在本座与贪君率军杀敌之时,有人私自关闭城门,致令我军战败、贪君殉城。本座怀疑画城之中有外族奸贼,居心不良,是以功体未复,不敢返回。”

她到此时方秋后算账,顿时魔傀族民都将矛头直指祭司神殿。

太史长令道:“少胡言乱语!你早就打定主意牺牲画城军队,以造灵脉。这与城门关闭有何关系?!”说得好像如果当时我们不关闭城门,你就能擒杀赢墀,大获全胜似的!

顼婳说:“当然有关系,城门若不关闭,贪君不会战死。”

太史长令语塞,顼婳逼视他,面上却仍带盈盈笑意:“还有,近期画城之中,族民失踪的事,本座也定会查清真相。”

太史长令额间冒汗,他是私下抓捕魔傀。可是画城外面的魔傀售价太过高昂,已经被抓得差不多了。而魔族又催要得急,他自然只有找城内的下手。

因为魔族是为了延续根骨血脉,而女修修为高强的是少数。所以女魔傀如今已经有价难求。城内有女子失踪,一点也不奇怪。

他也不太担心事情暴露。可是现在,顼婳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否知道了什么?

周围魔傀众多,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太史长令与顼婳对视良久,说:“我关闭城门,是因为祭司神殿对你有疑。顼婳,你的生身父母是谁?”诸人皆静。顼婳目光微凝,太史长令说:“我查过所有纯血魔傀的族谱,并没有你的出生记录。你虽然有上任傀首的信物与亲笔书信,但是上任傀首何在?”

周围突然一片静默,太史长令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明明战死,却可以重新复活?而且身上血脉,依然是纯血魔傀?”他步步紧逼,带起族民的无尽疑惑,“是不是九渊仙宗以秘法私制了纯血魔傀,又杀死前任傀首色无非,意图乱我画城?”

顼婳手中折扇开合,她语带轻讽:“九渊仙宗献上一条灵脉扰乱画城?大祭司把玄门想象得真是颇为善良。”说完,她转身道:“念君,速速点兵,今日前往鬼雾石林,解救族人。”

念君领命,周围魔傀惊喜,瞬间把方才太史长令之言忘到了一边。

顼婳脚步轻移,经过太史长令身边时,突然轻声道:“太史长令,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吗?”

“?”太史长令不明所以。顼婳脸上慢慢漾开一个笑:“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无论如何,留你一条狗命。”

这话声音不大,因带着笑意,旁人看来,也无非就是傀首与大祭司轻声交谈而已。太史长令问:“谁?你答应了谁?”

顼婳不说话,却绕过他,离开了画城。

鬼雾石林,既不属魔族,也不听命于玄门。乃是叛出玄门的修士汇聚之地。此地被关押魔傀也最多。

顼婳选择这里下手,当然有其用意。这里没有防御法阵,且势力零散,并不齐心。她与念亲自带人至此,然而刚一过来,立刻愣住——天衢子也在。

当着魔傀战士,总不好太过亲密。顼婳说:“奚掌院真是好兴致。”

天衢子略微欠身:“傀首,好久不见。”

哈,好久不见。多久啊?前天才一起滚过好吗?!

顼婳问:“奚掌院到此何为?可是玄门终于要清理门户了吗?”

天衢子面色不变:“阴阳院内门弟子特训。”

好吧。顼婳说:“奚掌院请。”

天衢子亦十分知礼:“傀首请。”

奚云阶怀疑地看了师妹奚云清一眼——师妹说师尊与傀首有苟且,孩子都六七岁了。这哪里像是有什么苟且之事,人家两个人正直得可怕好吗?!

是很正直,如果奚掌院不是有意无意地把念君挤到一边,就更正直了。

奚掌院经过念君身边,不期然嗅到一丝脂粉味。他皱了皱眉。

作妾,谁要作妾啊!

