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听闻谢学士奉命编纂类书,小女还以为姚公一直在翰林院。”朱明月道。

姚广孝摆手笑道:“贫僧的确是奉旨在翰林院监工,然华亭县能够输纳秋粮七十余万石,关系着京师里百万人的口粮,吴淞江和黄浦却忽然阻塞了淤泥。户部的夏侍郎此番去整治盐运,浩大工程,贫僧岂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朱明月了然地一笑,“原来姚公是去节衣缩食了。”

年年河道修缮,年年工程浩大,经手的是户部、工部,花费巨资的却是朝廷国库。若无利可图,想那河工任上辛苦艰难,也不会每年都有无数官员踊跃前往。

姚广孝说得别有兴味,实则却是专为“冒贪”,一人独挑户部、工部,替皇上分忧解难。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战祸才刚消弭,国库里好容易攒下的家当,自然要省着点用。否则哪儿还有银子修书、造船呢。”姚广孝语笑晏晏。华亭县的各种贪贿舞弊、官场绞杀,也是在这样的言笑中一击而溃、灰飞烟灭。

朱明月深知其中艰难,不由道:“所以小女也该庆幸,幸亏姚公将爹爹塞到了刑部,而非户部。”

姚广孝正端碗喝茶,闻言呛得直咳嗽。

“月儿小姐的火气似乎有些旺啊。”

朱明月就坐在他身边的敞椅上,静默了一瞬,垂下眼睫:“姚公,小女一直都在等你。”

与那波诡云谲、光怪陆离的官场不同,她不关心有多少人在已经上演的或是即将呈现的官场角斗中丧命、落马,又有何等精彩纷呈却血腥残酷的利欲戏目正在发生。眼下真切施加在她身上,强压给国公府的,才是于己相关,迫在眉睫。

姚广孝掀开那茶盅,好半晌都没喝,弯起嘴角时忽然笑得几分叹然,“月儿小姐等贫僧?那可真是稀奇了。贫僧也不问是何缘由,姑且来猜猜,是不是为了两位皇子求亲之事——之前贫僧为小姐说媒,小姐不愿;现在皇后殿下的颜面,小姐总不该不给吧?”

郁结许久,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

朱明月的眼底陡然闪出一丝难堪,又觉得可笑,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明明有求于人,底气不足,何必要摆出理直气壮,又不可一世的态度呢。眼前这个人,是能够将成国公府从这场立储风波中择出来的救命稻草。她曾凭借自己的力量争取过,也曾挖空心思想尽办法解决。但是无果。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朱明月绝不会相信这世间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妙手回春之术。姚广孝不同。姚广孝是她所见过的抑或是当今皇上遇到过的唯一一个手眼通天的人。从当年北平藩邸的预言,到兴兵谋反时的笃定,凡他所言,一语成谶;凡他所想,无有不可能。

而他终究是现身了,百忙之中,也是在纳妃的婚旨即将颁布的前一刻,在满朝文武因储君人选吵得翻天覆地的时候,姗姗来迟,却也给她和整个成国公府带来了免劫的希望。因此她想,既然是求人,便得有求人的样子。

“在小女将那暗号发出去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是否有再见到姚公的可能;而今姚公现身于此,小女便认为,姚公愿意给小女指一条生路。”

朱明月说罢,敛身屈膝,朝着他深深地拜下去,“昔日种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姚公念在小女年幼不懂事,不予计较。同样的,如有所用,成国公府在一日,一日便义不容辞。”

阳光斜斜地投射在偏厅的地上,因衣袖轻挥而带起的尘埃,在阳光下轻轻飞舞。姚广孝用茶盖轻轻敲了敲杯盏,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须臾,弯起眉梢笑了:“善哉,善哉。识时务的人很多,却不是每个都能完全放下身价。尤其是小姐的后半句话,分量可是不轻哪。”

“还请姚公说出条件。”

礼尚往来,银货两讫,这是她对姚广孝多年来处事作风的深刻理解。即使让她先三拜九叩、磕头作揖,然后再将全部身家拱手相送,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莫说是行个礼、听几句挖苦的话。

“这么说,小姐真不愿?”

“不愿。”

姚广孝脸上的笑意更浓:“世人若都如小姐利落干脆,办起事来岂不爽快!那好吧…诚如月儿小姐所说。生路、死路贫僧不敢妄言,明路,倒还真有一条。先听贫僧讲一个故事如何?”

