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在刀鞘和刀身上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刀鞘是红漆绯色,刀身也是绯红的,刀柄上雕刻着繁复花纹,薄而锋利的雪刃,刀尖略微上翘,带着明亮的流光。

朱明月好奇地问:“为什么这刀是红色的?”

沐晟道:“它还有个名字,唐时又称‘宝钿’。”

最后两个字出口,让朱明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记得《周礼.考工记》有言,“造百辟宝刀,以重柔铤,其彩似丹霞,名曰宝钿。”

久仰其名。

朱明月非爱刀之人,望着桌案上绯色流光的利器,也觉得异常夺目。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温润的刀背,刀身凉凉的,隐约泛着寒光,似蕴藏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沐晟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另一只手就着她的手握住刀柄,道:“这柄龙雀是滇藏之宝,刀柄加刻了黔宁王府印记,寻常人见到它,都不敢轻易碰刀的主人。一旦遇到危险,它可以救你一命。”

给她的?

“赏你的。”

男子含笑道。

朱明月推了推刀柄,下意识就想开口拒绝。下一刻,他陡然抬手扯了一下她的腰带,猛地把她拽到自己跟前——车内的坐席又长又宽,两人原本坐得就不远,她被他这么一拽,连惊呼都来不及,直接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陡然拉近的距离,使两个人最大限度地贴近。而他明明看上去颀长精瘦的身躯,此刻显得格外壮硕魁梧。那种专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隔着布料强烈地侵入她所有的感官。

朱明月瞪大眼睛看着他,这回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说得对,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怕死,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决定自己的生死。”

淡然的声线,不苟言笑的脸色,仿佛是谈论天气般平常。朱明月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颜,若非这样的姿势、这么近的距离,她恐怕都要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虽然你没有底子,但手上力道不错。那日你朝本王掷飞刀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沐晟望着她绯红的脸颊,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他勾起唇角,道,“本王教你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

朱明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下一刻恼怒地问道:“王爷在军中难道都是这么教人的?”

强烈的挣扎也没挣开他的禁锢,反而被一把钳制住了双手。沐晟睨着她,眼底的神色隽永而倨傲,“不是谁都能得到本王的这把龙雀。而龙雀是把杀人的刀,出了鞘,就要见血。若你不懂得用,杀不了别人反而伤害自己。”

男子说罢,目光落在两人同握的刀柄上,“想杀人,最重要的就是快、准、狠,在恰当的时机下,一旦锁定目标,就毫不犹豫。”

伴随着尾音落地,他的手肘紧接着就制住她的肩,然后另一只手非常利落地撤腕——电光火石之间,朱明月只觉得整个人颠倒一旋,被他压在了身下。

刀尖儿,离自己的眼睛只有两寸的距离。

她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把刀夺走的,已经在他的钳制下不能动弹。绯色刀刃寒气逼人,仿佛只要她反抗,就随时让她血溅当场。

“看明白了吗?”

朱明月的面颊已经红得滴血,不得不点头。

沐晟移开刀柄,禁锢着她的手肘却没拿开。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脸凑近到几乎与她的鼻尖相抵,“看明白了,就给本王做一遍。”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朱明月挣扎了一下,咬唇道:“先让小女起来。”

曛红的桃腮,连耳垂都染上了浅浅粉色。沐晟缓缓撒开手肘,揽着她的后背将她带起来——就在他移开力道的同时,不料身下的少女忽然猛地发力,背后的手腕陡然将他的胳膊拧过去;然后用脊柱的力量将他向另一侧反掀。

只听“砰”的一声,两个人同时狠狠地撞向坐席。

然后就变成截然相反的情况。

沐晟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怔忪之后,忽然放声大笑:“看来是本王走眼了。你不仅手上有功夫,同时专门受过这方面的传授。”

朱明月眼含薄怒,用手肘狠狠抵着他的胸膛,“王爷不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一个女子,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吗!”

被钳制住的男子没有丝毫的愧色,反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本王到现在才发现,你身上的秘密着实不少。要不是之前朱家的女儿进了宫,本王真得怀疑你究竟是沈明珠,还是别的什么人冒名顶替。”

少女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泛出一抹冷笑,“王爷现在才想起来怀疑,太晚了点儿吧。而且小女奉劝您一句,下回在试探别人之前,先想想对方是否真的没有还手之力,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被别人杀了。”

朱明月说罢,腾地一下从他身上起来,将那柄龙雀狠狠地摔在桌案上。

“这刀削铁如泥,能轻易断人筋骨,更可穿透盔甲。多少人想要拥有它,你却丢之如敝屣。”沐晟从软榻上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

