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有功之臣,朱能甚是与有荣焉。

此时此刻,朱明月亦坐在镜台前,任由红豆装扮。

“都好了。”

红豆拿着一柄小铜镜,前后比照了很久,才满意地点点头。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扉流泻进来,洒在那奢贵至极的郡主冠服上,光晕流转,映衬出裙裾上大红、桃红、粉红的斑斓华彩;锦裙内层为薄棉,足以抵御微寒的天气。雕花铜镜中的少女,一张雪玉般精致的脸颊,尖尖的下颚;眼角一颗浅褐色的泪痣,清清洌洌,宛如鲜活如泣的泪滴。

她堪堪坐在那儿,笑时是艳的,柔美亮烈,带着咄咄逼人的美;不笑时则贞雅端庄,浑然气韵,自成一股风流高贵。柔顺的乌发半绾着,银质的流苏顺着耳畔垂坠下来,额间一抹纯银华胜,越发显出几分明艳动人。

“也不知将来得是何样的男子,才能娶得咱家的宝贝。”朱能满脸宠爱,轻叹道。

朱明月抬眸道:“爹爹怎忽然提到了这里?”

“别家的闺女,到了这个年纪,早已经定了亲。你却连个许配的人家还没…”朱能说到此,心里生出酸楚,“现在咱们父女团聚了,朝中的情势也逐渐稳定,爹一定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她还从未想过这些。

但十四岁,眼看要到及笄之年,也该嫁人了。

“都听爹爹的。”

她温顺地说道。

朱能疼爱地摸着她的头,粗粝的大手带着温热,“自然是你看了中意的。但说句大逆不道的,即便是天家的男子,想娶咱家的姑娘,也得看配不配得上再说!”

朱明月轻声道:“爹爹,慎言。”

“你爹说的可是实话,皇上就爱听我说实话。”

朱明月仰起脸,“爹爹有没有想过回北平?”

在功成时,急流勇退,从而换得一个善终。

她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抛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又尤其是在春风得意、风头正盛的时候。可发生了那么多事,荣隐,未尝不是件好事。

“想回北平旧府了?”

朱明月点头。

“那好办啊,”朱能感到很高兴,颇有兴致地说道,“赶明儿爹就去皇上跟前告个假,或者干脆趁这段时间回趟怀远老家,修扫一下祖坟。”

“不是这个意思,”朱明月道,“女儿是说,回北平,并且永久留在那最初燕军驻守的地方。爹爹还记得否,当年太祖功成之时,不仅是反对者,还有那些开疆拓土的功臣,几乎被杀戮殆尽。皇上他…酷似太祖,难免不会效其法,回北平,远离皇权的核心,安身立命。”

“王爷他不是太祖——”

朱能有些急,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王爷”。

这段日子以来,他早就看出来女儿有心事,却不想是想到了这一层。

“爹知道,你是被之前的事吓坏了,”朱能心疼地叹道,“可那些人毕竟是‘奸佞’。爹爹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说句不中听的,或许他们很无辜,他们的亲人朋友很无辜,可新朝初立,皇上也没有办法。”

若不能以德服人,便是铁腕强权,只为了稳固皇朝。

“皇上是皇上,不是太祖爷。”

朱能看着爱女,目光切切。

不是吗?

但愿吧。

朱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抿唇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早知道她的爹爹是个认死理的人,否则也不会一路追随至今。可是历朝历代,“狡兔走狗”这种事在君臣之间数见不鲜,尤其是太祖时期,将星陨落、名臣玉碎,诛杀屠戮几乎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

那座皇宫,本身就是用鲜血浇注而成的,不仅是异己的血,还有那些开国的功臣。

当初姚广孝答应她保爹爹一世平安,而今天下初稳,皇上被诸多前朝旧事缠身,一时间无瑕他顾;以后呢,谁能保证经年之后,他不会效法当年的太祖爷?毕竟在对待建文旧臣的事情上,已显露出其心的残忍和冷酷。

