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不以为然,其实朱明月也不见得有多感触。就如名门富户和贩夫走卒,官宦人家和平头百姓,身在其位,高人一等,为何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得天独厚。尤其所谓的盛世江山,民间百姓的贫疾苦病,从来都在所难免。

以此类推,反观到东川府。

东川的城中入眼之处几乎是处处规整、处处和乐,百姓安居,生业兴旺。府城之繁华,街道之气派,比之富庶江南也不遑多让。难怪孙兆康不过是区区地方官,其正室孙姜氏居然被朝廷封为正四品的诰命夫人。

“为官的优渥阔绰不难,难的是当地百姓也生活富足。”朱明月道。

沐晟将窗幔掀起来一些,慢声道:“一张毯子就引发你这么多感慨,连带还能与眼前所见扯上关系。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且不论元江府为何有这样的实力哺养东川,对滇蜀的百姓而言,元江的贡献,都是不言而喻的?”

谁说他是莽夫。

朱明月淡笑道:“除了曲靖府和东川府,其余的地方小女都没去过。但仔细想一想,剩下的寻甸、顺宁、普洱府,甚至是乌蒙和芒部,比之眼前的东川府,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笔,一切也都是元江那氏的功劳。

“不是这些的话,元江多年来屹立不倒,地位超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沐晟瞟过来一眼。

朱明月道:“小女看王爷的架势,分明是冲着元江府去的,但元江有此等能耐,不得不让人投鼠忌器。王爷步步为营,步步谨慎,是否就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既然怕,为何不继续忍。

元江府再骄横跋扈,起码让几大府城的百姓安居乐业。

“再难捕的鼠辈,也终究是鼠辈,时机成熟了,自然要除之后快。否则养鼠成患,终酿大祸。舍眼前小利,才有将来的长治久安。”

沐晟的几句话,像是品酒谈天一般不经意地说了出来,却道破了太多的殚精竭虑、深思远谋。

朱明月也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抬眼看他。却见对方端详着自己半晌,下一刻,忽然俯身凑过来,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

“给你个奖励,算是多谢你刚刚在茶楼对张三的收服。”

“…”

朱明月吓得往后躲了一下,却没躲开。男子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眼睫,然后额头上一抹柔软的触感,一吻即过,蜻蜓点水一般。

就这样,在陌白街上发生的事仿佛一场匪夷所思的梦,一觉醒来,不留丝毫声息。整条街上的人在一夜之间被全部更替,又在一夜之间全部换回来,隔日清早,各家各户,亦如往昔。这样的效率和手段,利落得让人生畏。

而不知从何时,东川府的街巷中已经流言四起:从最初沐晟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远千里赶去互市,英雄美人,良缘佳话,被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然后变成孙兆康献宝不成,被当场逮到收受赃物。到了现在,元江府贱民大闹东川府衙,禄氏土官与流官知府打对台,土官禄弘铭与流官孙兆康面和心不合,元江府与东川府隔省勾结…

坊间闲聊,一件事会有几十种说法,传什么的都有。挑挑拣拣,总会出现这么三个关键词:茶商、沐家军、元江府。

与此同时,更引人震动的消息却是:在沐晟亲自护送马帮经停东川的时候,云南十三府的军师萧颜以病弱之躯率领一支仅有百人的队伍,剿袭了勐佑的一伙匪寇。勐佑在凤庆县西部,离云县不远,而那伙匪寇恰好也是摆夷人,盘踞在顺甸河畔的一个小村寨。有人因此说,这就是抢劫茶商的那一伙人;也有人说,云南地界上的很多匪寇其实都与那氏土司家族有关系。

元江府勾结贼匪?云南藩王要动手收拾那氏了?元江府凭借雄厚的势力,会不会拥兵自重、跟朝廷对抗…之前很多没有被提及的人和事,都渐渐浮出了水面,尤其针对元江府褒贬不一的争论更是甚嚣尘上。津津乐道变成了人心惶惶。就连这次沐家军的护送之行,都被人说成是暗中调兵的一种掩护。一时间,流言在整个滇蜀大地传得沸沸扬扬。

此刻与所有流言相关的那个人,却悠然地在石桌边下棋。

自己跟自己下。

张三蹲在石桌旁,两腿发麻。他被关在知府官邸的柴房两日,顿顿稀粥腌菜,连个馒头都没有。吃不饱,饿得腿发软、双眼冒金星。

“小姐,咱们究竟在等什么啊?”

