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苏州府的嘉定城。

天底下,真有此等巧合之事吗?

朱明月听到跟姚广孝有关联的事,下意识就要回避,于是道:“小女再说一遍,小女并非沈公子要找的人。且小女的祖籍是徽州府,自小长在北平,根本不认得沈姓族人,沈公子无需再费唇舌。”

说罢,她就示意红豆赶他走。

沈姓男子却仍然坚持,不敢再靠近,更不敢上前来拉她,就是阻拦着道路死活不肯走。红豆也有些急了,唯恐这么下去会出乱子,索性一把抢过小厮手里面的马鞭——

“瞧这位公子一副斯文模样,恁地听不懂话!我家小姐是好脾气,奴婢却不能不护主,这鞭子不长眼睛,奴婢劝公子一句,赶紧让开!”

“这位姑娘好生不通情理。沈某费尽千辛万苦寻到舍妹,不说清楚,如何能让?”

红豆瞪圆眼睛,气他还敢胡搅蛮缠。

——素手挥起马鞭。鞭子是新制的,上面还有倒刺,甩在青石板路面上,顿时发出一道清脆的“噼啪”声。

“让是不让?”

沈姓男子梗着脖子,再不说话,意思显然是不让。

红豆露出一丝冷笑,道:“别说奴婢没提醒沈公子,胆敢挡着我家小姐的路,便是达官显贵也要掂量掂量,更何况你这一介平民!”

说罢,狠狠地甩开鞭子,甩手就要往那人身上招呼。

就在这个时候,长街的另一边有烈马蓦然嘶鸣。

此刻距离宫筵散场多时,皇城夜禁,怎么还会有人胆敢骑着马疾驰在帝都之中?那道声音同时引得几个人回头去看,却见明澈的月光下策马疾驰而来的男子,一袭宝蓝镶滚绯色的蟒袍,衬得煊赫逼人,卓拔凛然。

红豆拿着鞭子的手一滞,怔愣地望着一马一人朝着这边疾驰。

风鼓动了锦缎衣袂呼呼作响,那人仿佛是一只倨傲的鹰隼,眨眼间,就离得愈加近了,红豆这才想起自家小姐还站在马车边,拔腿就往那边跑,已然来不及。

烈马在距离少女一尺之处,戛然停住。

刚刚好。

高高扬起的马蹄,马背直立,却堪堪驻足。随着烈马嘶鸣,一骑滚滚,尘土扑面而来。足可见策马之人有很高超的骑术。随之逼近的,还有一股凌厉难挡的气势。

“啊”的一声尖叫,是红豆发出的。

朱明月仰着脸,直面那飞扬而起又疾速而落的马蹄,没有后退一步。并非因为她是将军的女儿临危不惧,只是这策马的男子太快了,让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对方就已至近前。千钧一发之际,她甚至能感受到那来自男子身上的迫人寒意。

她倏然抬眸,正对上一双深黑的眼睛。

倨傲如火,桀骜若风。

男子有着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容,斧凿刀刻般的五官,在月色下愈加显得丰神俊朗、清隽轩昂;薄唇紧紧抿着,鼻翼和下颚的比例,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俊美与阳刚浑然天成地结合于一身,饶是姿容出众的女子,在他面前恐怕都要为之汗颜。

此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睥睨而冷然地问道:“你是何人?”

“是你冲撞车辇在先,还敢问我家小姐是什么人,是何道理?”红豆护主心切,大声嚷道。

马蹄踏踢,烈马烦躁地在原地打着响鼻。鞍背上的男子安抚地摸了一下马的鬃毛,唇角微挑,露出一抹冷笑,“刚才,就是她让人打你?”

这话是在对那沈姓男子说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住朱明月,不仅不打算报出名姓,更没将她主仆二人放在眼里。

少女眯起眼,不喜欢这种仰视的姿势,于是绾裙转身就走。

“本王问你话,想往哪儿去?”男子即刻从马背上跳下来,上前一步,强悍地拦在她身前。

朱明月不得不后退半步,抬起眼帘道:“没错,假使阁下未能出现,那位沈姓公子断是难逃一场鞭责教训。就如同刚刚你不及时勒住缰绳,小女就会被马踏于蹄下一样。”

男子注视她片刻,抱着臂冷笑道:“你一非官差,二非有品阶的宫人,哪来的权力肆意行凶?”

说罢,含笑凌厉的目光瞥向一侧的红豆。

红豆顿时一哆嗦,吓得两腿发软。

“便是打死他,又如何?”