这个时候,门扉从外面被打开,红豆带着两个侍婢将崭新的茶具端进屋。锦碗里都是上好的茶叶,前日徐皇后特别赏赐的。等茶具在茶盘上一一摆好,侍婢尽数退出,朱明月便抬手朝他做了个请的动作——“愿闻其详。”

冰裂釉的茶盏中,飘起烟丝袅袅。

姚广孝就着那口热气,喝了一口,“贫僧的故事,要从太祖爷打天下时、攻打苏州府开始。那个时候,张士诚还在苏州府中养兵,与太祖爷分庭抗礼。月儿小姐可听闻过?”

朱明月点点头。

“张士诚可以称得上是当世英豪,他之所以能够固守苏州城长达八个月之久,并非什么天命相助,而是因为得到苏州富民在财力上的鼎力支持。以至于后来苏州城破,天下稳定,太祖爷也一直对苏州城的百姓抱有很深的成见——

“苏州的苛捐最多、赋税也比别处多三成;但凡苏州商贾外出营商,必被当地官衙百般刁难。当时苏州城中却有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揣度出太祖爷意欲修缮皇城城墙的心意,将半数家产捐出,请求资助朝廷修筑长城,以换得太祖爷对苏州商贾的恩典。

“一介商人,却包揽朝廷之事,不可谓不胆大包天。后来那商人更是想趁热打铁,居然跟太祖爷提出要以私资犒赏三军。太祖爷大怒,下令诛之,还是当时的马皇后多番苦劝,才改成了发配。那商人却也因此家业凋零,最终客死异乡。”

飘散的浓郁茶香中,姚广孝将她带回到了很多年前,元朝覆灭、大明建国的时候。

元末是一个名将辈出的时代,太祖爷作为改元立明的开国皇帝,与他同在兴兵讨元之列的,是张士诚、陈友谅。太祖爷戎马一生,同时兴兵称王的几个人,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河流中,留下来的是让青史永远记住的名姓。

朱明月道:“姚公说的那个苏州商人,该不会就是沈万三吧?”

姚广孝脸上露出对往昔的追忆:“沈家万三,巨富天下,当年可谓一段传奇般的佳话,就连现在应天府中华门到水西门的一段城墙,还是他出资修建的。而今家世没落、族亲离散,委实让人惋惜。”

匹夫犒天下之军,实乃乱民,沈万三本就是其心可诛。尤其太祖爷本身早就对商人心存芥蒂,多年来其治下亦不失时机地贬低、压制商贾;那沈万三撞上门来,等于是自找倒霉。导致他家业最终一败涂地的,并不仅仅是因为犒军,而是蓝玉案。

当年朱明月尚未出世,却翻阅过旧时典籍,读到关于苏州府沈家的一些记载:

苏州富商沈万三不仅资助朝廷修筑了长城,还以龙角贡献,并献有白金二千锭,黄金二百斤,甲士十人,甲马十匹,建南京廊庑、酒楼等。即使不比将士开疆拓土,对朝廷而言也有建设之功。

其人被发配后,同时发配的,还有他的两个女婿。这打击不仅使沈家失去当家人,富气也减去大半,可谓人财两空。而在沈万三被捕时,周庄镇上亦株连甚多。

洪武十九年,沈家两子又为田赋坐牢,其一惨死牢中。

洪武三十一年,“奏学文与蓝玉通谋,诏捕严讯,株连妻女,及其仇七十二家”。

同年二月,“学文坐胡蓝党祸,连万三曾孙德全六人,并顾氏一门同日凌迟”。

“洪武三十一年,沈家女婿顾学文一家及沈家六口,近八十余人全都被杀头,没收田地,算是满门抄斩。至此,沈万三苦心经营的巨大家业急剧衰落,几乎是家破人亡。

“传奇富商消失了,其后代流落到哪里便成了一桩悬案。江苏周庄、云南丽江都有人争先恐后宣称自己是沈万三的后人。只是谁都没想到,早在沈万三被戍边之前,就已经为后代子孙留好了退路。”

姚广孝说到此,微微而笑:“那沈家老儿的手段也是高明,连太祖爷在内都被蒙在鼓里。可仔细想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家大业大,沈万三既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又和朝中诸多王公大臣交好,一定会保留家族血脉。问题是…”

“问题是他用了什么手段,又将后代藏到了哪里?”

