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坐在那荣左膝上,用双手环着他脖子的少女,正是叶果。此刻的她小衫襟口微敞开,露出里面的鹅黄色肚兜,还有大片柔嫩的肌肤。男子的一只大手搂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隔着肚兜揉捏着她的嫩胸,而她勾翘着媚眼,一张俏脸泛着红晕,仰着头,一下一下啄吻着男子的嘴角。

朱明月没想到进来会撞见这样一幕,即刻转身,撩帘子就要退出去。

两名侍婢却一左一右守在门槛外,朱明月刚有动作,两个侍婢伸手一拦,又将她逼退回来。

“嗯…讨厌,怎么还有外人在啊…”

叶果听到一连串珠帘的撞击响,这才发现朱明月的存在,一把推开那荣的手,跳下他的膝盖。也因这动作,胸前的两只小兔子弹荡了几下,从肚兜里呼之欲出。

那荣的眼睛一黯,往前倾身像是想要把她捞回来,叶果早已经拢着衣襟跑到了格子架旁。酡红的脸颊,像是能滴出血来,却弯翘着嘴角,一双闪亮的星眸隐隐含着得意,气息微喘,直勾勾盯着朱明月。

朱明月垂着的眸色沉了沉,脸颊禁不住有些发红发烫,是尴尬,更多的是羞恼。这那氏土司学了再多汉人的仪容装扮又如何,没学到半分的规矩礼法,这叫什么?沐猴而冠,穷极龌龊之能事!这样的场面,敢带她过来就是结仇了。

“咦,这不是玉恩姐姐吗,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

叶果后知后觉的称呼,让朱明月一怔,片刻想起这还是之前拜见祭祀巫师时,雅莫给她赐的名。很好,叶果用一个名讳就提醒了那荣,她这个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该撤掉了。

“叶果小姐,你好。”朱明月略一颔首。

叶果抿了抿垂落的发丝,一张俏脸上满是风情,娇憨中透出妖娆,眸子里却盛着满满的戏谑和挑衅,仿佛一只骄傲自得的孔雀。紧接着,却见朱明月将手轻叠在另一只手上,搭于右腰间,双眸视下微微弓身屈膝,朝着那荣行了一个汉人的万福礼。

“土司老爷,金安。”

亭阁外开着千万朵清雅芳香的莲花,硕大莲台,叶圆如盘,花色绚丽。她伫立在随风荡起的纱帘前,无论心里是怒是喜,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一张脸却若冰雪剔透,眸若点漆弯弯,裙摆伴着行礼的动作微动,恰如一朵欲绽的菡萏,不染半分俗尘,盛放在了那荣的眼底。

制荠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那荣情不自禁地从太师椅上直起身体,脑中恍然浮现的是读过辞赋中的句子,却不足以描述此女之美。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埋没在神祭堂将近一月,居然谁都没发现!

叶果一眼瞥见那荣眼睛里迸射出的惊艳,不禁咬了咬嘴唇,立刻抓着裙裾走过去,伸出小手推搡了一下那荣的肩膀,“老爷,人家腿疼!”

那荣转过头来,睇着叶果俏丽的粉脸,勾唇一笑,揽着她的小腰半搂进怀里,“乖,哪儿疼?老爷给摸摸!”说话间,大手落在她的小腿上,作势要撩起她的裙裾。

叶果俏脸一羞,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嘟着嘴唇,又娇又嗔地说道:“老爷,你就会欺负人家,还有外人在呢!”

那荣望向廊柱一侧的少女,低垂着头颅,恰好掩盖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那荣眼里的笑意不禁更浓,声音专为戏谑道:“呵,他们的孔圣人不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之言,总不会错吧。”

朱明月有恨不能马上甩手离开的冲动,有如此断章取义为无耻找遮掩的吗!