少女冷漠地扬眸看他,眸下的泪痣盈盈若坠,“京城天子脚下,又是宫筵之后的宵禁时分,不仅随意在外逗留,还冲撞官员家眷的马车,其意何为?就算说他有意‘刺王杀驾’就地格杀,都不为过,何况只是用鞭子?”

已经算是从宽了。

“区区一个官员家眷,好大的口气,谁给你的胆子!”

男子眼中的怒意大盛,说罢就要上前来,还未等红豆上前来阻拦,那沈姓男子就跑了过来,在后面死死地将他拽住,“王爷,莫要吓坏了我妹妹!”

男子皱起眉,看她:“你是…沈明珠?”

“不是。”

朱明月断然道。

他转眸看向沈姓男子:“你说呢?”

“我…我…”沈姓男子看了看少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低下头满脸难过,“沈某觉得小姐跟舍妹极像,但也不确定…”

红豆闻言不免松了口气,幸亏他还有些分寸,没一口咬定她家小姐就是。

这时,就听男子道:“既然不确定是,也就无法确定不是。你还是要跟他走一趟。”

最后一句是看着朱明月说的,扬着下颚,态度倨傲至极。

红豆愕然瞪大眼睛。这人怎么回事?混不讲礼法目无规矩,没将那胡乱认亲的人拉走不说,还要强行带小姐走!

“倘若小女不走呢?”

男子挑眉,一笑生寒,“你可以试试”。

朱明月的眼底弥漫出愠意,直直对上男子一双轻蔑含嘲的眼睛。莫说是京城街道,就算是皇宫大内,还从未有人胆敢对她这么说话!是欺负她一介女子,身单力孤吗?

袖中的手攥紧了一块小牌,就待她要拿出来时,身后忽然有一男音响起:

“珠儿?”

那嗓音很动听,带着春风化雨的和煦。朱明月下意识地回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文弼?”

那和风霁月的男子,一身青墨锦缎的便服,身侧也只带着个小厮。没骑马,也没坐轿子,踏月信步而来,宛如春风拂柳晴光微澜,恍然间给人以无限的安定和温暖。

他走到朱明月的身侧,颀长的身躯压下一片阴翳,“没事吧?”

时隔多年未见,面前之人她几乎有些不认得了。儿时记忆中那温润朗朗的模样,是身量初成的小小少年,而今褪去了稚嫩青涩,五官卓然,眉宇间多了历练和睿智,倒是愈加俊逸出尘了。

居然在这里遇见他。

朱明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张辅朝她安慰地一笑,然后很自然地站在她身前,阻隔住其他人的视线。

“信安伯?”

男子也认出了来人,眼睛不由得眯起。

张辅微微一笑,儒雅而礼貌道:“黔宁王不在云南藩邸,何时来到了京城?”

这个时候,红豆瞧见有人出面解围,不由得欣喜地喊了一嗓子,“公子爷来了便好了。那两个人,想要欺负小姐呢!”

红豆在朱明月的身边伺候多年,对他很有些印象——亦是名将之后,靖难第一功臣、荣国公的长子;其父战死疆场后,承袭父位,现被封为信安伯。洪武二十九年,年仅七岁的小姐来应天府的时候,就是跟这位公子一处读书受教、嬉戏玩耍。

说起来,算是小姐的青梅竹马呢。

张辅温和地看了红豆一眼,道:“放心,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家小姐。”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成一股柔和的润朗。那话也不知是对红豆说,还是说给身后的朱明月听,红豆却因那好看的男子、好看的笑容,飞红了脸颊。

策马而来的男子漠然看着几人的言谈,薄唇轻抿,冷哼着淡声道:“这次皇宫设筵,本王自然是奉旨进京。怎么,信安伯没接到进宫伴宴的圣旨?”

张辅道:“下官也接到了。许是坐的位置不同,竟没注意到王爷…那王爷这是刚从宫里出来,还是?”

“本王来寻人,”男子说罢,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少女,“但正好撞见有人仗恃行凶。”

张辅诧异了一下,他不知细情,但见对方显然来者不善,不由道:“这其间定是有什么误会,黔宁王久居藩镇,对京城里的宵禁不甚了解,眼下夜色已晚,不如就此散去,免得待会儿引来巡城御史,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男子冷冷笑道:“刚刚她的丫鬟要拿鞭子打人的时候,怎么没见有巡城御史出来?莫非这宵禁,对京城人士有特赦?”

