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由老太监引路,顺着朱红宫墙从西华门进宫时,那完全陌生而惴惴不安的场景。五年过去,而今她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年岁,眼前这片荒蛮的地域、神秘的风土、稀奇的异族人…那氏土司府,看似宁静绮丽与世无争,却危机四伏吊诡暗涌的深宅大院,带给她的又将是什么?

穿过九曲回廊,径直来到最西面一座由椰林围绕掩映着,三面靠树、一面临水的竹楼前,小楼周围种了几棵芭蕉、几株海棠。靠近篱笆墙还有一棵大大的樱桃树,一个妆容不俗、衣饰鲜艳的女子站在树下,正对着前面三个侍婢交代着什么。

“玉罕啊,这儿还有一个,也交给你了!”

隔着老远,岩布提高嗓音朝那女子打了个招呼。

对方抬起头,目光从白斗篷少女半遮半掩的面颊上扫过去,“这也是要送进楼里来的?”

“正是待选的祭神侍女。来的路上耽搁了,迟到了些时辰。”

这名被唤做“玉罕”的女子,年岁已经不轻,用冷眼看了看岩布,开腔道:“三管事,您可知土司府中收纳外族人已是破例,这次的祭祀侍女除却咱们摆夷族,便只得是红河彝族、沧源佤族,除此之外皆不允许接近勐神祭坛,否则就是亵渎色勐和披勐大神,您却领来了一个汉人。我看您别是越老越糊涂了吧!”

说罢,一甩箩袖,居然是毫不给脸的架势。

一副和气态度的岩布,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笑了:“玉罕姑娘这是教训谁呢?我知道你是土司夫人身边的红人,夫人特地把这些待选的祭神侍女交给你管教。但是别忘了,你只是教习姑姑,而我是这土司府里的三大管事之一,同样有权力决定谁走谁留。更何况,这姑娘还真就是沧源佤族的人!”

玉罕扭过头来,本就不美的脸,满是讥讽和冷嘲:“三管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溜了,这丫头白面白皮的,你说她是佤族人!”

“四排山头人亲自送来的姑娘,不是佤族妹子是什么?咱们土司老爷都没说半个‘不’字,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还是你自以为得了夫人的宠,就能凌驾过所有的人!”

玉罕怒极瞪大眼睛,索性连“管事”的称呼都免了:“岩布,你这般疾言厉色,是为着什么?得了人家好处,还是另有想法?别说我没提醒你,就怕领一个外族人进来出了什么差错,你这条老命担待不起!”

岩布眼底一刹那冷光闪过,却快得让人捉摸不到,转身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了笑道:“行了,也别在这儿看戏了,我说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去吧,其余的姑娘都在这楼上,以后你也住这儿,等到选拔祭祀侍女的一日,记着千万争口气,别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给看轻了!”

玉罕紧绷着脸,眼睛里顿时露出凶狠目光。

可她具体是什么回应,两人接下来又是怎么个闹法,朱明月没有机会看到。在岩布话音落地的一瞬,一个冷面的侍婢挡在她面前,摆个手势:“姑娘请吧。”

临水而建的竹楼十分精巧别致,是专门用来安置待选祭神侍女的,举架比其他几座竹楼都要高。朱明月脱了鞋,扶着竹墙拾级而上,还没等走上二楼,就听见上面传出一阵嘤嘤哭泣的声音。

声音不算小,也不像是一个人在哭。那领路的侍婢早已见怪不怪,瞟了朱明月一下,后者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不由得撇了撇嘴角。等两个人在二楼的晒台前面站定了,朱明月回身与她道谢:“还不知这位姐姐怎的称呼。”

“不敢当,姑娘叫我玉双就好。”

朱明月唤了一声“玉双姐姐”,又道:“不知府里何时会甄选祭神侍女?”

玉双看了她一眼:“姑娘倒是挺心急的,等着吧。”

“那我们平时可以出楼吗?”

玉双蹙眉道:“在姑娘来之前,三管事没教过规矩吗?”