朱明月将话接过去,问道。

姚广孝用指尖把茶叶末子掸出去,笑着摇了摇头。朱明月也反应出自己问得多余,叹道:“也对,姚公有此一说,必定早已有了答案。”

姚广孝不答反问道:“若小姐是那沈姓商人,会怎么做?”

茶过两巡,有些色淡,朱明月伸手往壶里填了些叶梗。

“史料记载无错的话,沈万三戍边的位置应该是在云南,若想要藏匿后代…恐怕再没有比自己身边更加安全稳妥的地方。假使是小女的话,何不买通当地指挥使,金蝉脱壳、瞒天过海…”

财可通天。

守着巨富,何事不能手到擒来。

姚广孝赞许地点点头,“若那沈家老儿在世,必将月儿小姐引为知音。”

朱明月用手背试着水温,心中思忖:沈万三被发配的年月,是在洪武十四年,那时的云南仍在元朝梁王控制下,荒蛮之地,尚未纳入朝廷管辖。也是那一年,朝廷恰好有一支队伍被派遣去云南袭剿。

直到后来云南被攻克,同去的三位统帅中有两位被调回京师,余下的一位作为最高长官,奉命在当地镇守。云南从那时起设立了都指挥使司和布政使司,公布法令,安定秩序;府、州、县各级行政机构也相继建立。

如果当年的沈万三果真和她想到一处的话…

是云南沐家!

朱明月陡然抬眸,正好对上了姚广孝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

“当年傅友德、蓝玉、沐英三人集兵力赴云南剿灭元朝残余,沈家的后代就是裹挟在沐英的大军中,南下到了滇黔一带。得胜后,傅、蓝两位将军相继班师,沐英则被封任都指挥使和布政使,掌管当地军政大权。沈家后人也跟着就此在云南隐姓埋名,落户安家。”

姚广孝说到此,面上的笑意岑岑,“小姐之前要找的人,就是沈家的嫡亲血脉之一。”

那一刻,宛若冰雪兜头浇下,将朱明月定在了当场。

没错,她一直都在寻她,那个沈姓男子口中声称被姚广孝藏匿起来的“妹妹”。此时此刻,姚广孝意味深长的目光,就像是直直看进了朱明月的心里,那种被洞悉、勘破所有心机的感觉,让她在无限挫败的同时,又忽然想到:

洪武时期,云南沐家的当家人是沐英,现如今嗣位的却是沐晟。

与沐晟的初次见面,恰好是因为在宫筵结束后被一名沈姓男子冲撞了马车,而那人误将她当做是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儿。

也是据他所言,沈家明珠是在五年前于苏州府的嘉定城被姚广孝带走的,因为姚广孝一直都觊觎他家的财产。刚好也是五年前,姚广孝亲自护送“她”去嘉定城中养病。而早在那日城南胭脂铺外,碰巧就让她撞见过姚广孝身边的官僧,在追捕一个年轻的姑娘…

沈家,沐家;

苏州,云南…

一切疑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难怪小女几乎翻遍了整个应天府,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无法找出那姑娘的踪影,还以为是凡尘消失了呢,后来才发现居然被安置在了宫里面。姚公早已将一切掌握在手中,只等着愿者上钩?”

朱明月以为那姑娘是姚广孝的一个软肋,或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在暗地里留意寻找。紧接着,她就遇见了那沈姓男子,遇见了黔宁王沐晟,阴差阳错之下,被他二人双双错认成了沈家走失的那个女子。

现在看来,那沈姓男子不就是沈万三的后代吗?姓沐的莽夫之所以对沈明琪处处维护,又对沈明珠锲而不舍地找寻,很有可能是受了其父沐英的临终之托。

“小女幼年的闺名是‘明珠’,后来进宫策应,姚公又冠以‘明珠’二字。沈家的女儿刚好就叫‘明珠’。若将这一切说成是巧合,怕是太自欺欺人了。那么,姚公该不会是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吧?”这么复杂的关系,中间同时牵扯了这么多人,跨时五年,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姚广孝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贫僧如果说是,月儿小姐会如何?”

朱明月苦笑道:“小女能如何。只是姚公要给小女指的这条明路,该不是就跟沈家有关吧?”

姚广孝摸着下颚,微笑道:“所有的人都找好了位置,眼下就剩下月儿小姐。”

“我?”

