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九渊仙宗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终于有前来赴宴的宾客看出些古怪来,有人小声说:“我怎么觉得,今日融天山并没有什么喜气啊?”

另有人紧接着道:“嘘……此事本就处处透着古怪。哪有掌院结契,提前三天才通知宾朋的道理。”

话音刚落,丙也紧接着小声说:“而且奚掌院与尹姑娘结契,就更奇怪了。难道大家没听说过他和谁才是纠缠不清吗?”

八卦总是比较提神,这话一出,立刻又有几个脑袋凑了过来。

大家正说得高兴,冷不丁一个声音道:“画城傀首前来,贺奚掌院结契之喜!”

座中顿时一片寂静,水空锈站起身来,见顼婳在几个弟子的簇拥下,缓缓步上蜃起楼台。长阶蜿蜒无尽,她没有着傀首的服饰,却穿了一袭轻薄的长裙,外拢披风。身上环佩丁当,行走之间,香风袭人。

当初她逗弄赢墀,在画城之下与他决战之时,便是这般打扮。

为何呢?

因为阵修作战,总是喜盛装。无数的小饰物都是他们的法阵屏障。

大量的器宗法宝,也总是女儿饰物更易携带。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今日恐怕是宴无好宴啊。

顼婳却是笑意盈盈,问:“水宗主,今日既然是奚掌院和尹姑娘结契大典,为何不见二位新人啊?”

她竟然就在长阶尽头站住,再不肯前行一步。水空锈冷然道:“新人自然还在准备,傀首既然来了,就请先行入座吧。”

顼婳看了一眼特别为自己准备的座位,跟其他来客可是相距甚远。她微微一笑:“不必。实话说,本座也并不想参加这大典,便站在这里,远远观望一眼即可。”

嗯?水空锈冷笑:“傀首还真是小心翼翼。”

顼婳说:“那是当然的。不过本座今日前来,观礼虽假,送礼却是真!”

这就要开始了?水空锈心下意外,原以为她是要等到结契之时才祭出法宝,没想到她倒是直接。顼婳当然知道什么叫时间紧急,水空锈不可能给她太多时间揭露真相!

毕竟这里可是坐满了玄门各派首领。

她迅速说:“诸位,本座今日送上贺仪,一是水宗主之师,水写意大长老的尸身!”众人大哗,啥?你连人家水宗主嫡传师尊的尸体都给刨走了?

水空锈哪容许她多说?立刻道:“顼婳,你身为圣剑,重责在身,却拒不镇守天河弱水。致使我九渊仙宗阴阳院掌院天衢子不得不亲身入塔,以镇天河!圣剑乃是天命所在,九渊仙宗岂能容许你私逃?!”

座上宾客都懵了,还有那明白的在小声解说:“完,这是要打起来?!”

顼婳却说:“水空锈,你奸杀自己嫡传师尊,还逼迫她与你生下一女!继任宗主之位后,把自己亲生哥哥拖出去喂狗,又杀死生身父母,这样的你,居然忝居玄门第一人,还敢在此大言不惭,说什么天命所在?!”

这可真是一个超大的烟花,落入人群里,炸出了惊天动地的火花。

众人都愣住了——什、什么?!

水空锈冷笑:“今日无论你如何狡辩,也休想离开融天山。”他话音一落,整座融天山九脉护山法阵全部逼过来。如同九道幻影,将顼婳罩在其中!

顼婳反手抽出背后古剑,正是自己的真身圣剑无疑。

而水空锈一竖手,载霜归立刻示意所有宾客退后,整座蜃起楼台,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炼炉!!顼婳四下打量了一阵,说:“你打算在这里炼化本座?”

水空锈说:“不然你以为呢?”

顼婳反而有点好奇了:“当初向家堡的剑庐炼化本座,尚且用了千年,你这临时搭建的简陋破炉,能够伤得本座分毫吗?”

水空锈说:“那你为何不试试?”

顼婳仍然面带微笑,却猛地一剑劈在蜃超楼台边缘,整个法阵立刻便是一阵摇晃。

她说:“在你面目被揭穿之后,本座当然会来这里试上一试。”她倒是真好奇,按理,水空锈不会凭白无故做出没有把握之事。他难道真的还有办法炼化她?

不对,好像是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目露狐疑之色,却还是一挥手,示意身后的魔傀侍卫:“把水写意的衣裳扒了。”

侍卫立刻动手,水空锈转头命令向销戈:“快!”

向销戈略一犹豫,诸人就是一阵惊呼,只见水写意尸身之上,密密麻麻全是伤痕。在座诸人并非浅薄修士,一个个也是见多识广的。此时一看伤痕,便知这些伤有新有旧,而且还有很多是死后造成的。

一时之间,议论之声大起!

