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销戈没好气:“有啊,放你进去不就行了!”

顼婳哼了一声,咕咕喝完杯里的水,又拿起那水壶打量。向销戈问:“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顼婳说:“画城都是一群傻货,无聊。”

向销戈突然说了一句:“你孩子呢?”

顼婳摊手:“云清在带。”

向销戈摇摇头,这货是真不靠谱。他说:“你这样子,天衢子会担心。”

顼婳愣住,向销戈语重心长:“当初想要留在人间的是你,如今他以己身成全了,你便应该好好过活。我也不知道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凡人修炼不易,一生庸庸碌碌,也许为名为利,为情为义?可哪有时间思考那么多?现在你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天人五衰,山竭海枯。也许你能想明白吧。”

顼婳终于站起进来,她踏出向家堡,外面天色阴沉,小雪飘风如屑。

风很冷,她并不畏寒,却还是觉得心中不快。有一瞬间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总让人觉得心中孤寒。应该叫几个知己好友,找个好厨子,围在一起吃一顿狗肉火锅。

可是好友……念、嗔、痴只会百依百顺,奚云清智商太低。赢墀作陪也是阳奉阴违,口不对心。

总不能去找太史长令吧?思来想去,竟是没一个称心。

咦,木狂阳!对还有木狂阳啊!

她来到融天山下,可惜融天山的法阵可没那么容易混进去。她在山下转了许久,居然一个熟人也没瞧见。她突然发现,自己连融天山也上不去。

心里莫名多了几分愤懑,并且她很快将这丝怒气转移到了水空锈身上。其实吧,喝酒吃肉什么的,她也并不是很想去。包括这融天山,也是可上可不上的。

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处。

十万大山,帘逢顶,万法轮回塔。

风雪呼啸,万里铺银。法阵拦不下顼婳,她缓慢走近,不知不觉,身上铺了一层细雪。万法轮回镜转动缓慢,显然天衢子并没有苏醒。这很正常,弱水不是三界的力量,任何活物进去,第一时间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压力。

顼婳在塔下盘腿而坐,心中诸般烦闷似乎都被这满天风雪冻结,她心绪慢慢平稳下来。

原来磨皮擦痒,最终只是因为最想去的地方一直没有去啊。

她伸出手,慢慢擦干镜面的雪花,不知何处霜雪又压断了哪根树的枝桠。

十万大山原来也安静得可怕。

顼婳其实不喜欢安静,但是奇怪的是,待在这里,却胜过任何一个人群如潮的地方。她静默地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

身后传来冰雪被踏断的声响,顼婳回过头,就看见赢墀走过来。仍然是一身黑袍,身上魔息缭绕,身后背着宝剑虚妄。

看见顼婳,他面上带笑:“云清说你不在画城,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声音倒还算是柔和,像之前两个人并没有闹翻一样。

顼婳说:“云清是我的称呼,魔尊对她,还是叫奚云清或者顼云清比较合适。”

赢墀轻笑一声,也不争执,反而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厨子做得一手好菜,酒也很不错。”

他这个提议,其实还算是可心。顼婳说:“你妨碍了我看风景。”

赢墀在她身边坐下来,说:“后悔不像是你的个性。”

顼婳哧笑:“后悔?哈哈。再给一万次选择,依然如此,悔从何来?”

赢墀说:“既然并不后悔,美酒佳肴不比枯坐有趣?”

顼婳望定他,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仿佛看进了他的灵魂:“你在想什么,我心中有数。画城永远不会对魔族开放,本座也绝不会退而求其次。不必白费心机了。”

赢墀摇头:“真是无情。但是婳婳,从前我并不明白你的身份,是以也不懂你的性情。但现在不同。你想要学着像人一样生活,就要明白人类所会做的正常决择。”

顼婳这才好奇:“决择?”

赢墀说:“如今天衢子已经永镇弱水,注定无法恢复自由。无论你是心存愧疚,还是有所爱恋,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如果是正常人,就会忘记他,接受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顼婳笑笑:“你的意思,你想做新的人?”

赢墀说:“现在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难道你觉得水空锈还能合适?他恨死你了。”

顼婳问:“赢墀,你能替我镇守弱水吗?”