朱明月瞥也不瞥一眼,冷冷地说道:“小女练过箭术,就算用最普通的利器也能取人性命。王爷既然舍不得这个宝贝,那就自己留着吧。”

“你学过射箭?”沐晟若有所思地问。

朱明月转眸看他,“学两招防身的能耐,出门在外才不会吃亏。尤其是防止被居心叵测的人戏弄。”

她是将军的女儿,自然有一手弓马骑射的本领。

而她尤其刻苦学过箭术。要想写一笔好字,需要手上的劲道稳、沉,尤需臂力。练箭是最好的方法。当时为了防止手上长茧,练习时总会包上柔软且坚韧的绢帛。以至于她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茧,那是常年练字磨出来的。

“本王把它送给你了,是丢是扔都随你高兴。”沐晟也不在意,说到此,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且,本王还得感谢你那日的手下留情。”

在晌午开灶做饭前,朱明月回到了阿曲阿伊的被服马车上。等车帘从外面被放下,将绫罗花袖撸起来,看到自己有些青紫的手腕,肿了一大圈,生疼生疼的。

那把名叫龙雀的景颇尖刀也带回来了。厚重的刀鞘咯着她的后腰,这种触感让她忽然有了安心的感觉。

等整个队伍驻扎下来,马帮已经把所有的锅灶都埋好了。走货路上的伙食很简单,起灶落灶也甚为利索。曲靖当地的这支纳西族走马队比起沐家军来,反倒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组织严密的军队。马锅头和赶马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歇梢时,先给马匹填料加草,让马先食,然后才轮到自己吃;马队朝哪个方向走,生火做饭的锅桩尖必须正对这一方向,烧柴必须一顺;开饭时,马锅头坐在饭锣锅正对面,也是面对要走的方向。大锅头第一个添饭,添饭时平平地盛添最上面一层。添完饭,勺子要放平,锣锅不能翻扑。

每顿的主食几乎都是干饼,还有风干的挂肉;大锅架在火上,熬着只放了盐巴和辣子的汤,香飘很远,喝起来却没什么滋味。

朱明月没有带侍女,阿曲阿伊自告奋勇地负责照顾她。当她将汤碗端到朱明月跟前,后者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喝了个精光。

极淡且辣的热汤,滋味不算很好,但阿曲阿伊非常开心地笑了,眼睛很亮很亮。这让朱明月感到很释怀,随即又喝了一碗。

从山谷平原吹来的风是冷飕飕的,从帐子上吹过,吹起原野上枯草如浪,又吹到每个人端着的碗里,汤气里的辣子热热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马帮称这样的露营为“开亮”,要在天黑前埋好锣锅、烧好饭,卸完驮子,打好帐篷,晚上还会点起篝火,木柴和干树枝噼里啪啦地响,浓黑的烟轻飘飘地升到苍穹中,直至不见。

入夜时分,朱明月坐在火堆边,抱着膝盖望着天幕的星星。

一颗一颗,一闪一闪。

西南边陲的夜色其实很美,天可以这么低,低到仿佛能擦着帐篷的顶儿;夜空中繁星灿烂,洋洋洒洒,就像是揉碎了一汪粼粼涟漪。

步履压断干树枝的声音,陡然响起,朱明月抬头见到沐晟,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皮革酒囊。

“想什么呢?”

他坐到她身边,将皮酒囊递给她。

拧开囊塞,里面扑鼻一股浓烈的酒香,泛着热气儿,显然是烫过的。只是酒囊粗糙的面上绣着简单图案,用粗线缝的皮革边缘已经磨得泛白,也不知用过多少年。

想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后来进宫伴读,平生用惯精致之物,尤其是在宫中的那段日子,稍不合意的东西,碰都不会碰一下。可不知从何时起,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东奔西跑,受尽颠簸;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几乎已经将半个大明疆域跑了个遍。现在更是随着马帮一路穿越高原、山谷,在荒僻无人之地扎营,吃这些干硬粗梗的饼子,天为被地为床。

“喝两口,暖暖身子。”

沐晟见她一直抱着酒囊发呆,半天也不动,又道:“是本王的。”

话音刚落,朱明月端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沐晟怔愣了一下就抓住酒囊,夺过来,后者还是辣得直摇头,鼻尖泛酸。

“让你喝两口,没让你使劲灌。较什么劲!”

