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边角废料,在天衢子手中似有生命。它旋转飞舞,刻刀令它褪去粗糙外皮,它如同渐渐盛开的花,慢慢变得自信而从容。

器修呼吸越来越慢,仿佛是怕惊扰了眼前生命的诞生。他开始看明白,天衢子手中所刻,乃是一方小像。不是旁人,正是他身侧的傀首。

他埋头雕刻的时候,一眼也没有朝她看。但那仿佛是他描刻了千万次的模样,每一道线条都天生自然。那个人的一颦一笑都在他心中,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了若指掌。

器修嘴唇颤动,好半天,轻声说:“奚掌院于细微处见知著,神形皆在心中,在下远远不如……远远不如。”他慢慢跪在天衢子身前,“在下散修知微子,请求奚掌院,收我为徒。”

天衢子手中雕刻未完成,却已扔了刻刀,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他用不顺手。他收了那半成的顼婳小像,对跪地的人冷冷道:“三天之内,自行前往阴阳院。过时不候!”

散修知微子闻言,却是大喜,忙磕头道:“弟子遵命!弟子拜见师尊!”

顼婳:“……”

这时候怎么又这么高冷了?老匹夫你他妈有病吧!!

好吧,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顼婳从铺里出来,行往下一处石柱。身后脚步声响起,却是天衢子跟了出来。顼婳不想同他闹僵,毕竟若真算起来,他还是个冤大头一样的债主。她说:“想不到奚掌院于器宗之术,也颇有心得。”

然而天衢子并不接受她的善意恭维,反而冷然道:“怎么,这次傀首反而不惊叹了吗?”

“……”顼婳莫名其妙,你这又是干嘛啊?!虽然有意竞争,但人不是也拜你为师了?我招你惹你了?她亦不悦了,话中带刺:“方才惊叹二字,乃是对一散修。散修没有师承,修炼不易。能有此功,已是难得。奚掌院师门实力雄厚,又身为一院之尊。这点技艺,只在意料之中。惊叹二字,未免虚假。”

天衢子别过脸,显然十分不悦:“傀首对任何想要拉拢之人,都是如此临风企望、风情万种吗?”

这话难听了啊!!顼婳沉下脸来:“奚掌院此言何意?”

天衢子冷哼:“本院话中何义,傀首焉能不知?”

顼婳气极反笑:“奚掌院知道何为临风企望、风情万种吗?”她转身向着铺里,轻声唤:“知微子。”

铺子里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前往阴阳院的知微子转过身来,只见阳光如碎金,檐下美人皓唇轻咬红唇,眸光流转,目似烟波。

那是他终其一生亦不能描述的绝色,他突然明白为何美色能倾城。他心神一颤,天衢子脸色发黑,沉声道:“还不快滚!”

知微子脸子里一片嗡嗡作响,连连道:“回师尊,这就滚,这就滚。”

一直到他收拾完东西离开鬼雾石林,奚掌院仍脸上神色也没好多少。

顼婳径自前行,根本懒得理他。奚掌院自己跟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同她讲道理:“傀首虽为一方霸主,但毕竟也是女子。且美人易惹蜂蝶相戏,与人交往,更应注意仪态与距离。以免无意折枝,招惹是非。”

凭心而论,保持距离这一点,奚掌院还是做得很好的。平素除了木狂阳这个不要脸的,他与任何女修说话皆保持一臂之遥。任何时候皆仪态端庄,心思清正,目不斜视——否则堂堂掌院,还真不至于千年单身。

但这些教诲落在顼婳身上,美人心里窝火,能有好脸色给他吗?顼婳同样冷笑:“本座并非阴阳院弟子,不劳奚掌院教诲!”言下之意其实很简单——滚!

奚掌院:“……”

难过。

第三十三章 十分感动

顼婳走向另一根石柱,天衢子沉默跟随, 她转身道:“奚掌院既然是前来掠阵, 还是跟着自己门人弟子比较好吧?”

很明显的拒绝同行, 天衢子停下脚步。顼婳到底欠他许多, 方才知微子的事,她倒不是很放在心上。虽然可惜,但对于天衢子的实力, 也是不得不服。

只是这个人言语中的亲近说教,令她不适。她略微犹豫,却还是说:“不知道奚掌院方才为何出言管束,你我虽有一夜情份, 但我曾说过,其实我对人间情爱或贞操,并无概念。一夜温存, 各取欢愉,在我看来不是坏事。然, 却也并不打算同谁交心相守。”

天衢子双唇紧抿, 顼婳肩上,神魔之息想叹气。

顼婳没有离开, 无论如何, 天衢子待她有恩,她并不能把别人的恩义看作理所当然。是以虽然是申明界线, 却也还算是心平气和。

天衢子垂下视线:“是我妄言, 傀首见谅。”她对他, 一直以来感激居多,欣赏或有,情意却几近于无。他知道。

原以为一夕欢好已是难得,不应再有所求。但一旦亲近了,便忍不住生出些荒诞想法。世人有眷恋明月的,然几时有人能拥有明月?