向销戈无奈,终于猛地生火。整座蜃起楼台瞬间陷入火海,周围温度升高,水写意的尸身虽然玉化,却经不得这般高温,片刻之间,化为飞灰。

证据被毁,水空锈刚松了一口气,顼婳却微笑着,扯开了自己身边的魔傀侍卫的面罩。而那人却既不是侍卫,也不是魔傀——她竟然是尹聚缘的夫人水衔影!

诸人大惊,尹聚缘更是猛地站起身来:“夫人!!”

顼婳说:“水宗主,本座的话你既然不想听,那么就听听您和水写意大长老师徒背伦而出的亲生女儿想说什么吧!”

水空锈心中一惊,来时便已令弟子查看,却还是没想到这么一出。

向销戈一直旁观,如今却没法再看下去,转头道:“天衢子何在?”

而此时,天河弱水之中,天衢子步履艰难而行。摸索过了许多时日。

周围皆是黑暗,没有一丝光。弱水安静,静得人心里发慌。他想早日找到万法神镜的法阵阵心,倒不是耐不住寂寞,而是心中担忧。

那个家伙一向是惹是生非惯了的,如今自己不在,她不知会干出些什么事来。还有几个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带。

至于宗门,他其实倒是没有多想。自己能做的已经全力去做,水宗主得以解脱,宗门气运如何,那便是天意了。他并不拖欠什么。

这里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用来审视自己,可他没有一刻放松。长期摸索,结果都只是失望。但是他很快发现一个更有效率的方法——他身后的半筝,名为寒丝雨竹。此筝在水中,其声并不受阻。

而声音激起水纹,可探方圆数里甚至数十里。

万法神镜的法阵阵心,可就在水中。这个发现令他振奋,毕竟他并不愿像水空锈一样,拿五百年时间前来摸索。水纹层层叠叠荡漾开去,回传的水纹很快就送回消息。前方是空旷还是有障碍一目了然。

他很快便探得万法神镜法阵所在!

而此时,融天山。

向销戈正要命人去请天衢子,护山大阵连衡,本是奉水空锈之命与其他八座大座共同围困顼婳。这时候经过他身边,却冷不丁扔过来一封书信。

向销戈一愣,趁着水空锈并未注意,接过书信。背过身,立刻拆开。

那竟然是一封天衢子的亲笔信。而信的抬头,正是——父亲。

向销戈心中震动,天衢子落笔之态,仿佛就在他眼中。信中道:当初投庐祭剑,吾意不悔。转世留魂,吾虽明白父亲思念之痛,却不愿此痛长留。故前事未提,只作新生。父亲,镇守弱水乃孩儿之幸,唯独心忧者——吾妻顼婳性情顽劣。但请父亲看在外孙面上,万万包容体谅。向南跪求。

向销戈后退一步,慢慢扶着座椅,方才站稳。

一千多年以来,他从未提及过关于向南的只言片语。所有人都只当是哪里出错,他已失之前记忆。

可其实并没有。他明知道自己是向家堡长子,任何事只要他开口,向销戈定然有求必应。可却偏偏见面不识,只为了让他消去旧痛。

如今,他拿出这唯埋藏了千余年的父子情分,只为在紧急关头,求他关照自己的爱人。

顼婳手握圣剑,正准备往法阵脆弱之处再劈上两下子——这地方搭建仓促,她其实还是有把握出去。就不知道水空锈到底是打算用什么法子炼化她。老实说她还挺好奇的。

然而第三剑再劈的时候,突然蜃起楼台无故开启。顼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来了!

面前站着向销戈,她露了个微笑:“父亲,何故如此急迫?切先关上门,本座倒是要看看水空锈这黔驴还有何诡计,容得他这般大胆。”

向销戈眼见这活色生香的姿容,心中伤痛。那孩子一片深情,眼前这人却从内到外都是铁石。她能识得几分呢?

罢了,管什么玄门天下。他既然都开了口,我还有什么可说?

你想要翻天覆地,便都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奚掌院真是用心良苦。

第九十四章 尘埃血垢

水空锈一眼发现向销戈反水, 顿时眉头紧皱。向销戈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突然大地一阵轻颤。

向销戈和水空锈同时愣住,顼婳也颇为意外——这是何处术法波动,为何连融天山都会有这么大的震感?

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旁边载霜归已经为她解惑:“十万大山……难道是天衢子醒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有了默契,一同赶往弱水河口!

越靠近十万大山,术法的波动便越强烈。顼婳不觉加快了脚步,片刻之后, 积雪在望。她飞快来到万法神镜下,向销戈、水空锈随后赶至。

顼婳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问询。是……你苏醒了吗?