当然是在等鱼上钩。

朱明月坐在藤桥一侧的缠枝木桩上,闻言转过头来,笑靥清淡地看着他:“自然是你的那位朋友。”

张三仰着脸,只觉得面前少女的一张脸都是金光点点,分外灿烂,“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怕是不会来了…”

他好饿,饿得头晕。

“他若不来,你全家就一起去跳红河吧。”

那厢,飘来男子凉凉的话。

“小的、小的…”张三整张脸都垮下来,委屈地蹲到一边。

这回与上回不一样,他不敢再折腾,尽了十分力、十二分的力,能用的老关系都用了,不惜代价地找,挖地三尺。以至于寻而不得,心焦上火,急得满嘴都是燎泡。

“有些事,不是尽力就行的。”这位天仙儿似的小姐,与他这么说。

而她还说:“但我不关心你怎样做,我只要结果。”

张三越想心里越苦,然后很自然地想到一直被关着当人质的婆娘和刚满月的儿子,忽地红了眼眶,悲从中来。

等他哭了一会儿,抹了把脸,又觉得没人搭理他,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肿着一双眼睛跟朱明月套近乎:“沈小姐怎么不跟王爷下棋呢?”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朱明月在树荫下正捧着一本线装书在看,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与他道:“我对下棋没什么兴趣,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之前那幅唐代的《围棋仕女图》绢画,可是你卖给孙知府的?”

为了选一件名副其实的宝贝献给黔宁王府,孙姜氏几乎把官邸里的所有珍藏都拿来给她掌眼,那幅绢画是其中之一:高约四尺,托裱画心,卷轴镶覆,画工淡雅优美,栩栩如生。一眼看去,险些当成是真迹,然细细验看,才发现同样是赝品。

“是、是…小的。”

张三咽了口唾沫,心虚地别过脸。

“都说没有胆量,发不了横财。但你造假的手艺当真不错,与那白玉杯一样,孙知府自从买到手中,听说一直如珠如宝爱不释手。”朱明月淡笑道。

与寻找真迹比起来,仿制和造假有时候更难。尤其像假造绢画这样的工程,要仿人物、仿书法、仿图章,还要做旧。没有手艺不行,手艺不精不行,工序繁杂,相当费神。当然,做出一幅好的赝品,就会像张三这样一本万利。

地上的人咧开嘴,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模样,显然是提起老本行,本能地有种优越感,“每个时期的绢画都有自身特点,细看之下,总会有些小痕迹。外行人看不明白,内行人若马虎了也瞧不出来,像沈小姐这么年轻,又眼界宏阔识见精深,一定系出名门。”

张三是在捧她。可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还是暂代过宫中六局一司的掌席女官。

朱明月有几分好奇地问道:“那你是怎么造那幅画的?单是丝就不好挑,织成绢要透而薄,唐以前还一律用生绢…经纬粗细,还有光度…若要做旧,最起码你一定是见过真迹的。”

唐时用绢作画,唐玄宗以前都是生绢,到唐玄宗时才开始用半熟的热汤入粉,并把绢丝捶扁,到了宋朝就把绢煮熟加浆了。宋时的绢画经纬皆是单丝,经稍粗,似双丝。宋中期,经纬丝粗细相同,颜色与藏经纸相似——孙兆康手里的那幅既是生绢,丝线细而纹理稀,手感精润密致,年头也够,有鲫鱼口和雪丝,丝毫不像是伪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字用错了,真真是美中不足。

朱明月想到此,琢磨着看他:既然做了赝品卖给孙兆康,必定不止仿造了这一幅,那么《围棋仕女图》的真迹十有八九是在他手上。

张三摸了摸脖子,讪讪地道:“其实那幅画也不是小的仿的。单是看年头就不可能是本朝的东西,小的寻到后,也差点以为是真迹,却是其中一个假字被用成了真字。后来小的仿造着做了几幅,都没能盖过了原画去。不过沈小姐喜欢的话,小的自当把那幅真迹寻来送给小姐…”

价值连城啊。

张三说完,一阵痛心疾首。

朱明月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不是本朝的东西?”

