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书信来报,明琪还有段日子才能回来,你确定要一个人先去沈家?”

男子的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是似有似无的唏嘘,这让朱明月看了很久。

到底是长时间的形影不离,使得她能够在那双一贯淡然傲慢的眼睛里,看到了其他很多情绪,譬如几不可察的想法、心机,于是淡淡地垂眸,道:“还是等他吧。既然王爷不嫌弃小女的叨扰,那么小女便却之不恭了。”

沐晟满意地点点头,朝着书房走去。

萧颜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微微而笑。

朱明月被安排住进了中苑,离沐晟的书房很近,据说还是沐晟本人的意思。萧颜住在西厢,整个府宅中最清幽宽敞的地方,苑内除却四个彝家随从和两名军医,其他人等均不得靠近。

曲靖府在云南的最东面,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早晚凉爽,晌午则暖如春日。当地多种植玉米、荞麦、大麦等,食物以鸡、羊、猪肉为主。烹制用料简单,淡且多辣。各民族在这里杂而混处,相待和睦。彝民喜吃羊,羊肝、羊胃用来祭祀祖灵,然后烧食,也有的生食;羊血用萝卜丝拌后腌做咸菜,放在饭上蒸熟吃,味道特别鲜美。客家人喜猎野味、昆虫。摆夷族喜食糯米,现舂现吃。而纳西族人则忌吃狗肉、马肉和水牛肉。

沐晟没有再限制她的行动,于是她空出大段时间出府闲逛。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小小的府城,街上往来的百姓穿着独具风情的民族服饰,纳西族、彝族、白族、景颇族、拉祜族、瑶族…色彩鲜艳,热烈奔放。开阔的空地上还有市集,体态壮硕的藏人守着马栏里膘肥体健的藏马,不用吆喝,就引来买家竞相叫价。

日子在对沈姓男子的等待中,静静地流走。

也是在这段时间,朱明月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西南边陲,度过了永乐二年的年节。

然而,尚未等到沈明琪,一群贩茶的商贾就先找上了门。

嘈杂声从前门一直传到后苑,格外刺耳。朱明月在睡梦中被吵醒,撩开床幔就唤了一声“红豆”,忽然想起已经离开京城,不由得闭着眼叹了口气,摸索床头上挂着的中衣。

辰时两刻。

云南日出的时辰比应天府要晚,此时的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

她坐到桌案前去拿圆木盘里的提璧壶,就听见两下叩门声:“吵醒小姐了吧。”

是管家沐敬给她安排的丫鬟佩蓉。

朱明月给自己倒了杯水,“外面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一群茶商上门来告状,管家已经带着侍卫过去了。奴婢刚刚起来,也没听太真切。”佩蓉说完,又低低补充了一句,“小姐不必担心,王爷那边儿也起了,马上要去处理。”

朱明月怔了怔,什么茶商这么不识好歹,不去衙署喊冤,却天不亮跑到直隶藩邸来哭闹。

放下瓷杯,她淡淡地说道:“这里没别的事,你去睡吧。”

显然她并不担心,也不关心。如果不是嘈杂声太大让她无法入睡,她不会特地点上灯。然而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吵闹中,府邸里的灯笼逐个被点亮。后来西厢的灯也亮了。彝家打扮的侍卫提着一盏灯笼走出来,后面跟着的孱弱男子身披大氅,由随侍搀扶着,不住地咳嗽。

这一行人经过中苑,正好迎面便碰见了要返回自己屋的佩蓉。

“是不是吵到你家小姐了?”

萧颜又咳嗽了两声,朝着佩蓉招了招手。

佩蓉低眉顺眼地跑过去,也不知小声禀告了什么。但此刻朱明月寝房里的灯盏没来得及熄灭,还阑珊地亮着,照亮了整片菱花轩窗。一道窈窕的倩影投射在窗纸上,勾勒出的美好轮廓显露无遗。

朱明月轻轻叹气,将披在肩上的中衣裹紧,随即起身去打开房门。

“军师也醒了。”

萧颜伫立在淡淡夜雾中,宛若一尊莲纹錾刻的绝美玉雕,“外人无状,惊扰了小姐的好梦。”