沐晟说罢,就见少女扬起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很放肆的举止,但她忽然觉得很痛快,连带着长久以来郁结在心里的愤闷和委屈也散了不少。

沐晟拿着木柄拨了一下火堆,让里面烧得更旺些。火光照亮了那张年轻英气的俊颜,也照得那一双深邃黑眸很明亮,“待会儿你去本王的车上,今晚本王带人守夜。”

朱明月的脸颊被烈酒呛得泛红,连檀唇也是红的,但醇烫的酒液顺着喉咙淌入胃腹,连带着胸中蒸腾出一股融融暖意。

“不,阿曲阿伊都已经把帐篷搭好了。”

其实沐晟那辆车舆更宽敞更温暖,里面用貂裘和厚棉布裹得严严实实,还有厚席软枕,草药香炉,比宿在帐子里不知舒适多少,可那也是他的专属行辕。出门在外,有些礼数还是应该在意的。

这时候,阿曲阿伊拿着大氅走过来。朱明月就着她的手站起来,掸了掸裙裾,而后朝着篝火旁边的那个帐篷走去。

那里的地面已经被火堆烤热,再在上面架起帐篷,铺上干草和被褥,睡起来也相当暖和。

阿曲阿伊拉开束绳,进去之后再用力一拽,两边又紧紧地绷在一起。风一点也吹不进来。等朱明月宽衣躺下,阿曲阿伊拿来一张雪白的薄毯盖在她身上。

“是用小羊皮做的,裹在身上会越来越暖和,夜里受用得很。”阿曲阿伊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王爷特地让人送来的。”

火光将这个纳西族妇女的脸照得一片温暖的橘色,朱明月将脸埋在柔软的被褥里,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东川疑云

马帮的这条走货之路,从曲靖府出发,要一直走到巴蜀境内的成都府。四百多里的路程,需要途经其他两个府,过三条江,然后在朝廷专设的川蜀茶课司,缴纳茶税和办理通货文书;再入藏境,在藏边进行互市易货;最后会将换得的货物和钱帛带回来,交给茶商换取余下的银两。

云南本土的大多数商贾都是靠赶马帮起家,外省的茶商只要去藏边互市就会来云南进行中转,以避免课额,增加盈利。而通往藏边的官道很少,狭窄山路,凶险异常,所有货物的长短运输全靠人背马驮。马帮在进入思普之前,沿途一带山高林密,气候炎热,是有名的烟瘴之乡;路上又有峭壁深涧,山中有恶虎猛兽,河里有毒蛇蝎子,随时还会遭到土匪的骚扰。不知有多少赶马人和马锅头就这样弃尸荒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沐家军护送的这一众队伍却要从成都府转道,军队随行,多有车乘,因此专挑官道和城镇走,虽然大大增加了行程,却相对平坦。其中,东川府是第一站。

一个月后,就在即将抵达东川的前夕,当地官员在没有任何知会的情况下前来迎接。足有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倾尽东川府衙。这些当地官吏显然没打算在外夜宿,于是正准备在山谷间安营扎寨的商队和军队,不得不趁着夜色往府城赶。

朱明月一直随着被服车,直到夜色阑珊,闻着淡淡的熏香气息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沐晟的车舆上了。

纯白的丝裙,黑发如瀑,睡意蒙眬的面颊上,还有两道袖口压出的浅浅红印子。夜色阑珊,海棠春睡,衬得一张精致的面容明艳至美;眼角一粒浅褐色的泪痣盈盈,颤巍巍,若鲜活泪滴,愈加显出几许娇娆,很是动人。

“什么时辰了?”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刚刚过了寅时,还有两个时辰到东川府。”

对面的男子拿着软布在擦拭佩剑,正襟危坐的姿势,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逼人的英凛之气。但显然是整宿未阖眼,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两个时辰之后,天也就亮了。朱明月掀开窗幔,外面漆黑的夜空下,那些随行的东川府吏打着灯笼火把,将两侧的道路照得一片明亮。

“这么兴师动众,又没有任何知会就急行军前来,假使让随扈士兵当成是沿途匪寇,引起冲撞,东川府可就弄巧成拙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其治下的官吏必然也相对横行霸道,但如东川府这样拥兵自强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却是不多。”

沐晟说到此,伸手将她后面的窗幔放下,道:“现在时辰还早,你可以再打会儿瞌睡。等天亮以后到了东川,给本王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朱明月并不明白沐晟话里的意思,而她实在是太困了,又困又乏,于是难得顺从地抱着锦衾再次和衣躺下。那厢,男子拿起火箸拨了拨熏笼,氤氲的烟气蒸腾而出,丝丝缕缕,让软榻上的少女逐渐进入了梦乡。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顺着窗幔照进车内,马车已经行驶在东川府的官道上了。