第三十二章 千年醋精

鬼雾石林。

天衢子既然是带弟子前来历练,当然没有自己动手的道理。奚云阶和奚云清带队, 一行弟子进入石林之中。顼婳可没有他轻松——画城战力同阴阳院的内门弟子没法比。念虽然修为也不错, 但其他战士可就差太多了。

而她显然还不能在这里折损人手。是以她道:“你等先行敛藏气息, 本座先行入内。见到目标, 侍机攻杀。”

魔傀战士领命, 念君轻声道:“小心。”

顼婳点点头, 天衢子沉声道:“下属俱在, 却让傀首亲身涉险?”

顼婳苦笑:“画城根基薄弱, 经不住损耗。本座自然也不比掌院清闲。”说完,也不待天衢子回应,当先进入石林。

谁知道她刚进去,天衢子后脚就跟来了。而且与她并肩而行。

今天既然是特训,他便没有穿阴阳院的服饰,只穿了竹青色的便装。轻袍缓带,殊色无双。顼婳说:“掌院跟随, 只怕恶徒畏惧,不敢出手。”

天衢子道:“本院只围观, 不出手。无妨。”

顼婳还能说什么?

鬼雾石林每一根石柱都是法阵,柱下商铺林立。

顼婳和天衢子甫一进去, 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魔傀!纯血的女魔傀!

如今黑市上,这样品相的魔傀, 恐怕足以换上一件九渊器宗掌院九盏灯亲手制作的上品法宝了。目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顼婳似乎未觉, 只是好奇地去看摊上珍物。

这里卖的东西真是多, 且都是市面禁售之物。她在一个丹药摊前逗留,发现里面还卖由九渊药宗掌院君迁子亲手炼制的春、药。

顼婳凌乱了,举着这个问天衢子:“这是真的?”

天衢子也很凌乱,但顼婳既然问了,他还是打开檀盒看了看丹药上的印记,然后一脸不堪地点头。君迁子什么时候还炼过这玩意儿……

摊主没有上来,一脸凶相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客人。这里都是些亡命之徒,玄门垃圾堆,没什么好故作和气的。

顼婳问:“这个多少钱?”

摊主说:“上品灵石二十万。”

这价可真够贵的,但顼婳还是出了。天衢子脸色古怪:“这……傀首购来何用?”

顼婳啧啧了两声,把丹药递给了他。天衢子颤抖着接过那精巧的檀木盒子,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我还需此物吗?”

上次表现糟糕到这种地步了?继续修炼化身!必须继续修炼化身!!九个,一个也不能少!!奚掌院如被狂风撕扯的落叶。

顼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劳烦掌院转赠刀宗狂阳。”

奚掌院:“……”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谁知道,二人逛到下一个摊位,顿时更加震悚——这里卖的人偶,九渊九脉掌院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九脉掌院人偶的衣服都可以穿脱……

奚掌院盯着最前面自己的人偶,原地石化。别说,雕得真像,顼婳本来是要爆笑的,直到她发现了人偶正中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她的人偶。

毒瘤!这他妈真的是个毒瘤!必须除之而后快!!

顼婳缓步走近,摊主正埋头雕刻一块白玉,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其实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今天大祸临头了。

顼婳来到自己的人偶面前,伸手一摸,发觉人偶肌肤柔软,竟如真人。身上关节还能活动,制作之灵巧,令人震惊。

居然是个器修。

如今不论玄门还是魔族,器修无疑是最为富有的。当然也最为稀少,许多法宝的炼制都离不开器修。

画城没有专门的器修课程,基础知识乃由顼婳代授。但这和真正的器修大师是没法比的。顼婳不动声色,天衢子也在看那些人偶,若有所思,却也同样未曾言语。

器修宝贵,此人虽然心思不正,但实力却不弱。

各自沉默,顼婳终于说:“弟子特训,奚掌院不用关注吗?”

天衢子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微笑着反问:“此地好像并不贩卖魔傀。”

四目相对,老狐狸们对各自的心思了若指掌——这样的器修,谁不想拢入麾下?