三管事,便是指岩布。

朱明月轻轻摇头:“时间仓促,说得不多。”

“如此的话,奴婢便僭越在这儿跟姑娘说几句,”玉双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腔道,“这座土司府很大,除了姑娘所看到的前苑,中苑和后苑都不允许擅自进出。但不论是前苑还是中苑、后苑,无一处没有看不见的眼睛,只要谁敢乱跑乱撞,某一双眼睛的主人就会取之性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奴婢奉劝姑娘还是听话为妙,老老实实待在这楼里,不要动太多歪脑筋。”

玉双略抬高的下巴,显示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少女垂下眼帘,“多谢姐姐的提点。”

玉双“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头顶掠过,心道美则美矣,终归跟往年楼里的无二致,都是些愚昧无知的乡野小户,脸薄面浅好摆弄。

“对了,来到咱们那氏土司府做祭神侍女的备选人,便不能再用以前的名讳。待见过族内的大巫师,便会为你们每人赐新名,安心等着便是。”

朱明月从善如流地答道:“我知道了。”

她说罢,忽然一把拉住玉双,“承蒙姐姐照顾,初来乍到,给姐姐一个见面礼。”

少女的声音轻而带怯,玉双盯着她,脸上泛出一抹了然的笑,“你是府里的三管事领进来的,而我是玉罕姑姑的人,你这心思可动错地方了。”

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一刻不停地打开少女递过来的绢帛。

提花的丝织物,一摊手便流泻开来,一枚小小的银顶针在掌心中露出真容。老旧的银,箍圈外的密麻的凹痕极尽磨平,只有内圈一个模糊的雕刻纹饰…玉双的手颤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面前少女,“这是?”

“东西不算贵重,姐姐千万别嫌弃。”

西南边陲的雨季,时不时地就会大雨倾盆。

天快要放明的时候,突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起来。几道银光撕裂了晦暗不明的天际,照彻得永德大雪山的上空烁烁雪亮,刮起的大风卷进雪山脚下一座半敞小屋里,吹得桌案上的宣纸七零八落。

软榻上的男子抱着暖炉,望着窗外还未明朗又黯淡下来的天空。一个彝族的武士进屋来禀告,看到满地的宣纸,即刻走过去将窗支撤了,阻隔住屋外呼啸的风势和雷声。

“有事吗?”

“军师,玉娇一家…都被送出来了。”

榻上的男子闻言抬起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一抹疑惑,“送出来了?”

彝族武士帕所点头道:“就在昨儿个傍晚。”

四日前,他按照自家军师的吩咐护送沈家小姐至沧源为止,分开后又另派人悄悄跟着她,一直到元江府东面的瓮城小城门,亲眼看着玉娇接应她进的城。谁知隔了不过三天,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玉娇全家忽然被撤出元江府。

“据玉娇说,出面护送的人很小心,也很周全,在元江府城允许进出的最后一个时辰,将玉娇及其家人分成三拨,从北偏门和西小门两处撤离,动作极为利落。”

萧颜摩挲着手边一柄微弯的刀,轻声问:“可知道来历?”

“也是摆夷族人,有一个好像还是曼听河的守卫。”

帕所说到此,视线不由得落到军师手中的绣春刀上,正是沈家小姐临走前托付军师保管的,代表着锦衣卫显赫神秘的身份,更是一件削铁如泥的上好兵刃。

“军师,沈家小姐这么安排,莫非是她知道即将有变化,故而担心玉娇和她的家人被连累?”帕所迟疑地问道。

玉娇说,沈家小姐在她家竹楼只住了一宿,翌日晨曦便不告而别。玉娇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四处寻找,整整两天均无消息,在沈家小姐失踪的两日后傍晚,有人突然上门以沈家小姐的名义,半强迫半规劝地把她一家人送了出来。

那么沈家小姐失踪的这两日,去了哪儿?她一个外族人,在元江府目标极大,就算另有人接应,可既要将她自己妥善安置,又要兼顾玉娇全家,是如何避过那些摆夷族卫队巡查的?

“没猜错的话,沈小姐现在人已经在那氏土司府了。”

仿佛是猜到帕所的疑问,萧颜轻声道。

火盆里的炭火氤氲出的亮光,照得男子脸上一抹红晕。帕所怔愣了一下,跟着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还没等由此惊叹两句,又见自家军师扬唇露出一抹淡笑,接着道,“而且,她这么做并非仅是担心玉娇被连累,也担心她自己被连累。”

担心自己被连累?