赢墀愣住,这话不知真假,他不敢答。半天,却问了一句:“弱水中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顼婳素手拈雪,看着它们在她掌中消融:“黑暗的,法阵中心不见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水。没有任何声音会传进去,所以终年寂静。弱水被浊气污染,所以魔息缠绕,水底寸草不生,却有许多淤泥。我比较幸运,不朽神木能在里面生长。所以没事我还可以数树叶。一数数了两千年。”

赢墀打了个寒颤,不再说话了。顼婳说:“你不愿意?”

赢墀说:“何必计较,现在你也不需要不是吗?”

顼婳不理会他的反问,只是喃喃道:“你还能再找到一个替我镇守弱水的人吗?”

赢墀说:“当然有可能。世界那么大,总有一些人,是愿意为了爱情付出一切的。”

顼婳说:“也许我真的应该试一试。”她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高耸的石塔。她曾无数次觉得时日漫长,但回到人间之后,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而这种感觉更不好受。

石塔之后,弱水之中。

天衢子睁开眼睛时,并不知时日已经过去了多久。周围都是水,不见天光。他四下寻找,只担心水空锈有没有平安出去。但是水中视线实在是太差了,他并不知道这片水域有多宽广。

水底淤泥堆积,却无一草一木。他就站在法阵中央,如同任何一件镇物一样,只需要一动不动,支持法阵即可。

灵力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他想去寻找万法轮回镜,必须要找到它的阵眼,他才能通过这面镜子跟外界交流。原来当初水空锈一直没有回应,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神识。他或许也只是寻找万法神镜的术法线索花了五百余年而已。

身上法阵经过了无数年月的修补,复杂无比。单凭一人之力,很难移动阵心。而他还不能擅自移动,以免法阵崩溃。看来当初水空锈只用了五百余年就找到万法轮回镜,还算是很幸运的了。

天衢子无奈地摇摇头,开始几天,还觉得没什么。这里很安静,脑子很空,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他回想许多事。而他也确实有许多碎片可以反复地品味、回想。

可是时间是没有止境的,而这里不分昼夜皆是伸手不见五指。周围什么也没有,他立在阵中,连动一下都要先行厘清身边法阵的术法脉络。

周围全是水,却没有一丝声音。水中的魔息飘飘浮浮,像一层深色的屏障,将他整个人隔绝到了世界之外。

原来这就是镇守弱水的感觉,而那个人在里面足足过了两千多年。他试图寻找前人留下的痕迹,可是水里移动太缓慢,而可以触及的东西却太少了。

那是一种可以轻易把人逼疯的绝境,安静到令人崩溃。

天衢子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留下的痕迹,好像之前这里根本没有人曾经存在过。时间过去得并不久,他却已经开始质疑自己的记忆。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以顼婳那般好动的性情,剑气总应留下几道才是。

会不会其实一切都是他的妄想,根本没有过顼婳,没有过外面的世界?

他慢慢深呼吸,右手一直在努力,终于触到了肩头——定尘寰的流苏。心绪慢慢平静,他知道是弱水对自己产生了影响,也不再胡思乱想。要有多坚定,才能淡然凝视黑暗与寂静?

其实传说中的圣剑,或者号称玄门第一人的九渊宗主,无论其性情之坚韧还是实力之强大,都不负三界盛名。

他眼前浮起那个人的笑,依然瑰姿艳逸。这是他选择的路,于是他需要付出哪怕是漫漫无期的恒心与毅力。如果进来的不是自己,那么现在守在这里的,就只能是她。

可是她怎么能永远待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呢?

她是万里雪原上开出的花,是月中仙桂、云上流霞。她应该快乐无忧、自由自在地,开放在她喜欢的、任何一个地方。

今生何幸,得以护花?

第七十九章 魂皿

向家堡,向销戈一直等到顼婳走远了,这才拿起那水壶,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丫头对那水壶很好奇,他看出来了——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些出其不意却毫无用处的小玩意儿?他转头吩咐门下弟子:“把子午流注壶给画城送两把过去。”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弟子来报:“堡主,九渊仙宗水宗主求见。”

总算水空锈比顼婳有礼貌得多。

向销戈说:“让他进来。”

水空锈一进来,就看见他脸色不怎么好,好友重逢,两个人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他说:“这些年,你可真是衰老了。”

向销戈冷哼:“器修一向不能跟你们这些修士相比,你不知道吗?”

这是自然的,器修一生研究法器,修为大多借助外力,自身反而修得少了。但是这也有好处,至少哪怕是根骨不好的,只要脑子够聪明,在器修一途上也能大放异彩。

水空锈微笑:“下次我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活的你。若是你不在了,这向家堡恐怕也后继无人了。”

他走到顼婳方才的位置坐下,鼻尖当然嗅到了那股淡淡的甜香,微微皱了眉。向销戈问:“你来有什么事?”