从他住的西厢到正门有两道苑路能走,他却绕到中苑来,还特地从她的房门前经过。惊扰她好梦的,不仅是外面的人吧。

朱明月道:“既然军师也起了,不如一起去前面看看。”

说罢,招手让佩蓉去取屋里的薄锦披肩。

被灯笼照耀得通明的朱红门槛内外,偌大的府宅三层石阶已经被蜂拥而来的茶商挤得满满的。管家沐敬整个人都被围堵在人堆里,挥舞着双手,正在焦头烂额地解释着什么。

沐晟披着一件黑金雪貂披毡站在石狮子旁,面无表情地望着跟前一众群情激奋、唾沫星子直飞的茶商,像是还没从梦里清醒。这时候看到从影壁后面走出来的朱明月和萧颜,才放下环着的双臂,淡淡地说道:“你来得正好,还没等你踏进沈家大门,全省的茶商都找了过来。”

找她的?

朱明月看着沐晟,又望向围在面前的商贾,“是来找小女,还是找小女兄长的?”

沈万三后人流落在云南的事,仍是秘密。但沈家在云南十三府经营得风生水起却是众所周知,尤其在茶运方面。

“宋家的、方家的、赵家的茶商…都口口声声要找沈家的当家人。明琪如今不在,你作为沈家的嫡女,也算是半个当家人,自然是找你的。”

沐晟把话说得理所当然。

朱明月蹙了蹙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旁边的萧颜走上前,略带责备地说道:“沈小姐离家多年,才刚回来,你让她如何去周旋那些素未谋面的茶商。”

说罢,示意身边的侍卫搀扶自己过去。

围堵在府邸门口的茶商不仅来自云南的各个县城,还有其他省赶来互市的,却都在运货的半路上遭到阻截,在货物交托给马帮之前全部遭抢,血本无归。又不知从何处得知沈家当家就在曲靖府的消息,纷纷赶来求援。

求的是沈家,奔的却是黔宁王府。结果大批茶商蜂拥而至,在府宅门口越聚越多,最后整条街都被喊冤的茶商给堵上了。

“黔宁王,您可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投给了那些茶叶,这下全都没了,让咱们可怎么活!商社不能不出面管管的!”

“沈家是云南十三府的茶商总协办,是咱们的倚仗,现如今一定要出来主持公道!”

茶商们越说越激动,纷纷扑倒在府前的大街上。

府门前的灯笼照得大理石台阶一片嫣红,跪在地上的人磕头作揖,哭声震天。萧颜不得已亲自走下台阶去扶,刚扶起一个,却跪下去更多。

此刻若是沈明琪在场,面对这样的情形会怎样处理?

而沈家作为一介戴罪之身,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面组建商社,还做起了云南十三府的茶商总协办?

“莫非,是王爷开的方便之门?”朱明月问他。

沐晟看了她一眼,道:“沈家在云南经营多年,从隐姓埋名逐渐发展到后来的全部漂清,其后更是重整旗鼓,将几桩生意打理得颇具声色。茶运方面就是受到了多数商贾的推举,一跃成为众商之首,多年来一直负责和掌管茶马的朝廷官署进行接洽。”

居然还是半个皇商。

“怎么,是不是有些后悔。还是心动了?要是早知道沈家在云南原来这么厉害,其治下的商社又遍布各省各地,奈何会因为区区进宫出家的机会,就错过回来做一个当家人。”

沐晟的询问中带着不可否定的音调和些许轻慢,“但早知道又怎样,明琪为沈家劳心劳力的这些年,你却在姚广孝身边贪图享乐、苟且偷安,无论将来你站在任何一个沈家人跟前,都抬不起头来吧?”

刻薄的字句,让朱明月为之一怔。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沐晟不仅是在指责她,更是代替所有殷殷期盼沈明珠归来的沈姓族人说话。可他的确是误解了。

当初为了消除他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她的确故意将最不堪的一面表露无遗。结果他信以为真,却变成现在只要一提起跟沈家有关的人和事,必是冷嘲热讽,百般责备。

“王爷是不是忘了,是谁在宁陵县给王爷出谋划策,跟着王爷多处寻访;又是谁在德安府提心吊胆、冒着被抓的危险等着王爷回来?”