张辅闻言更惊。

朱明月却不免恼怒,暗忖此人真是不识抬举,深更半夜在这里胡搅蛮缠。这时,就见那始终站在一侧的沈姓男子忽然上前,朝着张辅揖了一个礼,“不知是信安伯府的张小伯爷,多有失礼。既已到了宵禁时分,吾等不便再做逗留,这便…告辞了。”

男子不悦地皱眉,还想再说什么,沈姓男子使劲拉着他的胳膊,朝着他一个劲摇头。

“即使如此,文弼也不远送,他日定登门拜访。”

张辅礼貌地朝着那沈姓男子回礼。

男子冷哼了一声,甩起袍裾,起身就上了马。沈姓男子又是连连告罪,扭过头,却是依依不舍地看着张辅身后的朱明月,三步一回头。

等那两个人离开,红豆才如释重负,摇头道:“真是的,瞧他们是什么态度!多亏了公子呢,要不奴婢跟小姐可要吃大亏了。”

“可也不看看是谁的家眷。真是向天借的胆子。”红豆撅着嘴,又嘟囔了一句。

张辅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过身,面朝着身前的少女,“没吓着吧。”

朱明月道:“多谢你。”

“别客气。多年未见,要不是这辆国公府的马车,险些认不出你来。我听说你一直在苏州养病,可有好些?回到京师又怎会跟他碰上?”

朱明月听他说完,不由一笑。

张辅也反应出自己的无状,挠头微笑着道:“瞧我,问了这么多,也不知让你回答哪一个好。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未等朱明月回答,那厢,红豆欢喜地说道:“那便太好了呢!谁知道那两个人走到半路上,会不会趁着公子离开,再折返回来找麻烦。”

朱明月一想也对,于是抱歉地看着他,道了声“劳烦”。

马车载了几个人,继续往城西走。驾车的小厮因车上有了依仗,比方才慢了几分。马蹄声和车驾碾过的轱辘声,显得深夜里的街道愈加寂静,两侧的窗帘一掀一掀的,偶尔还能瞧见街上店铺中亮着的点点灯火。

“应天府是天子脚下,与苏杭小镇不同,多的是不世权贵,眼高于顶、骄横跋扈。珠儿你出门需多带个侍卫才是。”

夜风微凉,他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车内,温柔和暖。

朱明月半阖着眼,道:“文弼你忘了,我早已经改了名字,你却仍如小时候那般唤我。倒是这么晚了,你怎的会在这儿?”

“舍弟两人也跟着进宫参筵,过了时辰仍是迟迟未归。我担心,适才又出门来寻。”

朱明月道:“该是被那些老将军们拉走喝酒去了,还有我爹爹。”

张辅抚额了一下,道:“他们确实是就好这一口。”

“你如何没跟着去热闹热闹?”

张辅嘴角牵起浅浅笑纹,“我不喜杜康,去了,恐怕要被灌得酩酊大醉。即使明日早朝歇罢,等到后日早朝,我怕也爬不起来。”

朱明月也笑起来,隔着车帘,道:“我忘了,你素来不擅饮酒。”

一路简短的谈话,等到了城西府邸,她几乎要昏昏睡去。马车稳稳当当地停驻了,张辅跳下马车,然后体贴地撩开那道帘子。

红豆在一侧瞧着,不禁抿唇偷笑。

“文弼公子很是儒雅温柔呢,哪像曾经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啊。若不是小姐后来进了宫,说不定更加亲厚。”红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喜滋滋地说道。

“还有刚刚那骑马横冲直撞的那个,可是够骄傲的!专横跋扈,委实可憎可恨。不过,那人也真是长得好俊呐!”

朱明月看见自家丫头的兴奋模样,失笑道:“走吧。”

“小姐,刚刚冲撞咱们马车的那个沈姓男子,很奇怪呢!”