张三点点头:“绢画很难保存的,若通过新旧和光泽度来辨认真赝,也不对。装裱得当,存得时间会久些;保存不好,一定是没了韧性,变脆而脱落。小的转手给孙知府的那一幅,是元朝初年的画匠,仿了唐中期的东西。”

那便是了。

元朝的经纬也是单丝。辗转到本朝,年头久,绢色深入绢素,光泽暗,颜色深,丝上的绒毛逐渐褪掉,与真迹画作流传下来的模样,已无二致。

朱明月阖上线装书本,看着张三道:“听说,东晋顾恺之的名画《女史箴图》也是在绢上作画的,古色古香,沁人眼目,曾一度被收藏于元朝的皇宫大内,后因战祸遗失。该不会…你恰好也知道那件真迹的下落吧?”

张三一听那名字,脑袋就耷拉了下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这时候,被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给打断了: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倒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明媚阳光下的落叶扑簌飞舞,又打着旋儿徐徐落在水面。那一道阴枭而冰冷的声音,随着飞叶沾水,凉凉地飘了过来。

来了。

朱明月抬眼,等的就是你。

与此同时,沐晟将那最后一枚白色棋子落在宫格里,手抬棋落,“啪”的一声脆响。

张三不明就里,闻声脖子一缩,整个人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就见来人的脚步也是一滞,然而周围除了落叶流水,既没见到意料之中冲将出来的随扈,也没有大批手执利刃的侍卫。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黔宁王真是好气派!”

那人声似抽丝,语调阴阳怪气的,一步一摇地端着方步往这边走。

石桌前的男子挑着目光,淡淡地说道:“找你可是挺不容易的。千呼万唤始出来。”

是啊,一波三折。

朱明月侧眸看了张三一眼,后者笑脸一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来人约四十多岁,一身刻意的富贵打扮:红缎子长褂,外面蓝缎的开襟敞衫,腰带上吊着两枚斑铜的坠饰。高高瘦瘦的个子,微有些驼背,满是麻子的脸上,五官平平无奇。头顶裹着一圈巾帕,脑后留着一撮头发,扎成小辫。

这样一副打扮,无论在哪里都很扎眼。却透着古怪,让人看不出路数。一双眼睛且怪且邪,眯缝着,透出两分阴恻恻来。

那人闻言咧嘴一乐,道:“王爷神采艳艳风姿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是何德何能,让您费心思。”

他走到半路,就被小碎步跑过去的张三拦住了,后者像是想拉一下他的袖子,又似不敢,“你这次害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害你?怎么不是你害我吗…”

那人似笑非笑的质问让张三胆怯,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我…可是当初你把那东西给我的时候,根本没说是赃物啊。”

话里有怒音,却是嘟囔出来的。

难怪在茶运遭抢风头正紧的时候,他还敢在东川府原地销赃。

“老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当初你收货验货的时候,怎地就没仔细问一下?现在想起来找后账。东西值钱不就行了,管什么赃物不赃物的…”

他还没说完,紧接着肩胛处剧痛,就是“嗷”的一声惨叫。

尖厉的叫声在耳边炸开似的,吓得张三一个趔趄。随后就见上一刻还拍着他肩膀称兄道弟的人,下一刻已经摔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左边肩膀,疼得满地打滚。

在他的肩胛处钉着一把柳叶似的匕首。刀身整个没入,只留了半截花梨木缠枝刀柄,鲜血洇湿了内衫,染得那件蓝缎子短衫红不红、蓝不蓝的。

张三惊骇地转过头,正遇见沐晟冰冷的目光。

对方已经从石桌旁起身,走到跟前时俯下身,握住露在血肉外面的刀柄,像是削南瓜一样,使劲将那把刀从地上那人的膀子上横着一挑,刀出骨裂,顷刻间血涌如注。对方扯破嗓子不停地嚎叫,一声惨过一声,浑身疼得抽搐。

“知不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找你,更多的人却希望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有气儿的活人。本王当时放出风声的时候,你首鼠两端、犹豫不决,现在走投无路送上门来,还拿腔作势的装模作样。”