她提起旧情,斥责他的翻脸不认人。

沐晟直直地看着她,长眸微敛,眸光比月光还清淡:“本王念着你的好,但这不代表你忘族弃宗、认贼作父的行径没有发生。而今你马上要回沈家了,是不是应该想一想怎样弥补自己的过错,而不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朱明月望着他好半晌,忽然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冷笑道:“王爷是贵人多忘事吧。用不用小女提醒你一下,回来沈家非我所愿。现在已然回来了,配不配做一个沈家人、怎么做一个沈家人,就不再是王爷说了算。您还是留着那份好心吧!”

朱明月说罢,推开挡在前面的沐晟,提着灯笼转身进府。

沐晟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刚好这时萧颜从台阶下走上来,从后面一把扶住了他。

“何必这么对沈小姐。”

摇曳的灯笼在门口的地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后者一直望着那道离去的倩影,静默未语。

在门外茶商的吵闹折腾中,天已经大亮了。

佩蓉跟着朱明月回到屋苑,一路上战战兢兢不敢吱声,直到门扉从里面阖上,才想起来还没问是否要准备早膳。不由得隔着窗棂朝里面问道:“小姐,你用不用再睡一下?”

里面没有任何回音。

半晌,就听见像是叹息般的声音:“你自去吧,不用候着我。”

佩蓉喃喃地“嗯”了声,踮着脚望了一眼,提着灯笼走了。

此刻若换成是红豆,必定非要留下来陪她说话,或者端来各色糕点来哄她开怀。朱明月望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身影,淡淡地垂下眼帘。那个心思单纯的姑娘被她留在了京城,当初她跟着自己在宫中五年,而今好不容易回归简单平淡的市井生活,将来再嫁一个平凡老实的丈夫,相夫教子,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像她代替沈明珠来云南,沈明珠本人却在后宫柔仪殿的大佛堂中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孤寂一生。此时此刻就算她受到再多的苛责和质疑,也无法弥补她对沈明珠的间接亏欠。

等府外面的吵闹声归于平静,街面上的小贩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原本堆满了空货车的府前街道上,瞬间就被清理干净,等到城南城北的铺面开张,几乎找不到任何茶商上门的痕迹。却不知萧颜是如何处理的。不过既为军师,对于这些事应该是游刃有余。

待萧颜回府,才不过晌午刚过。

朱明月望着那道羸弱的纤细身影,不由得感叹连沐晟这么一个莽夫身边,都有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相助,她爹爹执掌刑部,却在长时间里连个称心的文书都找不到。

萧颜回来时,走的仍是中苑;以至于让坐在窗口看书的她,一眼望见。

“萧军师操劳了半日,不回去休息,就是来下棋的?”

萧颜苍白的脸上一抹柔光,“沈小姐还在生气?”

“原来军师是来说情的。”

朱明月将书翻过一页。

热茶已经烫过两道,淡得几乎没有味道了,萧颜才就着热气喝了一口。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可入画,“王爷的秉性冷直,往往词不达意、胸无芥蒂,在无意中伤了别人,又经常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但说者无心。”

原本就苍白得过分的虚弱面色,因劳顿而几乎没有血色。两句话说完,不住地抚唇咳嗽。

“王爷代表黔宁王府多年来对沈家甚为照拂,而今更是收留小女在府上暂住,是以就算没有萧军师的提醒,小女也懂得应该知恩图报。”

对自己莽撞的行为后悔?

那姓沐的什么时候在意过她的感受。恐怕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伤人,一番话永远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朱明月抬了抬手,示意佩蓉将刚摆到桌案上的棋盘撤下去。

“看来小姐同样在生萧某的气。”

清澈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取出一枚棋子,又放回那侍女手中托着的白玉棋碗里。神态间自成贵气,极尽优雅。单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让佩蓉红了脸,怔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端着棋盘下去。

朱明月阖上书册,清淡地说道:“萧军师着实是过虑了。只因小女从不与人对弈——”说罢,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绿釉茶盏上,“就如同军师从不喝浓茶一样。”

萧颜抬起眼帘,诧异一向是他脸上的稀客,此时却难掩喟叹:“沈小姐真是观察入微。”