“怎么,本老爷说得不对?”那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明月,那只手却一路往上,最终还是探进了叶果的裙底。

“啊…”叶果面飞红霞,不自然地扭动着娇躯,眸子里像是能滴出水来。

“回禀土司老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其实朱明月想说的是,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叶果攀着那荣的脖颈,贝齿轻咬着唇,一双眼睛满含情欲,又迷惑地望着那荣,像是在问:她怎的还不走?她在说什么?

“她说,咱们粗鄙没教养。”

岂止。简直是不知廉耻!

叶果怔了怔,小脸唰地一阵红,又一阵白,心中顿生的恼意更甚。那荣却在下一刻推开了叶果,一双含笑的眼睛,笑意却不再抵达眼底,“行了,不给她看戏了,你,先下去吧。”

叶果的裙子还挂在腰上,露出匀称纤细的大腿,上面隐约有青青紫紫的吻痕和掐痕,昭显着昨夜的颠鸾倒凤。冷不防被那荣推开有些诧异,叶果也有些不满,却不敢对那荣有意见,于是拢了拢裙摆,面色不善地瞪向朱明月,“老爷说了让你下去,怎么还不动,耳朵聋了吗?”

“我说,让你下去。”

那荣撩眼看了叶果一下。

“我…”

叶果委屈地咬了咬唇,巴巴地揪着袖子,半天没动。

“怎么,老爷的话不管用?”

那荣的话音上挑,透出一丝不耐烦。

叶果觉得那荣是想跟朱明月独处,才要支开自己,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瞅了一眼朱明月,又瞅了一眼那荣,垂下的眸子里燃起把怒火,跺了跺脚,故意大步从朱明月身边经过,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看到朱明月晃了晃,叶果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哎呦”一声,“玉恩姐姐怎也不站个好位置,好狗还不挡道呢?”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应承,只侧身让开道路。叶果以为她是不敢当着土司老爷的面与她起冲突,又或者…是怕自己泄了她的底细,眼底不由得泻出轻蔑,这才趾高气扬地甩了她一个白眼,扬着头出了亭阁。

其实叶果不知道在朱明月眼里,妻妾争宠的这些不入流手段,有人自甘堕落不以为耻,她没理由为了口舌争锋去奉陪,自降身价。

许是叶果的举动太幼稚,而朱明月的反应又太过无趣,等叶果顺着长廊走出了湖心小阁,坐在酸枝木大案的那荣才挑了挑眉,将一条腿搁在桌案上,闲闲地开口道:“今儿个初几了?”

亭阁里没旁人,这话显然是在问朱明月。

“回禀土司老爷,六月三十。”

“啊,明天就是七月初一啦。”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样的形容,在见到刀曼罗之后,那荣又用实际言行给了朱明月一个深切而难忘的体会。然而堂堂那氏土府的土司,辈高位尊,头衔显赫,就算他还不是元江府的唯一掌权者,名义上也坐拥澜沧,统领数万族众,跺一跺脚,恐是整个滇西之地都要为之震动,却怎会是如此面目!

朱明月不禁思忖:这样的人,真能堪得重任吗…

“听说…你是雅莫亲自选上的祭神侍女?”半晌,那荣终于不再说废话。

朱明月敛身:“是。”

“还赐名了?”

“雅莫巫师抬爱。”

那荣用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敲击着桌案,一下一下,懒洋洋地说道:“这么早就赐名,看来雅莫很看重你,刀曼罗那婊子也挺喜欢你吧!”

“那么,我是应该叫你‘白莲玉恩’呢,还是该唤你一声‘明珠’呢?沈小姐。”那荣笑着道。

风吹动荷叶荡漾,扑鼻却是一阵露珠水气,清冽而芬芳。始终低着头的少女抬起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睨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露出的这个笑容十分明亮,使得一张脸都跟着亮起来,驱散了周身满满的颓废气息。

“云南府,锦绣山庄,沈家明珠,”那荣弯着眼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听说你早年一直流落在外,黔宁王府的小沐王爷为了找你,硬是一路寻到了应天府去,离开云南藩邸长达多半年之久未归。为了讨你欢心,又亲率沐家军千里护送马队互市…啧啧,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小沐王爷居然还是个情种。”

“不过你也当真有趣,好好的锦绣山庄不待,也不老老实实在黔宁王身边受他庇护,偏偏跑到我那氏土府来了…”刚进城那会儿,还是从红河彝族来元江探亲的新媳妇儿,一转眼工夫,就摇身变成了沧源佤族四排山未过门的妾室,现在穿着一身摆夷族的服饰,行的却是汉礼!这姑娘路子挺野的啊!