沐晟不紧不慢地将刀刃抹了抹血,然后刀锋朝下,又狠狠插进他的右肩膀,“那咱们现在就好好清算清算。”

不仅是黔宁王府,还有孙兆康、禄弘铭、那氏土司府…所到之处,无不是对他除之后快的海捕文书。权衡利弊之下,他现身在了沐晟跟前,却没有痛改前非的觉悟,于是堂堂的云南藩王一定会给他个下马威。这也符合沐晟一贯的作风,直截了当,绝不拖泥带水。

地上的人痛得声嘶力竭,上半身浴血一般,触目惊心。旁边的张三已经吓傻了眼,两腿发软地坐在地上。而沐晟那两刀均是对着肩周的筋脉,刀进筋断,两条胳膊就这么都废了。

“王、王爷这么费尽心思引我出来,难道不、不是因为我有大用处么!”那人睁着通红的双目,青筋爆出。

沐晟冷笑着看他:“你活着的确有些价值。你死了,对本王来说一样受用。云南的茶商被阻截,不仅货物被抢,还有伤亡,死的都是十三府本地的本分商人。你说单是这笔账应该怎么算?”

“他们不是死在我手上…”

“就算人不是你亲手杀的,但你纵容手下去行凶,跟刽子手有什么区别?”沐晟这么说,眼底流泻出阴枭的目光,一脚踩在那人左肩的伤口上。

“名字。”

那人痛苦得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却死活也不吭声。于是沐晟脚下狠狠一蹉。

“啊、啊…李、李四!”

沐晟闻言眯了眯眼,脚底又用了几分力,那人疼得哇哇惨叫。

那厢,传来少女清淡的嗓音:

“是不是还有王五和赵六…”

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沐晟不耐地皱眉。这时,就听张三带着哭腔喊道:“是是是,但他们几家都没迁到滇蜀。祖上传下来几代,现在就剩下小的们两家…”

沐晟朝她看过来,朱明月道:“李四是真名,他们俩是杭人的后裔。”

百年之前,杭州曾先后作为五代吴越国和南宋的都城,后历经战乱变迁,人口流动频繁。相传杭人只留下了张三、李四、王五和赵六,即所谓的“四姓十八家”,其余多是绍兴移居过去的。而今真正的杭人后裔少之又少,抓到一个张三,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李四。

朱明月不由得多看了地上那人两眼。

“在下不过是在那氏府上讨口饭吃。王爷如何就这么咄咄逼人、赶尽杀绝…”李四疼得浑身颤抖,抻着脖子嚎叫。

沐晟冷笑道:“靠得大树好乘凉,可你贪心不足,明抢暗偷,这口饭,吃得有些牙碜吧!”

一句话就戳到了软肋。李四紧咬牙关,死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不论是马帮还是走货商人,无非都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投奔了那氏土官府,起码有个依仗!”

打狗还要看主人。

沐晟不怒反笑,从他肩上抬起脚:“这么硬气,那你来这儿作甚?”

李四得了些喘息,吐了两口血沫,道:“还不是王爷的计谋高啊…大张旗鼓地来了东川不说,立刻就抓了一个张三,利用他在东川附近的几个府城里到处的搅和。几日来,走货的老线儿不断地放出风声,在下不露面行么!”

东川府里无端出了一件赃物,还是不久前茶商遭抢的东西,这在走货行当里引起一片骚动。随后证明,东西是张三出手的,行里的人却都知道李四才是他的货源。于是在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搜查之下,不愿意被连累的同行们纷纷把人给供了出来。

而一直没再露面的禄弘铭,就是奉了沐晟的命,在全力抓捕川蜀的走货商。

“老三被抓了,然后知情的、不知情的走货人,全部被禄氏土司府的武士带走审问,一夜之间,走货行内被王爷搅得天翻地覆,任凭我狡兔三窟,也再没了容身之地。而元江府的人又一直在挖地三尺地找我,要杀人灭口。我成了众矢之的,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李四痛心疾首地说完,沐晟冷冷地笑道:“原来你不是来示威的,是来投诚的。可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就不必勉强了。”

沐晟说罢,冷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这样吧,你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本王就放你生路,让你带着你这个同伴,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现在走,就是一个死。

张三吓得跪地磕头,痛哭流涕。李四捂着被扎出两个血窟窿的胳膊,挣扎着爬到张三身边,煞白着脸道:“行了,别磕了。老三,落到这步田地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想走,我就把这胳膊腿赔给黔宁王府,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张三号啕大哭:“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当初跟你说别给元江府做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把命都要搭进去了。”

李四喊道:“我不像你,我全家老小都在元江,不想做也得做,身不由己。我能怎样?”