他还是打扰了她。他说:“对不住。”

顼婳叹气,说:“奚掌院何必如此,本座只是希望……”

天衢子不待她说下去,道:“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天衢子告辞。”

未容顼婳反应过来,他已经匆匆退走。顼婳看着他的背影,说不清是何滋味。她肩头,一直装哑巴的神魔之息突然说:“傀首为什么不喜欢他?”

“喜欢?”顼婳独自向下一根石柱行去,竟然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神魔之息小心翼翼地说:“奚掌院相貌如何?”

顼婳说:“极品。”

神魔之息点点头,问:“修为如何?”

顼婳一向诚实:“上上等。”

神魔之息以光化脚,抠了抠自己并不存在的鼻孔:“那傀首和他滚床单,不开心吗?”

忆及上次荒唐一夜,顼婳脸色微红:“也……开心啊。”

神魔之息问:“那傀首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顼婳愣住,思考一阵,眉目慢慢舒展开来:“神魔之息。”神魔之息忙立正站直,它化为光球,再化出脚,也就是上面一个圆球下面一个“儿”字的形状。顼婳拉了拉它的脚:“大抵因为我也足够强大,不需要眷恋别人的好。”

神魔之息说:“可是世间法则不是这样的,世间男子会对柔弱的女子心生保护之欲。女子也会对比自己强大的男子产生倾慕爱恋之意。这是人类本能。”

顼婳说:“哈。”

神魔之息问:“您对奚掌院,真的一点爱慕之意也无?”

顼婳于是很仔细地想了想,说:“神魔之息,我不是人类。”她淡笑,“天外陨铁,没有心肝的。”

神魔之息一愣,争辩道:“不,您是画城傀首,有血有肉,有心跳脉博。只要您不说,没有人知道您的秘密。”

顼婳哧笑:“我虽不知人间爱慕,但幸好我尚知掩耳盗铃。”她扯了扯神魔之息的另一只脚,“傻孩子。”

神魔之息慢慢依偎在她颈窝里,说:“其实,傀首只是不敢相信奚掌院罢了。”

顼婳听若未闻。不敢?

也许吧。

顼婳缓步行走,然暗处已经跟了不少人。她这样品相的纯血魔傀,说是价值连城毫不夸张。鬼雾石林最贵重的珍宝,岂有送上门而不取的道理?

数个不同阵营的魔傀猎手都已经开始盯梢。原本天衢子的修为令人顾及,他的离开,无疑令诸人觉得省事不少。

暗处,几股势力各自提防,想选一处好地方抢得先机。

顼婳闲庭信步,却几乎引动了整个鬼雾石林的魔傀猎手。

她不着痕迹地将众人领到了石林深处,雾气四散,这里地势略微凹陷,周围平坦,不好敛藏身形。果然她方一进去,其余人立刻紧随而入。

好家伙,黑压压的一片,不下两百余人。

顼婳四下查看一番,问:“鬼雾石林的魔傀猎手,只有诸位吗?”

这话问得奇怪,但诸人也知道她定非一般魔傀——普通魔傀哪有敢往这里钻的?但没有人关心她是谁,值钱就好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魔傀猎手互看一眼,终于有人说:“这是我们先发现的。”

另有一人道:“有证据吗?”

先前出声的人立刻沉声道:“茶老五,这是什么意思?”

不待顼婳出手,他们已经自行争执起来。顼婳微笑:“其实诸位倒是不必苦恼,魔傀对你们而言十分珍贵稀少,但我这里却有许多。”

周围争执之声顿时一静——什么意思?

顼婳一挥手,躲在暗处的魔傀战士顿时一拥而上。桂花的甜香沁人心脾,魔傀猎手们惊呆——好、好多魔傀……

以魔傀市价计算,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宝库!但是被宝物包围的感觉,却十分微妙。有人察觉不对,说:“画城!是画城卫队!”

顼婳浅笑:“答对了。”她转头向念君一示意,声音轻轻柔柔,出口却是:“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魔傀战士冲上前去,顿时与所谓的魔傀猎手战成一团。顼婳布下一个小法阵,随便抓了一个人丢进去,问:“鬼雾石林没有卖出去的魔傀,关押在哪里?”