帕所顿时皱起眉毛,有些莫名又很是忿忿道:“什么啊?军师为了战事亲自发展的内线,如今因为一个沈家小姐几乎倾巢出动,这般大义助她,怎么对方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嫌咱们拖她后腿不成…”

就算再有本事,接应她进城的是黔宁王府的势力不是吗,转身就翻脸不认人,真是不识好歹!

萧颜靠着金心烫绒的靠垫,一双眼睛清透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却是略含笑道:“给所有的内线传口信,一切行动取消。在没有我的命令之前,谁都不准擅自行动,更不准给沈小姐添麻烦。”

“还有,收拾一下,这几日我们也离开。”

闪电惊雷又过了数道,捱到天色大亮的时候,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元江村寨的上空。

滚珠般大雨敲打在茅草屋顶,像是恨不能将这竹架支撑的竹楼敲成齑粉一样,雨丝随着冷风从竹片缝隙中扫进楼里,将靠近墙面的竹板地面弄得一片晕湿。凭栏而望,外面椰树和蕉树的叶子在狂风急雨中被吹得左右摇晃,厚厚一片水雾结成屏障,唯见浓绿弥漫,天地茫茫。

听楼里面有个彝族的少女说,在元江只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没有四季。雨季时尤其像这种很急的雨势更是寻常,往往早晨晴空万里,不消一个时辰就黑云沉沉,雷声阵阵。在大雨来临之前,也是毒蛇毒蝎出没的时候,竹楼架起两层,竹柱支撑,刚好避开那些毒物。

此时此刻,在曼听寨子里,成批那氏的族内武士正冒着大雨挨家挨户搜捕一个来自红河彝族的少女,听说,是四日前才刚进元江府城的。住在山脚下的村民们不明所以,眼看着身披蓑衣的武士搜完一家又一家,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昨日半夜里,半山腰有一户人家突然起了大火,竹楼整个烧毁,等灭了火,才发现那家人全部不知所踪。

大多数村民都不知道抓人跟起火之间的关系,只是被告知东面的小城门就此封闭了,仅存的南城门每日通行的次数减少为一次。还有各大村寨中凡是来自红河的人,无论是哪个族的,一律被捉拿起来问责。

然而一切都与身在曼腊土司寨中的朱明月无关。同是待选祭神侍女的姑娘们,在竹楼中围坐在一处,一边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一边长吁短叹。

“也不知这么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

“八月初八是祭祀仪式,七月前便要选出来,也就剩十来天的工夫了吧。”

“十来天!我真的受不了被那些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尽是些折磨人的招数,我连一天都不想过了!”

说着说着,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

在这楼里的这些少女,算上姗姗来迟的朱明月,刚好是二十一个。从二十一人中选出十二个来,不仅要样貌出挑,更重要的还是祷文的诵读,玉罕带着几个侍婢一起教她们,凡是背不下来的人、出错的人,都没少挨打。

但摆夷族又有族规:除本族进寺庙修行的男子,均不得学习傣泐文。冗长而拗口的祷词姑娘们看不懂,仅靠着寺中小僧一句一句诵读,姑娘们按照口型来背,对于根本连说都不会的佤族和彝族妹子难乎其难。这段时间所有人又都住在竹楼二层一个大通间里,除了被褥和凉席,连换洗的裙衫都不多,日子过得实在不舒坦。以至于朱明月刚来两日便知道了,楼里的哭声不是闹鬼,而是挨打后的委屈。

“咱们进了这里,在甄选之前就都不能回家,更不能轻易被外面人看到容颜,否则就是玷污了神明,要受处罚的。忍吧,忍忍也就熬过去了。”

“怎么忍啊,你看我这浑身上下,哪有一处是不带伤的?你们倒好,看不懂起码听得懂,而我明明是红河彝族的人,会也只会彝语,哪里能背下那些!”