朱明月有片刻的静默,然后朝着那荣再次敛身。这一回,她行的是万福大礼。

一整套连贯的动作繁复优雅,令人赏心至极,在西南荒蛮之地可难得一见,也变相承认了那荣的指认。那荣眼中的戏谑戛然而止,饶有兴味地盯着朱明月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层濯濯泛白的辉煌,竟使她看起来有些高不可攀。

那荣禁不住连声叹道:“好看,好看!”

这姑娘的姿态,比她的脸还好看。

行完了礼,朱明月才开口道:“实不相瞒,土司老爷,小女冒昧前来,是为了兄长和那些一同被抓的滇黔商贾,小女想救他们的性命,还望土司老爷不要为难。”

沈小姐的兄长自然是锦绣山庄的现任当家人,沈家长房的嫡孙沈明琪。话说这沈家当家连同那二十三名商贾被抓,已经是早几个月前的事了,如今小半年过去,竟然单枪匹马来了一个救人的?还是个小姑娘!当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沈小姐能为了自家兄长,也能为了那些商贾以身犯险,倒是让人钦佩。可笑的却是,这小姑娘当真混进了铁桶一般水泼不入的那氏土府…

那荣听到她说救人的话,语气如谈论天气一样平淡,不禁笑了起来,究竟是进府的过程太容易,让她无知者无畏,还是根本没把堂堂的元江那氏放在眼里?

“救人,就凭你?”

朱明月眼睫半垂,淡淡地摇头道:“凭小女一人断是没可能,但土司老爷能够借力打力不吝帮忙,必定是事半功倍。”

“帮忙?我?”

那荣慢慢地站起来,惊讶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府里混入一个居心不良的外族人,还是被选上的勐神祭的祭神侍女,此事若传出去,那氏的脸面就不用要了!他没让人把她剁胳膊卸腿,扔进湖里去喂鱼,已是破天荒的恩典,她还敢大言不惭地让他帮忙救人!

见朱明月低头不语,那荣就走近她,把脸凑到她的耳边,语气动作极是暧昧,“让老爷帮你,也不是不行。老爷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样吧,拿你自己的身子来换,若你在床榻上把本老爷伺候得欲仙欲死,让老爷玩儿美了,老爷就放了你兄弟和那些商贾,怎么样?”

一双毫不掩饰淫欲的眼睛,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看来,那氏的土司也算是一张出众俊脸,高颧骨薄嘴唇,有些刻薄相,但气质儒雅,一双眼睛里隐含着丘壑,若不是恬不知耻地污言秽语,颇有种道貌岸然的书卷气。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若小女答应了,土司老爷就会释放小女的兄长他们?真是如此的话,这买卖不算亏…”

朱明月抬起头,瞳仁清透,眸下的泪痣颤巍巍,衬得肤若凝脂更白,唇若胭脂,花儿一样娇艳可人。那荣的眼神儿有些发直,抻着脖子就要一亲芳泽,却见那两片唇瓣轻启,又道:“土司老爷用不用先跟九老爷商量一下,再答复小女?”

九老爷,那九幽…

那荣的笑意一僵,脸上依旧是那副少廉寡耻的垂涎相,却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扯到身前,笑得三分阴冷道:“怎么,你觉得本老爷不够分量?”