法阵中这位威武不能屈,怒道:“呸,就算是杀了你爷爷,也休想从你爷爷嘴里得到半个字!”

顼婳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奇异地望着他。她明明美艳无双,目光也不算阴狠,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立刻打了个冷颤——那眸子里,似乎失去了人类的情感。不像活物。

顼婳淡淡道:“我不需要半个字。我想得到鬼雾石林里,现有魔傀的下落。”话落,她倒转阵基,好好的一个土阵,瞬间变成了一座砖窑。

大火一点,里面的人顿时变成了被炙烤的土砖!

这人哪料情况陡然至此,先前还勉力以自身修为相抵,然片刻之间,立刻鬼哭狼嚎。顼婳皱了皱眉:“啧,声音真难听。”

她再将阵基佐以周围之木,火热更旺。交战打斗的众人被惨嚎声吸引,但身在阵外,他们看不见窑,也看不见火。

只见到一个人在一方土石上打滚挣扎,却无论如何无法挪出这方寸之地。他身体发热,慢慢开始冒烟。随后衣衫翻卷变形,皮肤渐渐金黄。

诸人便是这样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烤得金黄,肉味弥散开来,令人作呕。

阵中人慢慢停止了挣扎,看不见的火却并未停止。他慢慢变黑、体形萎缩,最后化作一截焦碳。

被魔傀围攻的人颤声道:“你……你这个魔鬼……”

“我?”顼婳浅笑,“不,我是魔傀。”

她又抓了一个人,丢进法阵里。这人刚一进去,立刻魂飞胆散,屎尿齐流。顼婳皱眉,又问了一句:“鬼雾石林的魔傀在哪里,为什么不愿说呢。”

那人想要爬到她身前,可是没有用。入阵方知,这土窑根本没有出口。他惨叫道:“饶了我,饶了我!”

顼婳不说话,他终于喊:“石林的魔傀都关押在西南边第十三根石柱下的密室里!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外面有人冷哼:“没用的东西。”

顼婳把他拎出来,他衣裳已焦,皮肉皆被烫出水泡。这时候张大嘴巴,像是缺水的鱼,用尽全力呼吸。

“我喜欢胆小的人。”顼婳柔声道:“那么等一会儿,你带我去找,好吗?”

她的请求那么诚恳,好像方才把一个活生生的修士烧成焦碳的不是她。面前人浑身发抖,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遵、遵命。”

顼婳拍拍他的头,表扬道:“乖。”

魔傀猎手早已看出形势,今天出手的人不简单。他们当然不会手下留情,魔傀再贵重,总不及自己性命重要。

顼婳将面前烧得魂不守舍的人放在自己身边,专心为魔傀战士掠阵。画城战力真是太弱了,能不损伤,就最好不要损伤了。

而此时,画城。

赢墀一身黑衣,站在一片桑林里。太史长令擦了一把汗:“魔尊亲临,画城真是蓬荜生辉。”

赢墀根本没有搭理他,只是看着这偌大桑园发呆。他身后,侍卫长咸柠问:“傀首不在城中?”

太史长令躬身答:“不在,今日说是出门解救魔傀,尚未归来。”

咸柠问:“不知地点?”

太史长令答:“她对我十分防备,不会告知地点。”

赢墀终于问了一句:“真的是她?”

太史长令说:“回魔尊,确系顼婳无疑。只是她明明战死,如何又复活,且依然是纯血魔傀体质,真是令人不解。”

赢墀不理会他的疑惑,却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太史长令一怔,忙说:“魔尊,如今有她在侧,老朽就算是想要为魔族效力,只怕也是难上加难了。何况九渊仙宗阴阳院在此时向她发来银蟾玉花宴的请柬。玄门盛宴,魔傀若是列席其间,岂不令魔族蒙羞吗?”

赢墀微笑,他今日便装而来,身上黑衣轻薄柔软,看上去不似威仪肃杀的魔尊,更像仗剑江湖的冷酷剑客。他说:“如果她的骨头,也像你这么软就好了。”

太史长令一怔,赢墀挥手,咸柠立刻道:“你的事魔尊心中有数,退下吧。”

太史长令还想再说什么,但见赢墀望向五十亩桑园,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不敢打扰,径自退了出去。

赢墀摘了一片桑叶,碧色在他指间流转。他说:“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

咸柠显然无心听魔尊回顾往事,他说:“她对您无意。而您却已经为您的情义,付出了巨大代价。画城灵脉,是您终身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