那姑娘说罢,一撸袖子,麦色的肌肤上遍布青紫的伤痕,是竹条抽出来的。

当地的几个摆夷族少女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声道:“其实我们也不太懂,就像是那些经文和奥义,族里是不允许女孩子学的…”

原来都是靠死记硬背。

“况且就算咱们忍过了这关,轮到见巫师的时候也不太好办。要是雅莫巫师也就算了,若是召曼大巫师的话,说不定比现在还惨呢…”

最后说话的那个,是摆夷族曼弄寨子里的姑娘,穿一套葱绿色短衫筒裙。话说完,就引得其他人发问:“召曼巫师怎么了?”

那姑娘耸了耸肩,煞有介事地叹道:“在我来之前阿妈跟我讲过,在三年前的勐神祭,我们村里有个长相极美的姐姐,作为祭神侍女的待选人被召进土司府,后来没选上被送回家中。好端端一个人,却变得疯疯癫癫,谁都认不得了,整日躲在家里见不得阳光,更容不得别人碰,一碰便连撕带咬的…”

她说完,楼里的姑娘们面面相觑。

“那这跟召曼巫师有什么关系?”

那姑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三年前的勐神祭就是召曼大巫师主持的啊。那个姐姐回家后,嘴里一个劲不停地喊着‘召曼’‘召曼’两个字,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要我说,肯定是那召曼大巫师凶神恶煞,比玉罕姑姑还厉害,才把那个姐姐生生吓傻的。”

一番话说得姑娘们唏嘘不已又惊又怕,这个时候,在靠墙的东南角忽然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嗓音:“我要是你们,可不会想得这么简单。”

声音的源头是个身着银色长裙的少女,绾着花苞髻,露出一张浓丽的瓜子脸。

红河彝族的。

“还有什么不简单?”

那花苞髻的少女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道:“勐神祭三年一次,往年被选进来的人,淘汰的那些固然被送回家里,却疯的疯、傻的傻,无一是正常的。而选中的那些呢?”

“选中的那些,听说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直到十八岁。但是听阿妈阿爸讲,好像从未见到那些女子再露过面。”

一个姑娘接茬道。

那花苞髻的少女笑靥更深,道:“是啊,因为她们再也没能从土司府里出来。”

她说完,姑娘们“啊”了一声,满眼写着疑问,“难道是一直待在神祭堂了?”

“或许被留在了土司府里…”

“还是直接送到山上神庙中去了?”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那个被提问者却垂了眼睫,面颊上一抹似悲似喜的笑容,喃喃地摇头道:“留在神祭堂?那么多的姐妹,怎么可能都被留在神祭堂或者土司府、神庙呢。等到见大巫师的那日,一切都会清楚的。”

楼中的姑娘们并不太明白这红河彝族的少女是什么意思,多次追问,对方却再不肯开口,姑娘们无奈之下又凑到一起,不迭地抱怨诉苦。朱明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接话,只望着外面忽晴忽阴的天静静地出神。

能进到土司府里的人,哪个心里没有衡量,又哪个没有盘算——刚刚姑娘们的那番对话她没太去细想,只暗自思忖着,自她进入那氏土府,这些时日,土司村寨外面在发生什么,府城外又在发生什么?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应该已经到了东川府,那氏收到消息了吧!接下来,澜沧和勐海几大村寨很快就会有所应对,那么各地的卫所军队在黔宁王府的命令下,也纷纷赶到元江来会合,一触即发的大战会以怎样的面目展开…

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英气逼人的俊颜,戎装铠甲,金戈铁马,会是怎样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嚣狂架势。

朱明月对于阴谋算计,向来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唯独面对他,她试过横眉冷对,试过虚与委蛇,甚至试过面对面斗智斗勇,拼个你死我活,却常常是秀才遇到兵,落得个铩羽而归的结局。最初挖空心思地接近,后来费尽周折地逃离,那个倨傲如斯的男子,会恼怒成什么样?是不是也像她当时被他一次次打乱计划,满腔愤恨发泄不出的感觉?