水空锈说:“我找到了天衢子的化身。”

这在玄门不是什么大秘密,向销戈当然也知道:“所以呢?”

水空锈说:“老向,吾进了弱水之后,天衢子同你关系如何?以他的性格,想必不会同你交恶吧?”

向销戈说:“他性情比你讨喜得多。”

水空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当初吾本就属意他,战前早有意传下宗主之位。你也知道。”

向销戈不屑一顾:“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水空锈说:“当年你曾经为九渊炼出一方魂皿,你应该记得吧?”

向销戈一愣,他当然知道。这么多年,他肉身几度损毁,为了保存自己的神识,让自己重新锻造肉身,他几度使用魂皿。后来九渊仙宗十分好奇,便出大价钱,让他另炼了一个。

只是这东西十分玄奇,且炼制不易。这么多年来,九渊仙宗也只有宗主才有资格使用。

说起来,就相当于备份的一份神识。

水空锈却突然提到此物,向销戈眉头都皱到了一处:“当然记得。只是你提到它,有何用意?”

水空锈说:“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真的想传位给天衢子,但是不管你怎么想,现在你听我说。当初战事匆忙,我只来得及取他一粒眉心血,种入魂皿。”

嗯?向家销面色慢慢凝重:“此话当真?”

水空锈说:“我岂会在这种事情上造假?向销戈,你耗时六百年为他铸成定尘寰,九渊上下一直十分感激。但我对他的器重,并不亚于你!”

向销戈眉目慢慢舒展,说:“我以为,你还在意往事。走吧,前往融天山一趟。”

他提到往事,水空锈显然却不愿回想,二人一起,前往融天山。

融天山下,向盲跟唐恪正在吃饭。这两位少爷有的是银子,特别是向盲,老爹简直就是个移动金矿。其实垂涎他的女孩不在少数,可惜这少爷一向眼高于顶。

唐恪问:“听说器圣向老爷子上融天山了,没让你跟着?”

向盲摆手:“我爹看我向来不大顺眼,我离远些他反而不心烦。”

唐恪讨好地靠近一点:“咱们兄弟一场,什么时候让向老爷子帮我铸把法器呗。实不相瞒,唐家是递了图样过来,但是向老多忙,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就说句好话,让他稍微提前一点……”

向盲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突然鼻端甜香扑鼻,有人紧临着他坐了下来。

连唐恪都闭上了嘴,向盲一转头,就看见顼婳笑意盈盈:“两位少爷好兴趣啊。”

向盲失声道:“纪……”说话间,一把捂住了嘴,随后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方才小声说:“傀首,您怎么来了?”

顼婳说:“融天山法阵严密,本座上不去。但是又很想念木掌院,你们帮我带个话,应该是不成问题吧?”

向盲和唐恪互相看看,还是唐恪为难地道:“傀首,实不相瞒,如今宗主严厉,不准我们跟画城私下来往。我俩实在是……”

顼婳说:“原来如此啊。”她声音突然加大,高声道:“那本座只好与两位不醉不归了!”

唐恪和向盲吓得脸都白了:“傀首!您这要是传到宗主耳朵里,我俩非得被逐出九渊不可。”

顼婳说:“瞧瞧你俩这点出息,一个外门弟子名额,拿来何用?逐出了就来画城呗,本座一定厚待二位。说不定还能娶个漂亮的魔傀当媳妇儿,何乐不为?”

唐恪一听,再仔细一想,突然觉得——有道理啊!

向盲见状,赶紧一拍他脑壳:“你是不是想死!你要投入魔族,唐家不得打死你?!”

唐恪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咳嗽一声,正襟危坐。向盲说:“我们会向木掌院传话的,但是她来不来,不敢保证。”

顼婳说:“会来的,你们就替本座转达一句话——听说付醇风闭关了?”

二人都莫名其妙,付大长老是闭关了啊,这有什么好转达的?大家不都知道嘛。但是顼婳的意思,他二人哪敢违抗,怕她再捣乱,只得先行应下了。

木狂阳这几天有点心不在焉,试炼场已经三次出手失误,伤及门下弟子了。刀宗三位长老知道她挂心自家师尊,倒也不敢表示不满。更不敢捅将出去让水空锈知道。是以这几日很大程度分担了她试炼导师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