“小女只是听说,小女的兄长他们被关在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并不是老爷您的曼腊土司寨,那里是勐海,不比澜沧,故而小女才说——恳请土司老爷帮忙,而不是直接求老爷您放人,土司老爷难道不应该跟九老爷商量一下?”

手腕上的力道一点点加重,骨骼传来的剧痛,朱明月却隐忍着不去挣扎。她说到此,略一停顿,又继续道:“何况,若非土司夫人离府去了碧罗雪山,老爷您…怕是都没有机会放开手脚处理神祭堂的事,一来一往,小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土司老爷总不会恩将仇报吧。”

那荣是那氏土司不假,但是元江一府之主这种头衔,只不过是虚的。大家心知肚明。在元江,除了一个刀曼罗,更有一个那九幽,自那荣嗣位至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维持了整整五年。以那荣的权力撼动刀曼罗,尚且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是用澜沧的势力去干涉勐海。

买卖,他凭什么跟她做买卖?

那荣若不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色的草包,不会活到继承土司位置的一日,也不会在土司的位置上稳坐这么久。可那荣若真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子的草包,他就会成为第二个召曼,或是像陶氏土司一样直接被架空,孟琏刀氏、澜沧十三寨、勐海八大寨这三股势力,不可能至今一直维持在平衡状态。

刀曼罗这次能离开土司府亲自领着人去碧罗雪山,仅是由于朱明月带来的那些消息?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荣这几年来装傻充愣,在刀曼罗面前扮猪吃老虎经营得好。否则没有这层铺垫,要让生性多疑的土司夫人轻易离开巢穴,还真是不太容易。

可朱明月实在无法苟同他用无耻做遮掩,这种下作的把戏,更不想见识他接下来更无耻的行为,只好先一步打开天窗说亮话。

“可若本老爷说,只想要你呢?”那荣愈加凑近她,仿佛对她的一番话毫不动心,眼底闪烁的是浓浓欲念。

这厢说着,另一只手已然搭在她肩上,倾身向前的姿势,整个人无赖又勾缠的气息扑面而来。朱明月垂下眼帘,“温柔乡是英雄冢。土司老爷,小女的到来,让您等了很久吧。”

迎合的话音,逆来顺受的神情,这架势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这就算是答应委身了。那荣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变,攥牢她手腕的大手松开一些,拇指摩挲着被捏红的肌肤,像是流连又像是痛惜:“你所知还真是不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这般不解风情…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朱明月没再说话。两全其美?再把西南藩王的位置让给他坐好不好!本已色迷心窍,欲罢不能的土司老爷却并没有更近一步,下一刻就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张着双手半摊开,退后了好几步,“不过还是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那荣又变回最初那一副不羞不臊的无赖模样,觍着笑脸,像是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是啊,这里毕竟不是中原,这里是西南蛮夷,规矩礼教有时会被视为无物。而朱明月曾待在宫中,除了勾心斗角、虚与委蛇,见得最多的就是声色犬马。

这恐怕就是那荣安身立命的方式。

“生气了?”

那荣坐回到太师椅上,见朱明月半天都没说话,不由得挑眉邪邪一笑,“男女之防,在你们中原汉人眼里,甚是严重吧!老爷我摸了你的手,又差点抱了你、亲了你,怎么算?要不这样,只消你能把刀曼罗那个婊子斗倒,土司夫人的位置老爷我不介意为你争一争!”

毕竟是及笄的大姑娘,养在深闺,本应天真烂漫,受尽娇宠。如今,却在这里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任意轻薄。怎能不恼怒?不悲愤?

那荣一直盯着她的脸,像是在观察什么,又像是隐隐期待着什么。但见朱明月抬眼望过来,正好对上他一副不怀好意的笑,一张俏脸却无甚表情:“改变棋局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土司老爷却一再试图扰乱小女的心神…是试探?是考验?小女的表现,有没有让土司老爷失望?”