那就各凭本事吧!天衢子还是不想同她产生摩擦,说了句:“公平竞争。”

顼婳嘴角微扬:“请。”

二人上得前来,这器修一头长发凌乱,一边雕刻白玉,一边往上喷水。玉粉沾粘,便显得十分邋遢。天衢子施礼道:“这位道友,不知如何称呼?”

这器修终于抬了头,然而一眼看过来,他便知道不好——刻了那么久,而且还极为畅销的人偶面貌,他能不知吗?!

他右手下垂,握住了袖中兵器。天衢子当然也发觉了,温言道:“道友勿惊,本院并无恶意。只是道友手艺高超,用在此道,未免可惜。不如与我同返九渊,谋一个正途,如何?”

器修显然犹豫,眼前的人是谁?位极玄门的阴阳院掌院!天衢子这个人素来风评极佳,他若出口相邀,想必不假。

九渊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无论是阴阳院还是器宗,当然都远比他自己一个散修好混。

他心受诱惑,手上倒是没放松警惕,只是问:“奚掌院此话当真?”

见他心动,天衢子面目和善:“前事不究,天衢子说话,向来一诺千金。”

这器修颇为踌蹰,眼看是有心答应,突然天衢子身后,顼婳一声轻笑。天衢子同那器修一并看过去,只见她站在自己的人偶旁边。人偶与真人等高,本是精美绝伦,然她一笑勾魂,竟生生将活色生香的人偶衬出几分呆板僵硬。

而她似乎不觉,手中折扇半遮面:“道友,本座与你这人偶,倒似乎颇有几分相似。”

那器修目瞪口呆,半晌,喃喃道:“画城傀首……”

顼婳合上折扇,往人偶身边又靠拢几分,一张脸光洁通透,比之玉雕亦毫不逊色。可眉目中的语笑盈盈、万种风情,又岂是木石雕刀所能仿描?

“缺了七分意。”器修喃喃道,“七分意……”

顼婳说:“木石彩粉,毕竟乃僵硬死物,能得三分形态,已是难得。”

器修摇头:“傀首仙姿玉色,而吾艺粗陋不精。”他回身将人偶寸寸粉碎,“愧煞,愧煞。”

顼婳浅笑道:“道友不必如此,你我未曾谋面,道友倒是如何知我形貌?”

器修面色微红,说:“玄门流传的美人图卷中,有收录傀首仙姿。”顼婳说:“如此看来,道友竟是凭画塑人,实在令人惊叹。”

天衢子眉峰紧皱——什么美人图卷,不会是黄色小像吧?!

眼见二人相谈甚欢,他顿生不悦。连带再看这器修,竟也不如方才顺眼。他沉声道:“傀首素来擅作违心之论,十八年前如此,想不到十八年后亦丝毫未改。”

嗯?顼婳转头看他,他拂袖道:“此子虽然于器之一道有点天赋,但若论惊叹二字,未免可笑。”

“……”顼婳无语。

天衢子行至自己人偶身前,道:“笔雕失之硬朗,指腕无力也。双瞳失之神采,灵气未通也……”他站在人身旁边指指点点,半晌总结道:“得其形而未得其韵,修行之路漫漫无际。若能苦心向上,过个三四百载,或许能有小成。”赤裸裸地挑衅!

器修一直等他喷完,终于说:“听说,阴阳院乃是杂学,奚掌院想必对器宗也有所了解。”

天衢子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但此时,他负手道:“略知一二。”

器修虽然是个散修,但一向自负。如今听他这般言语,不由问:“不知小可今日是否有幸,一睹九渊器修风采。”

天衢子看了一眼顼婳,径直行到器修方才雕刻之处,捡起地上一边角废料。他右手拿刻刀,端详片刻,随即下刀。

先前,器修还冷眼旁观,但慢慢的,他的眼神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