红豆跟上去,小声道。

朱明月道:“是很奇怪。”

但凡跟姚广孝有关的人和事,哪一桩不奇怪。让她理解不了的是,姚广孝是不是故意让她坐到公主席上,才引得对方找上门来。

“小姐,奴婢听文弼公子叫那人为‘黔宁王’…”

朱明月道:“明天你出去打听打听。”

“嗯。”

翌日,晨曦未明之时,城西府宅的门被敲开。

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朱能,是被几个酒肆的伙计给扛回来的。看门的仆从一见,赶忙七手八脚地帮忙将人抬进内苑的寝房里,红豆付清了酒钱,家丁们则忙着伺候洗漱安寝,等到朱能趴在榻上,鼾声打得震天响,天也大亮了。

想来其余的那些武将,亦是这般情形。

红豆端着铜盆跨进门槛,盆里是打好的热水,“老爷也不知是在哪家酒肆里喝的酒,一宿下来,统共就是几个银锭。”

朱明月就着盆里的热水绞了巾绢,给床榻上的人擦了把脸,“在何处饮的酒不知,不过爹爹肯定是喝输的那个。”

红豆扑哧一笑,“也是,否则这酒钱定是别家府邸来付。”

将掉在地上的被褥捡起来,红豆又道:“老爷回府之后,奴婢出去打探了一下,岂知根本不需仔细问,那位黔宁王可是声名赫赫呢——他姓沐名晟,乃是云南黔宁王府的第三任家主。”

若说张辅算是少年卿相,这个沐晟,则是不折不扣的少年将军。

太祖爷时期将星云集,最为称道的统兵之将是徐达、邓愈、常茂、蓝玉、沐英等人,开疆拓土,扫荡夷狄,都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在他们之后,又有张玉、朱能、丘福、金忠之辈,辅佐当今圣上,共赴靖难,改元永乐。

名将之后,再出名将。张辅是荣国公张玉的长子;一代名将李文忠逝后,有其长子李景隆;那个沐晟,是封疆大吏、原黔宁王沐英的次子,亦是如今的云南藩王。

“在太祖爷时,那沐家就镇守滇黔之地,后来第一任沐王爷卒于任上,太祖爷十分痛心,追封其为黔宁王,谥昭靖,享太庙。而后长子沐春嗣位,在镇七年…算起来,沐家世守云南,都是些老黄历了。不过那沐春无子,卒后由其弟承袭禄位,也就是沐老王爷的第二个儿子、现在的沐家家主沐晟…”

红豆说到此,压下声线道:“奴婢记得,他好像还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呢。”

红豆提到“建文”二字,朱明月抬手制止了一下,回头望向躺在床榻上睡得正酣的爹爹,半张着嘴、打着呼噜,示意红豆跟她出去。

“我对云南沐家也有些印象。何福战胜擒拿刀干孟、送归思伦发回麓川,思伦发死后,其部族争先分抢,就是那个沐晟讨伐平定麓川。”朱明月道。

当时她才刚刚任职女官,在文华殿御前伺候,经手过很多奏册檄文。云南府距离应天府何止千里,从遥远边关传来的战报,经过奏闻,年轻的建文帝与几位肱骨之臣商议之后,再将决策发出去,一来一回已是两月有余。

经手的是文书,对边关的将士而言,却是碧血黄沙、九死一生。

阖上了门扉,主仆二人往东厢的寝房走。

“是呢,若说当朝的新贵,不仅是原北军,云南这位年轻的黔宁王也算一位。虽是建文初年封的侯,却没有参与靖难,皇上践祚后,对他甚是赏识,可称得上是少年得志,清贵不凡。”红豆道,“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建文之说了,皇上早将建文四年改成了洪武三十五年,却是奴婢嘴快,总是忘记要避讳着点儿。”

东厢的屋舍是三面开门,两侧的抄手游廊被粉饰一新,红漆簇新锃亮。靠左的窗扉敞开着,阳光顺着雕花窗棂照进内室,桌案上铺陈开的一张宣纸,洒满了金色碎光。

“那沈姓男子呢,又是什么底细?”

红豆撩起一侧帘幔,朱明月走进去,红豆轻声道:“奴婢也去打听过,却是甚少有人知晓。想来在京城中没什么根底,只是云南的某个富户吧。”

一介平头百姓,仅凭财力,就能让堂堂的黔宁王那么重视?还被带着进了宫伴宴…

朱明月来到花梨木大画案前,抬手将上面的镇纸移开些,“那人口口声声要找妹妹,还说是主录僧的人将其掳走。而咱们那日恰巧在城南碰见了一拨官僧在抓个姑娘…”

红豆道:“小姐莫不是怀疑那个沈公子所言非虚,真是姚公抓了他妹妹?”

朱明月道:“不管真假,只希望此事与咱们无关。”

红豆道:“自然是无关呢,小姐都从宫中出来了,一切也尘埃落定。就算有人再想兴风作浪,也不会找到咱们头上。”

但愿吧。

朱明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