打从她踏进这座亭阁一直到现在,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一切都是试探,更是考验。可无论朱明月怎么抛出引子,那荣就是不接茬,反而以越来越无耻的言行撩拨她、激怒她。毕竟男女之间,女的总是比男的吃亏一些,对付一个矜持少女的最好办法,就是击溃她可笑的矜持。但那荣还是失望了,他没能看到她失掉理智,或者不堪折辱拂袖而去,当然,他做得并不过分,可以说,他根本还没做什么,比起他对待叶果的行为,朱明月真应该对他感激涕零。

那荣因此更是惋惜,若她不是这般冷性淡定,若她一直采取隐忍态度,他倒不介意过分些。此等面冷心傲的绝色佳人,浑身散发着高贵不可侵犯的禁欲气质,更让他有种将她压在身下好好调教,征服她,蹂躏她,让她向他哭泣求饶的冲动。

可那荣毕竟是那荣。他要的如果只是聪明的玩物,太多工于心计且美貌至极的女子等着被他宠幸、供他驱使,譬如叶果、月弥,或者是第二个玉锦罗。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咱们的土司老爷心中有数。

“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不错不错!”

那荣忽然很高兴自己失望了。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本老爷也不妨开诚布公一下。”那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手札,“想不想知道,是谁泄露了你的身份?”

自然是丽江土府。

“是丽江土府。”那荣道。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那荣盯着她的脸,没看到她有表情变化,不由得有些皱眉,“怎么,你早知道是丽江木氏会泄你的底?”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滇黔地界那么多府、州、县,想要几份当地的户籍身份,任何与黔宁王府有关系的流官、土官都能办到,为何她偏偏挑了一个丽江的木氏土府?

“说起来,小女其实应该感谢丽江土府,否则从临沧到此的一路沿途哨卡和布防,小女不会那么轻易通过。”朱明月忽而答非所问道。

为何是丽江木氏?萧颜亲自拉拢到黔宁王府的木氏土府,明面上与元江那氏交好,私底下却一直在为黔宁王府办事,在收到那柄錾刻了黔宁王府标志的龙雀后,木氏土司按照她的要求更是办得相当周到——不仅给她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还精心挑选出十几个美丽少女,打着献给那氏土司玩乐的名头,实际上是为了给她作掩护,一并送到了东川与她会合。

但是谁说丽江木氏不会为了自保,两面三刀、黑白通吃呢?

事实证明,从沈家小姐调动木氏土府的那一刻,那荣就知道了她的计划,但是那荣没阻止,不但没阻止,还有意替她排除了一些障碍——明知道黔宁王府对元江的大量调兵行动,府城外围怎可能没有一点布防?尤其是临沧这个大门户,她一路绕到永德大雪山去见萧颜,又从沧源绕回来,这么大一段路,竟然没遇到任何困难。还有,当她到了元江府外城,误走了北面城门,怎么就那么巧碰上了一个绕路的小和尚!

朱明月说到此,又道:“其实不止那个叫岩文的小和尚,小女猜,三管事岩布——也是土司老爷安排的吧?”为了银子就能放任一个外族人进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后来更因此跟教习姑姑玉罕发生了争执,堂堂的管事未免太好糊弄了。

可土司老爷在这边不遗余力地大开方便之门,另一边,土司夫人的拦截仍然奏效。例如,那些挂在城楼上面的女子头颅,再如上这么多年来,各府、州、县不断有美人进贡到元江府,却大部分死在半路上,余下一部分很快死在府里,又被埋到乱葬岗——这些进贡到内宅的美人,是除了每三年一次的勐神祭所需的祭神侍女之外,唯一能够进入元江的外族人,土司夫人就算错杀一百,也不愿意误放一个。但咱们土司老爷当真如此好色吗?不,想要美人,摆夷族内什么样的没有。土司老爷是在等机会——打破僵局、浑水摸鱼、里应外合的机会——不过终究是等到了,在即将兵连祸结之际,等来了沈家小姐。