其实像他这样钟灵毓秀般的人,只需轻轻勾起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子前仆后继、为其倾尽满腔柔情;若能博他一笑,得他一顾,怕是将整颗芳心揉碎也甘之如饴。可这样的男子却因她的一句话,亲自动手斟了一杯浓茶。

“但若能令小姐开怀,萧某便改了习惯,权当是替王爷向小姐赔罪。”

说罢,徐徐倾盏一饮而尽。

朱明月没想到萧颜会做到此,片刻,扭身去招呼已经出了门的佩蓉。

“先别撤了,赶紧去西厢把两位军医请来,萧军师染风寒了。”

前脚跨出门槛的侍婢,闻言下意识地往回望了一眼。但见苑内男子面颊上晕着绯红,如桃花落雪,愈发清寂得出尘了,也不知是因喝了浓茶还是怎的;却不敢耽搁,连忙将手上的棋盘交给别的丫鬟,提着裙子急匆匆地出了中苑。

萧颜对朱明月少有的细致体贴,投之以感激一笑,而后又轻轻叹道:“我这副身体时时需要照顾,当真是累人不浅。”

朱明月从石凳上起身,将柔软的毡毯披在他肩膀上,“身体是自己的,其余都是身外之物,军师何必这么拼呢!”

本来就气虚体弱,偏要在晨曦风邪最厉害的时候出门。

萧颜抚额苦笑道:“我这个病秧子已经枉担了军师的名头,再不做些分内事,岂不是白费了王府里的水米。”

朱明月道:“王爷应该更希望军师安心养病。”

冰雕雪凿的面颊上是极尽精致的五官,堪比女子清美,一双眼眸却于漫不经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朱明月见他握着茶盏款款望着自己,半晌都不开口,不禁叹道:“好吧。萧军师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拖着病躯登门造访,还借故逗留,不光是替沐晟赔罪而来,必是有事相求。

萧颜面上没有丝毫被洞穿的窘迫,笑靥反而舒展开了:“萧某真是惭愧于沈小姐的开门见山。实在是因为晨曦时茶商围上门的事,萧某很想听听小姐的看法,又不知如何开口,但毕竟是关云南十三府的茶运,而小姐才是将要执掌云南茶运的正主。”

朱明月闻言微微一怔,即道:“不过是王爷的一句戏言,揶揄更多过取笑,萧军师怎的真当了小女是沈家当家人不成?”

萧颜道:“王爷的话虽不中听,却说得七分准确。沈家的长房一直人丁稀薄,传到明琪这代仅剩了他这么一个男丁,小姐是明琪的亲妹,又是沈家长房唯一的嫡女,沈家家业自然有小姐的一半。”

此时此刻假使是沈明珠本人在场,会不会因为萧颜这番话而激动得狂喜?朱明月淡淡笑道:“萧军师是不是太抬举小女了?”

萧颜搁下手里的香茶,微微笑着摇头:“这云南的茶运生意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有十三个府城共同支撑。而这次围上门来的这些茶商来自云南不同的府司、县城,有的更来自外省,地域跨度何止千里?却都在来曲靖的半路上、在马帮接管货物之前被阻劫。什么样的贼寇有这么大的能耐和势力?是冲着沈家还是黔宁王府,小姐难道没有一点好奇?”

原来还是来摸底的。

“听萧军师的意思,是觉得那些茶商有古怪。”朱明月拿起提璧壶,给他沏了一杯热水。

“沈小姐又是怎么看?”萧颜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抿了一口。

“军师这是非要小女接触此事不可,可小女恐怕没有兄长那样的能耐。”朱明月把话说到此,见萧颜欲要开口,又施施然接下去道:“但承蒙萧军师抬爱,若有用得到小女的地方,倒是愿为军师分忧解难。”

在这之前朱明月并不曾想到会有人将马钱子、藜芦那样的毒药用来当治病的良方熬制服用,但那日城垣下初见,轿内隐约传出的一股药石冷香,便让她知晓面前这谪仙似的男子已经病入膏肓。而今又染了风寒,无疑让原本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可他也是整个云南举足轻重的人物。云南第一任藩王沐英在镇十年,大兴屯田,劝课农桑,传播中原汉室文化。云南设立府、州等行政机构以后,沐氏仍保留西平侯世袭的爵位和西南军权。太祖爷甚至多次下旨,要求云南地方官员在处理重大政务时,务必征求黔宁王府的意见。燕王即位以后,更把云南军政两大权力都交予了嗣位的黔宁王沐晟。