沐晟早已离车,偌大的车舆内只剩朱明月一个人。席间备着盆盂和清水,妆奁也是现成的,还有桌案上堆叠整齐的崭新裙裳,外加一方装首饰的三重螺钿宝函。

彝族少女的衣饰非常华丽,热烈的色彩浓郁而奔放,极具民族特色。尤其是这一套,前襟、后襟和排襟以及袖口都用彩线挑有天河彩虹的纹饰,领口周围缀有纯银和珠玉的盘扣,另有彩色丝线缠绕的盘扣,下面是飞扬艳丽的百褶长裙——裙裾中部窄长的是红色,下节蓝色细褶均匀齐整,其下横间以红、蓝、黑细条纹,再下是青色,膝盖处百褶四散,轻盈飘逸。

自大明开国以来,因国姓始采用朱为正色,皂吏都穿青色布衣,平民女服用料皆不能以纻丝绫罗等,商贾之家更是要用绢布制装,只许用青、绿、桃红等色,以免与官府正色相混。像沈小姐这种身份,断不能穿这么艳色服饰的,倒是沾了西南诸蛮夷的光。

宝函里还有专门配的镶珠玉荷包,她取出两个挂在腰际,包面绣着奇异的花纹,下坠五色飘带,随着裙摆垂坠的璎珞撞击摇曳,一连串叮咚的悦耳脆响。

约莫她穿戴齐整,马车外响起随扈恭敬的声音,“小姐,王爷询问是否妥当。”

回答他的,是身后那道帘幔——

戴着雪白包头的少女探出半个身子,衣襟处缀着的是红缨和珠料的沿边,又以数百颗银泡镶绣而成,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柔光若腻,肤白盛雪;弯弯的眉黛,点漆似的黑瞳,顾盼间眸光若月下湖泊,连浩渺星辰都不如她的一双美眸剔透。

马车在这时缓缓停驻,一袭甲胄的英凛男子利落下马,牵着马缰,到车辕前亲自扶她下车。

两侧的商贾和马队都齐齐等候在原地,三军俯首,肃整无声。

明媚的阳光让那一袭彝家彩裙愈加瑰丽,抖开的百褶裙裾,宛若大片盛放的花海;随莲足落地而激起千层粉浪,碎雪融冰似的,亮灿灿,明艳艳,流泻了一地的流光溢彩,更显得肤若凝脂,芙蓉照雪。美人如花隔云端,煞是引人注目。

“怎么让小女穿成这样?”

裙衫是准备好的,尺寸却似量身定做般合适。

除了衣裳还有首饰:腕上的金錾刻花纹银镯、耳珠上的银环坠子、脖颈上的层层叠叠的纯银项圈…周身能装饰的地方,佩戴得满满当当,直压得她抬起不起头来。

“不是挺好看的吗?”

他微微侧目,打量着她的精心穿戴。

“王爷这是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小女是商贾出身呢。”朱明月抬了抬皓腕,上面银玉闪耀,一阵环佩叮当。

其实沐晟只命人去准备,并不知准备了什么、准备了多少,却也没想到她把所有备好的首饰几乎都戴上了,不由得轻笑道:“看在你如此配合的分上,本王会对你好些。”

脖颈上的银饰坠得沉甸甸,朱明月闻言抬眸看他,“什么意思?”

“此事结束后,就送你回沈家。”

朱明月不明白“此事”指的是何事,不由道:“茶马互市何止千里,结束之后,王爷自然要送小女回沈家。”

沐晟道:“不用等到互市结束。”

低沉的声音,让她为之一怔。却见他眼含认真,朱明月道:“除此之外,王爷以后不能再拿沈家的事处处指摘,与沈家有关的小女的一切事、小女回沈家之前的一切过往,王爷也都不能再插手。”

她的声音轻轻,语气却无比强硬。

沐晟睨了一眼,“得寸进尺。”

此刻一行人走在平坦宽阔的官道上,前面是鸣锣开道的东川府衙吏,中间是驾车赶马的马帮和商贾,然后是穿着红绒绦齐腰铠甲的沐家军。浩浩荡荡的队伍,放眼望去一片威武之色。引得东川府的沿街百姓无不争相观瞧。被簇拥着的赶马人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

待高矗的城门楼映入眼帘,身着官服的官吏们早已等候多时。

东川府位于曲靖府的北方,洪武十五年设立,属云南布政使司;又在十六年归于蜀地,最终脱离云南管辖。几年之后,朝廷再一次颁旨,要求东川府诸事皆报西平侯府,政归四川,军属云南。