姚广孝点头,“贫僧要月儿小姐成为沈家明珠,去云南,去沈家的锦绣山庄。”

坐在舒适的马车里,闭目靠在金心烫红呢软垫上,耳畔过处都是车轱辘碾过的声响。只是平素总会留心街巷中百姓言谈的人,早已没了心情;甚至连街上几声格外响亮的吆喝声都没留意,半阖着眼睛,昏昏然不成眠。

朱明月一向自诩谨慎聪慧、善于揣度人心,否则不会在后宫策应多年,还一度在御前蒙受圣眷,没有被拆穿真实身份。像皇宫那种地方,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双眼睛,不犯错亦有三分罪过,更别说还能将重要消息传递出去,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游刃有余的。

朱明月也向来自负,自小熟读经史,学识韬略,心智过人,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曾师从多位翰林学士,诗书礼仪,深得教诲。太祖爷当年亦曾赞她若非女儿之身,必为国器。是以,聪慧之人很多,兼得世故圆融、处事练达却很少。她是其中的佼佼者。

直到遇见姚广孝。

彼时或许仍存侥幸,毕竟金无足赤。像姚广孝那样的人,本身学识渊深若海,在儒法道家之学上的造诣颇深,皇上此次倾全国之力修书,便是由他作为总编纂之一,辅助翰林院大学士解缙。可见其人在学问上有怎样超越诸儒之才学。而他还是当初靖难的发起人,多年撺掇蛊惑,最终辅佐燕王荣登大宝。

皇位,多少人想也不敢想、拼也拼不到。对姚广孝而言,似乎仅是施展手段才学的一个最终证明,以至于在他立下这种不世功勋之后,功成身退,安然回到庙中陪伴青灯古佛。而今世人多听到的是冲锋陷阵的原北军将领、在庙堂上指点江山的文臣,殊不知在皇上身侧第一重臣的位置,永远是姚广孝的。

七年前,他曾让她不得不独自一人走进那座皇宫,背负着阴谋诡计,在生死边缘步步为营;七年后,他再一次将她逼到死角,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去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完全陌生的地方。

而这整件事前后牵扯到建文、永乐两朝,涉及云南府、苏州府、应天府三地,跨时五年,五年后的每一个人、每一环,都扣合得严丝合缝,分毫不差。一介凡人,当真能想得那么远、思虑那么深?

马车在行驶中轧过石头,狠狠地震荡了一下,朱明月心事重重没防备,身子一歪额头撞到了窗板。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号。

朱明月扶着靠垫坐起来,掀开窗帘瞧出去,发现宽阔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华丽马车,马车边围着侍卫打扮的家丁,还有趴在地上鲜血淋淋的一对母女。

“小姐,好像是彭城伯府的马车。”

隔着车帘,红豆朝车内说了一句。

朱明月将窗幔掀得更开些,望见站在侍卫前面手执软鞭的一个少女,侧脸精致娟秀,还真是跟那张家昭萏形影不离的胡釉棠。只见那鞭梢隐约带血,拿着短柄的胡釉棠抬着下颚,颐指气使地指着地上那对母女,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姐,你快看,他们在打人呢!”

红豆看得真切,那趴在血泊中的母女,女孩儿大概有五六岁大,已经奄奄一息;衣着褴褛的母亲压在孩子身上,后背已经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朱明月蹙了蹙眉,不知那对市井母女怎么就招惹了胡釉棠,惹来一顿鞭子。而那马车既是彭城伯府的,张昭萏必定就在车里面坐着。

“少管闲事。前面巷口转个头,绕道进宫。”

朱明月吩咐罢,就惹来红豆一声嗔叫:“那对母女太可怜了,倘若小姐不管,可要出人命哪!”

车帘后面没有半点回应。好半晌,才听里面轻声道:“你难道忘了,彼时在宫里见到妃嫔教训奴才,那些挺身而出的,几个有好下场?打狗还要看主人,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

有些淡漠的言辞,让红豆噤了声,同时也提醒了她“凡事莫要强出头”的道理。

小厮于是驾着马车顺着巷口拐了个弯,绕到南西路上去走。就在拐弯的那一刻,窗帘飘动,朱明月瞧见停驻在街边的华丽马车上,车帘敞开着,坐在车里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的方向——那冰冷的目光穿过窗帘,就像是直直钉在她的脸上。