姚广孝的话,也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

旧朝、旧事虽已经了结,她却总有种感觉,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临近傍晚时分,果然有太监上了门,名唤“德庆”的,也是原北军的人。在交代了礼节之后,他会亲自跟着国公府的人进宫,以确保不会出现纰漏和笑话。可见皇上对他身边的这些将领,知之甚详。

等到华灯初上,京城的匠人们早已用彩画、丝绸将街道装点得绚丽多彩。因在前半夜取消了宵禁,应天府里的每一条街市都很热闹,处处锣鼓喧天,花灯辉煌。各地的文武百官都接到旨意,官职重些的,早就开始准备来京赴宴;官职低微的,则在地方设置香案,依时向京城方向行大礼。

街道上悬挂着的一盏盏灯笼,照亮了通向宫城的道路。

文官坐着绿呢或蓝呢的轿子,武将则骑着高头大马,从四面八方赶往城东的皇宫。马脖子上的銮铃一摇一摇的,声音相当好听,与轿顶上的流苏叮当相映成趣。

朱明月坐在一顶平顶素帷小轿中,随着窗幔摇曳,能瞧见爹爹骑着一匹枣红色烈马,高筒银靴,甲胄加身,威武之气显露无遗。

不时还能遇见一些同僚,都跟他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那些相熟的将军俱是鲜衣怒马,银甲烁烁,彼此间一声声中气十足的对话,隔着条街都能听得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这是他们应得的。

红豆在轿子旁边跟着,也被那喜悦的气氛所感染,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抵达洪武门城楼前,文臣下轿,武官落马。红豆扶着她走出小轿,朱明月抬头,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在天际,照耀着灯火辉煌的高耸城楼。

“爹爹,女儿先过去了。”

朱明月低语罢,便跟着领路的太监走内城,先行去往西华门。

朱能有些不放心,想让那负责礼节的太监跟着她一起去,德庆却笑眯眯地摇头,“旁人不知,国公爷还不知,当初小姐在宫里面那会儿,奴才还是个低等洒扫,哪用得着奴才呢!”说罢,又道了句,“国公爷还是跟小的进去吧,迟了,恐耽搁时辰,”便引着他往宫城里走。

按照朝廷规制,官员进宫赴宴,要和其家眷分开走——官员们由皇城南端的洪武门进,过外五龙桥,走承天门,顺着金水桥,过内御河,便是通往三大殿的奉天门。家眷们则自西华门入内宫城。尤其是女眷,需过春和殿西侧的御花园,前往后廷拜见后宫妃嫔;在随后的宫宴上,女眷们的位置也被单独安排在大殿西侧,前面用丝绸帘幔严严实实地挡着,席间有各自的侍婢伺候,彰显着皇室的体面。

开阔的殿前广场,殿宇重重,楼阁森森。

雕梁画栋,千门万户。

金碧辉煌,气势恢弘。

经过奉天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奉天殿——三大殿之首。高楼邃阁,琉璃金瓦,双檐重脊;烤蓝彩绘的繁复斗拱,朱漆描金雕花的门窗,在明灿的灯火中发出熠熠光芒。殿旁的左庑向西边,是文楼;右庑向东边,则是武楼。

太祖爷规定,开国伊始,励精图治,在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朝廷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件必须面奏皇帝。而朱明月始终难以忘怀,当年建文帝登基之初,每每接见朝臣,奉天殿前文武官员来往摩肩接踵,那政务繁忙的景象。

宫宴设在奉天殿后的华盖殿,正殿是四面出檐,渗金圆顶,殿顶上还缀有硕大的金球一颗。殿旁东有中左门,西有中右门。往年每逢元旦、冬至和万寿节,建文帝都要在这里先行接受内阁大臣和宫廷执事人等的参拜,然后才去奉天殿接受百官的朝贺。