洪武九年,朝廷改行省制为承宣布政使司以来,在疆域内设府和直隶州,形成了一个省、府、州、县四分等级和省、州、县三分等级并存的格局。设置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为各省军政司法权力体系,分管全省军政、民政、财政和刑法。

洪武十四年,西南地区纳入疆域,朝廷设置土司、宣慰司等,其中多有世袭土司家族,与朝廷直派官吏区分为“土官”和“流官”两种——云南府、曲靖府、澄江府、临安府、大理府、永昌府六个府,全设流官;楚雄、姚安、广甫三个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为辅,任同知、通判;寻甸、武定、广西、元江、景东、蒙化、顺宁、鹤庆、丽江、永宁、乌蒙、东川、芒部等十三个府以则土官为主,流官为辅。

所谓的“土官”,就是指当地的幕府土司,朝廷置其宣慰使、宣抚使、按抚使等武职,以及土知府、土知县等文职,由其家族子孙世袭。“流官”则是由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官员,有一定任期,期满调任。

东川府现任的知府孙兆康,便是这样的流官。

“下官参见黔宁王,黔宁王一路辛苦了!”

那正四品的府尹面朝沐晟的方向,一边拱手作揖,一边高声呼喝。

同时派出同知、通判两位正五品属官,又有衙署内百余衙吏倾巢而出。浩大声势,迎接的还是外省藩王,可谓做足了工夫。那孙知府揖完大礼,再次拱手道:“王爷远道而来,东川府上下不胜荣光。下官没有躬亲去迎接,实在是罪过,罪过。”

沐晟虚扶了一下,“本王途径东川,叨扰之处,请孙知府见谅。”

面部线条硬朗的男子,却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自成一股高贵;俊朗至美的面庞,一双深邃黑眸,唇间依稀含笑。这般气度和风范,让在场的东川官吏一阵啧啧赞叹。

孙兆康脸上笑意深深,连声道:“岂敢言及‘叨扰’二字。王爷亲自护送走货商队,不远千里赶赴边藏互市,让吾等为人臣者煞是自愧。而王爷年纪轻轻,抚民恤困,夙夜匪懈,颇有老西平侯当年之遗风,朝廷幸甚,云南幸甚。”

千里调军,分明是劳民伤财,却说成抚民爱民。

而一向冷硬倨傲的黔宁王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两人一唱一和,一个热情,一个尔雅,一颦一笑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瞧下官,光顾着说话,王爷快请进城。”

孙兆康说到此,一挥手让城楼上的守兵将城门大敞,迎着身边的几个人往城内走。等后面的队伍呼呼啦啦随着进城,衙差早已在前面敲响铜锣,一声高过一声,吆喝着行人回避。

热情而喧闹的场面,隆重气派,筹备精心。从始至终,这位来自云南的年轻藩王除了之前一句客气却敷衍的话,其余都是孙兆康在自说自话,却进行得欢天喜地,不亦乐乎。

按照朝廷规定,县一级的官员上街,要鸣锣七下;府一级的官员出行,鸣锣九下。鸣锣十一下的,则代表省、道一级的官员出行;皇帝出行,要鸣锣十三下。此刻迎接沐家军进城,衙差每一轮敲响手中的锣鼓,却足足有十二下。

东川府的内城气派而繁华,高低错落的房屋连片而建,街巷通达,显出当地百姓安居且住户甚多。垒石铺路的街道,沿街高高挂着招旗,店铺里经营热闹。偶有小桥流水,两边是开凿出吃水的莲池,有妇人三三两两拿着石槌在池边浆洗。顺着陌白街一路往前,绕过常明坊,便是由衙差把守、专人负责洒扫的宽巷,直通东川知府的官邸。

专程在府门前迎接朱明月的,却是孙兆康的夫人孙姜氏。

一袭青、紫、白三色的短式百褶裙,挑花侗锦的面料,很是鲜艳华贵。脚下踩的是银丝镶边的翘头花鞋。发髻饰环簪、纯银钗,戴蝙蝠寿鹿的纯银冠,还有配挂着的多层银项圈、耳坠、手镯、腰坠等,均是银饰。华佩彩服,喜气洋洋,脸上隐约皱纹,显出已不年轻的岁数。

这么隆重的打扮,倒像是来迎亲的。

“车马颠簸,姑娘一路辛苦了。”

孙姜氏笑得一双眼睛眯起。

朱明月交叠着双手,朝着她款款揖了个礼。

“早前听闻黔宁王从京城带回来一位绝美的侍妾,就是这位?”

“听说还是锦绣沈家的半个当家呢,被那年轻的云南藩王引为知己红颜,十分宠爱。这不,为了给她立威,亲自率领沐家军护送商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