朱明月忽然回想起在帝都的初遇,宁陵县的耽搁,一路互相挤对冷脸、挖苦试探,好不容易到了曲靖,又大起争执,再后来,从曲靖来了东川…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也有目的、有打算,可她自认参与得越少,就越不参与。这样知道得寥寥,离那个漩涡中心就远,退避三舍,毫不留心,才能全身而退。如果可以的话,她曾一度希望自己能一直视而不见。谋划这一切的布局者,是她并不知根知底的两个人,无法做到全盘信赖,也就没有决胜的胆气。而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习惯发生了改变?

尤其一想到他此刻正率领着东川的卫所军队,跨越千山万水,路途迢迢奔赴元江府而来;一想到,有那么一个人也为着同样的目的,夙兴夜寐、枕戈待旦,时刻浸润着阴霾和紧张的一颗心,她就会变得异常宁静。

在兵连祸结之前,在即将到来的无妄之灾前,并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做准备。暴雨之前的这段宁静,却恰恰给了她准备的余地——很多事,就要发生;有些关键人物,也要渐渐浮出水面了。她既已身在此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力量,既已加入战局,不妨在这场即将发生的边陲动乱中,助他一臂之力。

楼中的日子终究并未持续太久,三日之后,六月初十的午后,有神祭堂的巫姑来领人。

接连不断的瓢泼山雨过后,雨后初霁的晴空一片蔚蓝。几只飞鸟从雾霭缭绕的林间穿梭而过,淅淅沥沥的水从瓦当上淌下来,像是整个府宅山庄都在下雨。

身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们,婀娜多姿的二十几个人,行进在莲形的九曲回廊上,蔚然成为一道惹眼的风景,却都低着头,任宽大的风帽遮挡着脸,谁也不敢交头接耳,更不敢东张西望。

女孩子们由那巫姑领着走过藤桥,隔着两道恢弘的红漆竹廊,再往前就是阻隔着前苑和中苑的金雀漆画大照壁。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又离那道影壁渐渐远了,待在一座漆皮的大门前停下,厚重的推门声过后,一股混合着熏香的烟气扑面而至。

那花苞髻的少女并没说错,往年被留下来奉神的祭神侍女,并不在神祭堂。

从侧门往里进的时候,隔着琉璃大插屏隔挡,隐约能看到中间那个明亮堂皇的祭神阁,阁内对烧的香烛长燃,正中间是红锦缎铺设的祭案,还有案上三座五尺多高泛着金光的神龛。阁内空无一人。

“你们待会儿要在东侧的汤池中沐浴洗尘,以涤荡身上的晦气,驱邪净心。”那领路的巫姑说罢,朝前面的两个侍婢摆了摆手,“这就领她们过去吧,沐浴完之后,再带到后面暖堂里去。”

侍婢应了声,走过来道:“姑娘们请跟奴婢来。”

一行人又跨过月亮门,鱼贯往东面的抄手游廊走。

在神祭堂的东侧,是一座开山凿出的温泉汤池,修建得气派别致,美轮美奂。绕过曲径通幽的竹丛小径,过了叠桥,偌大汤池宛若一颗莹白明珠,氤氲的水汽就弥漫在雨林间。

姑娘们多是村寨里土生土长的,哪里来过如斯美妙之地,无不惊讶地瞪大眼睛。却见粼粼的水光照耀在玉砌雕栏,缭绕的白气自水面上蒸腾飘起,一朵一朵,恰似盛开的白莲。几只仙鹤穿梭在山石岸畔,钟灵毓秀,让人感觉恍若仙境。

池边有很多负责伺候的侍婢,端着沐浴用的澡豆、面药和口脂,还有擦身用的大块锦帕子。在这穿梭不停的身影中,朱明月看到一抹眼熟的。

玉双。

此时此刻,等候沐浴的姑娘们被眼前的稀罕胜景晃花了眼,三三两两地簇拥在池畔,只顾着观瞧称奇。玉双趁着没人注意,赶紧将朱明月拉到了一旁。

“奴婢不能多说。只能告诉姑娘,洗尘茶不要多喝,入汤后更要找视线不明的地方!”