朱明月拜见过后宫,来到奉天殿的殿阁前,看见了那些由婢女搀扶着走上丹陛的官家闺秀——莲足碎步、低眉顺眼,连衣饰装扮都不敢太过张扬。

她们之中多是归降之臣的家眷,原北军的家人,大多还在来都城的路上,能够出席今晚宫宴的,倒是唯有她一个。

华盖殿内灯火通明,琉璃宫灯尽数点燃,宛若白昼。等落了座,透过那层遮挡的纱幔,可以看见对面坐着的文武百官——跟他们的家眷一样,脸上堆着笑意,整个身体却是僵直的,明显有些紧张和忐忑;反观诸将,喜笑颜开,相谈甚欢,将原本严肃静穆的殿堂渲染得一片喧嚣热闹。

而同在西侧殿的众女,端然在席,燕瘦环肥,各有风姿。在言谈举止间,显示出体面的家世和良好的家教。

这个时候,有一个宫婢前来请她,“月儿小姐,姚公请您过去坐。”

朱明月顺着那女侍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诧异了一下。

那可是公主席呢。

四周投来羡慕的目光,大多数的闺秀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为此窃窃私语一片。朱明月也不推辞,从席间起身,随着那宫婢往北侧龙椅的方向走——姚广孝是御前第一谋臣,又是开国第一功臣,自是坐在最靠前,却不是东侧。

一品锦缎吉祥纹的大红凤尾裙公主冠服,由宫里专程送来——质料是各色纻丝、绫罗;襟上施的是蹙金绣云霞的纹饰,钑花金坠子,褙子上施尽绣云纹。锦箩裙下是绯红色的描银绣鞋,裙摆上花团簇簇,坠下环佩叮当。皆是按照皇室宗亲中最显赫尊贵的穿戴。

在她的发间还饰有金镶银间用珠,垂着镶金玉坠;一双青葱似的玉手,随着步履翩跹,在箩花水袖间若隐若现。这般盛装华饰,映衬出一张纯美逼人的容颜,尤其是那双眼睛,点漆似的,宛若雪夜下的星辰,生生的让人难以调开视线。

很美。

也因为生得美,很自然地让人忽略了她身上其他的东西,比如渊博的学识、过人的才华,再比如城府、心机。

姚广孝端着下巴,笑望着她一路走来。

这样姗姗莲步,举手投足间,全无一丝拘束和拿捏,无处不透露着端庄从容的皇家味道。这等风范,连王侯贵女都要黯然失色,更何况是寻常的官家闺秀。

“小姐风采夺人,果真是天生就适合这皇宫、适合皇家。”

朱明月等婢女摆开团垫,这才绾裙落座,“若小女再从您的口中听到这话,与姚公以后便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倒是您怎么坐在这边,又让小女过来了?”

她的位置,正好挨着姚广孝,也是距离主位很近的地方。

姚广孝道:“乃父已经被封为国公爷,月儿小姐的身份自然就等同于郡主。坐在公主位上,也是合规制的。”

朱明月道:“可这边是女眷们才能坐的西侧殿。姚公坐在此处,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善哉,善哉,小姐难道没听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姚广孝端起翡翠酒壶,笑眯眯地给她斟了一杯屠苏酒,“皮囊幻象,于贫僧而言,实不足挂心。”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姚公倒是想得开。”

此刻的席间,西侧矜持安静,东侧热烈喧嚣,朱能也坐在很靠近御座的位置上,正与身侧的同僚把酒言欢,没注意到爱女的座位换了。但就算想关注,也看不真切。隔着西侧的纱帘,从里看外,倒是清楚;从外往里,很是一片朦胧。

这个时候,太监一声悠长的唱喏——

“圣上驾到!”