这些话,明显是说给沐晟听的。

那厢,男子睨着视线,淡淡地笑道:“可真感人啊。但是雇你的那户人家,也知道你鼠窃狗偷,吃里爬外,用东家的好处来填自己的私囊吗?要是知道的话,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全家老小’吧,那你还在这儿号丧,不赶紧滚回元江收尸去。”

那件白玉杯是怎么流到外面的?如果不是李四在抢完货物之后,手脚不干净,黔宁王府很难找到将匪寇与元江府连接起来的蛛丝马迹。而张三一直是安全的。因为被抢的货物多是由李四经手,分门别类,上面的人不会知道究竟有什么。以至于在白玉杯的事情发生之后,元江府没有贸然出动。可李四在闻到风声时就藏了起来,从此脱离元江的掌控,而今随着他的现身,元江那氏自然也跟着浮出水面。

一旁的张三听得直抽冷气。

李四紧紧地抿嘴,露出一抹阴森森的愤懑来,“没有小的吃里爬外,王爷怎会知道那伙所谓的匪寇,其实是那氏族人假扮的…没错,这回曲靖和东川交接处那批货,是小的领人去抢的,埋伏在半路,很顺利就得了手。事后货物分半,散货一批、值钱的一批。”

东西太多,路途甚远,不可能全部运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钱的器皿、皮毛、药材和绸缎被来接应的人取走,其余的像茶叶、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来,没地方藏的都就地销毁。还有一部分也直接卖给了当地的走货商。

李四说到此,盯着地上的某一处,恶狠狠地说道:“除了部分散货,小的也有自己的藏货地。如果王爷能保我二人和家眷离开云南、远离那氏家族的势力范围,小的愿意把几处地点都告诉王爷。”

不仅是他的,还有另外几个头目的。

如此明显的分赃暗示,碰上刚强直理的廉官,早就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换成孙兆康之流,也要摆个面子,然后在心里默默地盘算同流合污。沐晟闻言,却说出一句连李四都没料到的话:

“好东西都进了人家嘴里,留下的不过是残羹剩饭。你以为黔宁王府就是这么好打发的?”

李四古怪地看着他,“可所有值钱的货都已经在元江府了。”

“本王知道,”沐晟睨着视线,“本王还知道,劫掠来的赃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运到了广掌泊,在南弄河畔。”

“广掌泊”是摆夷族语的说法,意为“白象山”,与“南弄河畔”一样,都是那氏土司的家族禁地,一直被讳莫如深,就连那氏贵族都不允许随便进出。

李四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王爷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沐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所以,眼光要放得远一点。”

什么意思?不是要给那些被抢的商贾讨回公道吗?或者说给元江府一个狠狠的教训…

李四和张三交换了个眼色,前者道:“王爷好大的胃口啊,不光是冲着那批东西,莫非还要把那氏土司府连锅端了?”

那氏一族雄踞在元江百年,百年经营,家底厚得吓人。若真将那氏连年积累的财富收入囊中,足够黔宁王府雄霸整个西南。可沐晟是云南的封疆大吏,而沐家军是朝廷的军队,这样的做法,跟土贼盗匪又有什么区别?

但转念一想,地方官兵出动剿匪一向不是因为这个吗,捉了贼,才好分赃。

“凡世间财路,多归于权门。纵容了几十年,也该好好管教一下了。”

阳光刺破水面万点波光如碎金,那临湖逆光而立的男子隐约含笑,乍暖还寒。

李四惊目:“可是这么多年来,就算云南府也一样惹不起元江府。王爷又是新嗣位的藩主,拿什么跟人家硬碰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