玉双有些不甘也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忌惮,显然是上回那个银顶针起了作用。

她说完这些就要走,又被朱明月一把拉住,“讲清楚点。”

玉双有些急躁,想要挣脱却没挣开,不由得跺了跺脚低声道:“姑娘既拿住了奴婢的把柄,奴婢是绝不敢出卖姑娘的。姑娘且放心,奴婢刚刚所说,姑娘只要照做便可无忧,等入夜了,奴婢自会去暖堂里的厢房找姑娘!”

玉双囫囵地说到此,就端着木盘子急急地走开了。

那厢,掌事的侍女招呼众人在池边集合。等所有姑娘都褪去了衣衫,仅披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轻纱站在池边,有侍婢捧着竹筒走过来。

“这是洗尘茶,在沐浴之前饮下,再香汤净身,以此对勐神的敬肃。”

女孩子们在莲花形的汤池前环绕而站,刚好站满了二十一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侍婢,五个身材魁硕的掌事侍女来回逡巡,各个面色不善,颇令人有种不得不顺从的压迫感。

乳白色的洗尘茶入口,微涩,一口、再一口…面前的侍婢瞪大眼睛瞧着,一点掺假也容不得,全部咽了下去。玉双站在对面看得直着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待姑娘们喝了茶,掌事的侍女才让侍婢伺候着下水。二十一位少女拥着轻纱踏入汤池,烫暖的温水涌上来,恍惚间有一股甚是惬意的熨帖感,连带着将数日的辛苦和埋怨都蒸泡去了大半。

朱明月记得玉双的话,特地挑了一处假山旁边坐着,堆叠的太湖石凹凸不平,在朦胧的水雾中,刚好起到遮掩的效果。热气逐渐上来了,眼前是姑娘们撩起的水花,入耳是说笑打闹的声音,还有一股澡豆的腥气,晃得人有些昏沉沉。

“姑娘,姑娘…”

有人推她肩膀。

朱明月抚额抬起头,面前是玉双焦急的一张脸,“姑娘,赶紧把这个吃了。”

玉双递过来的是一颗褐色药丸。

蒸腾的温度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人多眼杂,容不得她多想,只能接过来含在口中吞了。而不论这是什么,香汤蒸润着肌肤,都会加速药效的发作。

渐渐地,姑娘们也不笑闹了,恹恹地趴在水面上。纤长双臂,丰臀细腰,曲线玲珑…缭绕的水汽中,少女们的胴体如一朵朵花儿般恣意舒展,娇态显露无遗。耳畔蓦然响起玉双的话:洗尘茶不要多喝,入汤后更要找视线不明的地方,朱明月背对着凸起的岩石,忽然有种作呕的感觉。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汤池水面上只剩下一层淡淡笼着的轻雾。周围的篝火内抽去了焰石,连竹林里挂着的灯盏都掐灭了,唯一的亮处,是暖堂前挂着的一盏猩红色灯笼。一晃一晃的光晕,亮亮的,幽幽的,在夜色中散发出一抹别样的妖娆。

伺候的侍婢走出暖堂的西厢房时,浓云刚好遮住了月光。

天幕瞬间黯淡了下来,在沉沉的夜色掩映中,一道黑黢黢的人影,悄无声息的,钻进了这只供女子休憩的暖堂香闺。

房门没落锁,“吱呀”的一声被推开,扑入眼帘的是一张锦衾竹榻。榻上,青丝铺开、玉体横陈,竟是一个玉柔花软的少女,曲卷着的双腿,轻薄的白纱根本遮不住胸前的风光。

男子嘴边噙起一抹邪笑,直勾勾地望着那具罗裙半褪的胴体,时辰刚刚好。

他并不急着上前,先去把房门掩上,又将桌案上的灯盏吹熄了。冷淡的月光顺着窗棂流泻进屋内,照在少女每一寸光裸的娇肤上,光裸的藕臂,不堪一握的腰肢,高耸的胸脯…这焚心的景象让男子顿时把持不住,粗喘一声就扑上了竹榻。

触手的肌肤很凉,也不是想象中的柔嫩滑腻,有些硬。男子的动作下意识地僵了一下,猛地将侧躺在榻上的女子翻过来,这一下,连身下的被褥都跟着卷起来。却见月色中的佳人,仍直挺挺地保持着半蜷的姿势,胸口的位置,豁然插着一把刀。

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