气氛倏然肃静了下来。

皇上的车辇已至殿前,华盖殿的十二扇殿门一道一道依次敞开,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沉重“吱呀”声响,钟磬敲奏,八音齐鸣。银白流苏的华盖引路,皇幡照后,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踏着庄重而威严的鼓乐,徐徐地走进大殿。

风,在金红龙袍上掀起一道涟漪。

明灿的光晕笼罩在周身,那衣襟和袍裾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气势逼人。在殿上的文武百官、诸般公侯、番邦使臣…无不臣服地朝着他屈身叩拜。即使是那些北军的老臣子,仿佛也被那威严的真龙之气所震慑,面含无限的敬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此起彼伏的叩拜声,响彻殿阁的上空,震颤心扉。

那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终登帝位的男子,在锦缎披红的龙椅上转过身,俯视着满殿群臣。亦如多年前他离开京师屏藩之时,站在洪武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着这个帝国。一场场血腥而又残酷的杀戮仍历历在目,那些死去之人的哭号和哀鸣仍然清晰可闻,然而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众卿家平身——”

朱棣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朝着朝臣扬手示意。

朱明月跪在那儿,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自满朝文武的敬畏之情。

说到底,她从未了解过燕王,不,应该说当今圣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在他的骨子里,留着跟建文帝一样的皇家血脉,却更残酷、冰冷、嗜权和猜忌。也正是这样的人,让这么多的贤臣良将,死心塌地佐助效命。

“皇上雄才大略,是不世之君主!”

“在吾皇治下的江山,承袭太祖爷开拓的辉煌基业,不出百年便是后人称颂的盛世!”

众臣子以一种仰望的姿势,齐齐朗声道。

朱明月落座后,端起酒盏抿了一小口。

这时,姚广孝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冷炙放在她面前的琉璃盏里,“有些事,其实不必何人评说。青史昭昭,定有公论。”

朱明月对于姚广孝能说出这种话甚感意外,不禁侧眸道:“想必在那史册上,姚公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善哉,善哉,小姐又何尝不是。”

朱明月执盏的手一顿,忽而摇头,“姚公,您没喝就多了。”

姚广孝笑着将杯中的香茗一饮而尽,又再次斟满,“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以茶代酒,敬我们的燕王、最雄才大略的皇上!”

朱明月不再说话,举杯饮罢,目光投向了殿中央的献舞。

此刻编钟敲奏的是肃穆古乐,宫廷舞姬们小心翼翼地踏着鼓点,白藕似的长臂如风中柳条舒展,纤细的腰肢,还有雪白的脖颈,颇引人遐想,美中不足的是舞姿僵硬而雷同。群臣在席间观赏,明显是兴致不高。

她始终记得当时的建文帝最不喜这种舞蹈,传承古制,甚为无趣。每逢祭祀和庆典,坐得久些,总要狠狠瞪圆眼睛,否则便会打起瞌睡。

那个腼腆温和的少年,总是不擅掩藏自己的心思,但凡是烦腻了,就会被黄子澄发现,那时,方孝孺会咳嗽一声,提示他其实冠冕都歪了。齐泰则在一侧,莞尔微笑。

一切都仿佛是场大梦。梦醒了,或许年轻的帝主仍在,江山依旧。而她还是御前的女官,埋头于繁复书简,却又谨慎提防,居心叵测,终日想的不过是如何将宫中的一切传递出去。哪有后来的这一场靖难、改朝换代…

“月儿小姐跟国公爷一样,都是淡薄名禄之人,贫僧是甚感钦佩的。”姚广孝拄着下颚,眼睛里含着几分笑意,“要知道那些权势、功名、厚禄,是多少人想要得到却求之不得的。在小姐的眼中,却是如此不值钱。”

前段时间论功行赏,皇上欲加封她为郡主,更想亲赐女官之名、重回御前掌席,却都被她一一婉言相拒。又有多种赏赐,不能以她的名义,便加在了成国公的身上,格外丰厚。

朱明月被他打断了思路,回了回神,淡淡地笑道:“小女又不是什么方外之人,怎么会免俗。姚公忘了,洪武二十九年,燕山护卫副千户朱能之女、朱家明月被接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三十一年,染病,辗转去了苏州府的嘉定城别庄修养,自此一待便是五年。而在三十一年同被宣侍入宫伴读,其后又于建文初年升任御前掌席的那个女官,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因她家世简单而清白,太祖爷才会安心放在皇太孙身边。否则当初以朱能之女的身份进宫,恐怕也等不到建文登基,而今她坟上的野草都要一人多高了。纵有绵薄功劳,也是见不得光的,就如同当今圣上的皇位得来一样。