云南所辖十三府司,其间州、县势力错综复杂,当地夷族居民杂而混处,几大土司家族各自为政,盘根错节。沐晟这样一个秉性倨傲、脾气恶劣的莽夫能够在云南王的位置上稳坐多年,必定不乏萧颜这位“贤内助”的功劳。

如今,这位贤内助疾病缠身,却硬撑着孱弱的身体赶到曲靖府。朱明月望着花白胡须的军医给他把脉,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掐就断了,上面青色脉络显得肌肤几乎透明。

“待会儿让王爷看到,定又要发怒。”

军医叹道。

萧颜躺在被衾里,抱歉地说道:“都是我这副病躯,不仅让你们跟着操心,还要借用小姐的卧房。”

朱明月因为避嫌去了外间,闻言道:“西厢虽安静清幽,却接触不到太多的阳光,萧军师不如也住到中苑来!”

她说完,就听到拿着针灸布出来的军医道:“小姐此话甚是。军师这病最靠休养,多晒太阳、少见风。若住到中苑的东厢房,时时照到阳光也是好的。”

军医说到此,不忘朝着朱明月连连道谢。

其实该说谢谢的是她。是萧颜拖着病躯将茶商的事担待了下来,否则沐晟袖手旁观,她这个所谓沈家人被推到众人面前,恐怕难以招架,又如何能悠闲地坐在苑子里喝茶。

他什么都没说,她却不能当做不知道。因而此时他开口让她帮忙,她断不能置身事外。

等把两位军医送走,那厢,一袭黑金貂绒披毡的男子疾步匆匆而来。见到她,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他怎么样了?”

然后是“他怎么会在你这儿?”

朱明月将石桌上的提璧壶挪开,连头也不抬,“萧军师刚喝了药,正在休息。王爷担心的话,何不自己去看看。”

沐晟看了她两眼,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身掀开门帘进了屋。

不知是朱明月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萧颜已经虚弱得不能多动,从那以后萧颜就真的搬到了中苑。

同在一处的还有那四个彝族护卫,外加两个军医。沐晟的书房也在中苑。一个在南厢,一个在东厢,两个人的住处与她的寝房只隔着一道东西长廊。因此在往后的数日里,她房前的苑落成了两人对弈品茶的常来常往之地。

盛夏时的苑落阳光充足,明媚而刺眼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扉落进屋内,又投射到雪白的墙面,连红毡毯都被晒得一片温热。

萧颜坐在东屋窗前的软榻上,正捧着两本书册看,一本是《纪年表》,另一本则是《云南志》。这时候沐晟从外面进来,他不由放下书道:“王爷去过府衙了?”

沐晟进屋就放下了遮帘,“这回的动静不算小,看来是要用老底子了。”

萧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斗狠的光芒,不禁道:“王爷已经为此等了这么多年,并不差一时片刻。稳扎稳打,一个一个解决才是。”

“我知道,可咱们能等,就怕人家等不及了。”沐晟负手站到窗前。

萧颜摩挲着手里的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揪出硕鼠,动作太大,恐怕会碎了玉瓶。只希望此次沈小姐的出面,能够带来一些缓冲。对了,王爷是怎么找到她的?”

自从沈明珠失踪以来,沈家几乎将苏州城翻遍了。后来朝局动荡不安,又打了三年多的仗,等沈明琪也来了云南,就再无半点音信。

“找她还真是挺不容易的。年节前本王进宫伴筵,顺便带了明琪一道过去,恰好姚广孝也带她进了宫。皇上在筵席上论功行赏,轮到西侧殿,才看清楚她居然跟着姚广孝坐在了公主席上。可见就算没有去找她,这几年她也过得相当好。”

“寄人篱下,几多孤苦。”萧颜轻轻叹息。

“寄人篱下?是高床软枕、好吃好住吧。后来更巴望着进宫做女冠,鱼跃龙门。”沐晟唇角微挑,些许哂然道,“这回带她回来认祖归宗,人家倒好,反倒觉得是妨碍她飞上枝头、享受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