是张昭菡。

同在张昭菡的身边,还坐着金灿团花锦服的一位,分明就是安成公主朱熙柔。

马车离开的那处,鞭子打在地上的“噼啪”声再次响起,间或还有几声停顿。朱明月知道那不是停顿,而是抽打在人身上的钝响。隔着远了,传不到车里来。

像张昭萏和胡釉棠这样的身份,平素极少在坊间露面,更别说还是当街打人这种荒谬行径。

而她不过是规劝红豆一句,想不到真是让她不幸言中。

朱明月不禁在心里叹息。姚广孝说得对,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她若留下来,便是避无可避。

绕路让她躲开了那三女,却引起了新的问题——马车绕过两条街巷,往北一直行驶才到了右军府,那里把守着羽林右卫,都是皇亲贵族中挑选出来的子弟,镇守着北上西门和北上东门。

没有内侍的引领,也没有宫中腰牌,朱明月想要在这里直接越过宫墙,走柔仪殿,却是不可能。只有顺着城墙根往西拐,从北安门走。这一来就费了不少时辰。等到了北安门,因城门前没有徐皇后派来的奴才等着,守门的侍卫根本不放行。

红豆解释了半天,守城侍卫才让人先去柔仪殿通报,于是只好坐在车辕上等着,好半晌却不见人回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后面响起不急不缓的马蹄声。

红豆探头望了一下,却见是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紫袍公子。阳光之下,烈烈盛姿,周身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明灿灿的金光中。而那公子远远地瞧见是她,唇角弯起,挑出一抹极其媚惑的笑容。

“小、小姐,是李公子呢…”

红豆支支吾吾的声音,透过车帘还能听出三分羞赧来。朱明月听得是李景隆,不由得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待马蹄声渐止,轿帘就从外面被掀了起来。

“大热的天儿,闷在马车里面也不怕中暑?”

李景隆下了马,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又有些奇怪地问道:“对了,你怎么进宫来了?既然来了,又不进去!”

“已经去宫里面通报了。”

朱明月就着红豆的手下车。

李景隆闻言,不由得看了看城门口的侍卫,然后了然地看向朱明月——原来是想进,没进去。

“柔仪殿和北安门相距甚远,那通报的侍卫脚程再快,一来一回恐怕都要半个时辰。你就让皇后殿下这么等着?”

朱明月没说话。倒是红豆扁嘴看了那守城的侍卫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北安门前的守城侍卫长认得李景隆,此刻听他二人言语,不禁脸色一变,连忙朝着朱明月叩首,连连告罪。回身就让侍卫赶紧开城门放行。

李景隆得意洋洋地看过来,道:“其实怪不得人家。女眷进宫一向走的都是西华门,你拐到北安门来,又没有通行腰牌,必定要被挡下来。”

李景隆身边没带护卫,一路迈着方步,端的是倜傥俊美,洒脱风流。红豆小碎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朱明月“嗯”了一声,道:“来的半路上遇见张昭萏了。”

“彭城伯的幺女啊。”李景隆砸了咂嘴。

“是啊,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呢。”

那位千金小姐仗着自己是彭城伯的幺女,家姐又是大皇子嫡妃,一贯在京城中飞扬跋扈。这回听说了皇室求亲的事,在徐皇后的宴席上没发作,却把绊子摆到了宫外大街上,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招。

可徐皇后每次传召都不是在固定的时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要进宫,张昭菡却在恰好的时间,特地在国公府到西华门的必经之路上等着。那胡釉棠也是故意当街鞭打那对母女吧,更夸张的是,连安平公主都被请了来。如果自己贸然出面,必定不会好过,或者根本就是想给她个下马威。

高高的日头晒在头顶上,走了不到半盏茶时间,薄汗就透了轻纱。顺着朱红宫墙穿过一道月亮门,扑入眼帘的是敞苑中百花正好,香气扑鼻,争奇斗艳。

李景隆见她一副若有所思,不由道:“你想什么呢?我劝你一句,事已至此,想什么都是白想,安心接受算了。但见皇后殿下待你几分欢喜,说不定会保你稳坐那棵梧桐树。”

朱明月道:“阿九,并非只有一座城门能进皇宫的。”

就像刚刚不过绕个路,耽搁些时辰,若能化解困境,她并不介意多费些波折。

李景隆闻言转脸去看她,见她眉间神色全无愁苦,不禁问道:“什么城门城墙的?你可别跟我说,短短几日,你就已有解决之法?”

“山外有山。你我都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办法。”

李景隆是何等心窍,一听这话,顿时就明白了,“不是吧,姚广孝?”

朱明月无奈地点头。

“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不,是为虎作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