但是紧接着, 天衢子的化身也赶到了。

天衢子身上还有些刺痛, 毕竟初次与万法神镜相连,意识还有些模糊。他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万法神镜前,坐着一身雪白的顼婳。她的披风长长垂落于雪地, 黑发间全是浮雪, 脸蛋被冻得微微泛红。天衢子想伸出手,可惜这只是通过万法神镜摄得的一丝影像罢了。他什么也触碰不到。

他只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一些:“傀首怎么坐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再度入耳,顼婳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错觉。她抽了抽鼻子,说什么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出来啊,于是说:“傀首?你不知道本座的名字吗?”

好吧, 这竟然是两个人再次重逢的第一句话。天衢子却也不见怪,只是微笑着掩饰神识间的不适:“这又是被谁气着了?发这样大的火。”

不提还好,一提之下,顼婳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好意思说!”她指着天衢子的化身,可就告上状了:“你看看他干了什么好事!”

天衢子心中一暖,他喜欢顼婳这样亲近的语气,于是柔声道:“不要生气,慢慢说!”

顼婳简直是越想越气,尹絮苹显然是心虚,并没有过来。天衢子的化身一头雾水。虽然本尊在弱水天河,与他就隔着一道法阵的距离。但是弱水天河的古阵何其复杂?本尊的神识是无法通过这法阵与他融合的。

他也感觉十分怪异。

水空锈和向销戈自然不可能说话,天衢子看了一圈,顼婳正在气头上,其他人缄默不言。他只有问自己的化身:“发生了何事?”

化身虽然是魂皿留下的魂种,但是二人本就是一体。如果不是弱水天河的法阵阻隔,二人可以完美融合。这时候他倒是上前,说:“我醒来之时,宗主和师尊告诉我,尹絮苹是你即将结契的道侣。”

话音一落,便是水空锈,脸上都不太好看。

顼婳更是火冒三丈:“你告诉她,尹絮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弱水河口中,天衢子本尊也是略微沉默了一下,然后温言道:“不可出口伤人。”

顼婳说:“本座说得不对吗?你这个化身还为了尹絮苹,和水空锈联手,想要杀我!!”

连水空锈都没开口辩驳,以顼婳的性情,必然又是一场恶战。她这个人,素来不会忍气吞声。

天衢子片刻无语,光听这事儿,就知道这回梁子结得不小。他目光一抬,自然注意到这次来人颇多,很显然玄门其他首领也在今日聚集于融天山上。

他柔声安抚:“我知道了。”

顼婳心里像是被羽毛搔挠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就降了些火气,但是对水空锈,她可没那么容易就此放过。她说:“你化身只有本尊三成实力,他愚蠢,本座以后再跟他算账。但是水空锈这老狗,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这次,本座非要撕了他这玄门第一人的画皮不可!今日人齐,本座倒是要看看,他这张虚伪面孔之下,长着一张如何丑陋虚假的面孔!!”

谁知道她这话一出,弱水中的天衢子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再看一眼水空锈阴沉的脸色,他说:“我不在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顼婳说:“一点委屈,本座并不在意!但是他今日竟然声称你的化身要与尹絮苹结契,骗我到融天山,想要炼化我!”

“我明白了。”天衢子说话的时候,万法神镜轻轻转动,符咒翻飞,风车一样。顼婳伸手触摸其上符文——可其实,受委屈的明明是你呀。天衢子感觉到她指尖靠近,十分受用,轻声说:“事情一个一个地解决,别生气好吗?”

顼婳嗯了一下,万法神镜的转速突然加快了,天衢子说:“过来吧。”

他的化身一怔,随即慢慢走向万法轮回塔。可弱水天河的法阵,岂是他能够擅闯的?他不过只得本尊三成修为,就这样进入塔中,就是自寻死路!

顼婳说:“天衢子?”

果然他的化身越走越近,还没进塔,毛孔中便渗出血珠来。白衣慢慢被涸染,像是开出大朵大朵的牡丹。顼婳急道:“天衢子!”

然而他并未回应,一旦进到法阵之中,化身与本尊立刻血脉相连,化身所承受的痛苦,亦原原本本地返回到本尊身上。然而化身却毫不停留,慢慢走向法阵深处的弱水。

连向销戈都忍不住喊了一声:“不可!!”

但是他毫不理会,只有三成修为的化身果然坚持不到最后。刚入塔不久,就被法阵挤压,最后如纸片一般,变成一滩血水。

众人目瞪口呆,顼婳一脸茫然。天衢子再开口,声音里忍痛带笑,字字温柔:“别生气了,好吗?”

化身的血四处流散,顼婳一拳捶地万法神镜上:“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傻啊!”

天衢子显得有些虚弱,但还是说:“你要说的事,我大约知道一点原因。你先放他们离开,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此时此地,若是任何人开口要她放走水空锈,都绝不可能。顼婳是铁了心非给这老狗一点颜色看看不可了。但是这时候,天衢子开口,她却只是想想,便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