“小姐多年的辛苦,皇上会铭记于心。就如贫僧所言,青史昭昭,必有公论。”

姚广孝说罢,拿起茶杯,就着她手中的酒盏轻轻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甚是悦耳。朱明月抿唇一笑,跟着喝了一口。

“但是贫僧有一事不解,憋在心里郁结难受,还望月儿小姐不吝赐教。”

朱明月道:“这倒是奇了,世间之事还有姚公不解的?”

姚广孝笑道:“贫僧也不是圣人。”

朱明月听他又将这话还了回来,不由哑然失笑:“请说。”

“前段时日,诏书那件事…其实是小姐的提点吧?”

殿中央的舞姬们随着曲调旋转着身姿,看得久了,就像是有种晕船的感觉。

朱明月拿着酒盏的手未动,脸上的笑几不可察地消融了几分,“姚公可真是会煞风景。您不觉得在今晚的宫筵上提及那件事,有些不妥么?”

姚广孝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小姐玲珑心窍,那事若非小姐手笔,贫僧才倒是看走眼了。”

刚刚累积起来的一点儿好感,在此刻已是荡然无存。朱明月面上未露,道:“姚公一番错爱,小女愧不敢当。”

显然是不想多言。

姚广孝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依不饶地道:“贫僧不才,还算是有些阅历。譬如国公爷擅征战,杀敌冲锋从不落人后,然在仕途上却并非钻营之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后点拨,皇上交代的‘招降’一事,无法完成不说,那耿直刚正的秉性,恐怕还会为了那帮人跟皇上起冲突。”

一旦激怒了皇上,按照皇上的处事作风,并不会撤他的职,而是会把所有诛杀之事都交给朱能一手操办也说不定。到时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真不知这位性子刚烈的武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反倒是重新推回来,怎样处置都是皇上的事,与任何臣子无干。

“小姐年纪轻轻,心思沉稳得令人咋舌。”

姚广孝兀自下了结论。

“姚公不是更高明?”朱明月道,“什么都逃不开您的这双眼睛。”

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回答。

姚广孝摸着下巴,摇头笑道:“贫僧只是在想,像方孝孺那种人,执拗倔强、认死扣,断不会答应归顺。可他的惨死,其他旧臣就算有归顺之意,也都会因此绝了念想,这等因势利导、釜底抽薪之法,一劳永逸,倒也处理得干净。但小姐可知道,皇上惜才,本有不杀之心。”

在那一刻,朱明月的心底里忽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面上淡淡,只是垂下眼眸道:“没记错的话,最后是姚公将方孝孺举荐给了皇上,让其代写诏书,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当面驳斥圣颜、辱骂圣驾的机会。”

会选方孝孺,只是因为他是最合适执笔的人选。

姚广孝没有解释,只自顾自地说道:“是啊,可不就是一个面圣的机会,所以才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与此同时,贫僧也不禁猜测,小姐这么急着将那些人除掉,莫不是由于他们知晓小姐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编钟敲击出幽深而沉重的声响,一下一下,就像是敲打在心上。

朱明月放下手里的银筷。

她从未亲手杀过人。可在这一刻,倘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无形,或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将身旁之人的性命结果掉。

他说得没错。

方孝孺等人因忤逆圣驾而死,其状惨不忍睹。然随之而去的,就是那个秘密。

建文四年七月十三日的那个夜里,靖难之兵包围了皇城,未待闯宫,宫城中的寝殿却忽然着火。其后燕军闯入,发现殿内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一个是早已身死的皇后马氏,一个则按照身上依稀可辨的穿戴配饰,确认是建文帝无疑。然而那只是一个与建文帝身形相似的侍卫,换了衣服,代替皇上自焚而死。真正的建文帝,早在城破之时就顺着密道逃出了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