一个引狼入室,一个严防死守,这一对包藏祸心、各怀鬼胎的夫妇,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夫妻如是,丽江土府在与黔宁王府交好的同时,一直都没放弃跟元江的勾结,这在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南官场,就更是不新鲜了——当然,若是朱明月冤枉了丽江木氏,对方没有把她的消息泄露出来,那荣同样会从另一个途径知道。

那荣不知道朱明月心中的千回百转,闻言,磨了磨后槽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不,绝不是你太聪明,而是我身边的这帮人素质太差,让人一下就能瞧出破绽。寒碜,真是寒碜…”

“倒是你,够让人惊艳啊,锦绣山庄的大小姐,黔宁王的红颜知己,孤身一人就敢来元江府。啧啧,找死也是一种胆量。”那荣一边说,一边掂量着手里的书札。“但无论如何,你到底还是进来了…既然你通过了考验,又一切了然于心,老爷我也不多废话了。老爷并不是吝啬的人,这样,咱们重新来谈一桩买卖,大买卖,如何?”

那荣一双眼睛里透出的企图太过明显,又饱含诱惑,让朱明月略一怔愣,良久都没说话。事先预备好的解答和释疑,随着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似乎全省了——可她甚至想好当他问起刀依兰、问起神祭堂里的事,或者问起关于沐晟、黔宁王府的备战,包括她的来历…她都能一一给出完美且无懈可击的答复。但那荣没问,他什么都没问。

“土司老爷请说。”她道。

“很简单,我帮你对付你要对付的人,你帮我对付我要对付的人。”

朱明月蹙眉:“小女只是来‘救’人的。”

那荣脸上一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就别再欲盖弥彰”的表情,摆了摆手,道:“好好,就当你是救人。”

朱明月:“土司老爷能信任小女?”

什么都不问,就跟她做买卖?

“当然不能,”那荣龇牙一笑,“对于老爷我来说,事若成,则成;若不成,也没有任何损失。就算不是你,也还会有别人。至于沈大小姐你嘛…”

至于她,除了依靠那荣,在这偌大的元江府里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她一旦败露,那荣不会怎样,她自己连同她兄长他们在内,二十五条人命,却悉数会葬送于此。

“是啊,最坏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您是朝廷钦封的那氏土司,只要您活着,您永远是那氏土司。”朱明月半垂眼帘,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道。

“没错,所以老爷我不管你是真来救人也好,有什么旁的目的也罢,就算你是沈家的人,就算你是黔宁王府的人,老爷我也不在乎!把水搅浑了,把火烧旺了,才好趁机图谋不轨。”那荣说到此,身体往前倾,朝着朱明月邪气一笑,“倒是你,老爷我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悠着点啊,虽说以澜沧的实力想要保住一个你是绰绰有余,但意外总是不可避免的,千万别被人弄死了,让老爷我白白浪费感情。”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要将勐海献出去…

“土司老爷难道不跟小女说一下,澜沧的态度?”朱明月索性问了出来。

“态度?什么态度?”那荣有些耐人寻味地看她,“世人都道元江土司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得清闲且清闲,只爱做快乐事,不问其他。我可没什么态度。”

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似乎在这一刻都迎刃而解,却又在迷雾中陷得更深了。以至于到嘴边的问话,没有机会出口——比如说,在明知朝廷要用兵的情况下,元江府却没有丝毫备战的动作,堂堂的土司老爷更像是没这个打算,反而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内耗。那荣哪来的底气?

再比如,勐海作为可与澜沧匹敌的第二大势力,一旦有失,势必唇亡齿寒,那荣为了一己之私就祸水东引,殊不知也会害到自身?而且,勐海财大势横,蕴藏无尽,前前后后经营十几年的所得,足够那荣亲自统领元江府称雄整个西南蛮夷,到嘴的肥肉,那荣当真舍得?

这些谜团,自打朱明月进府的一日,就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苦心筹谋了这么多,终于见到土司的面,达成谅解,朱明月忽然觉得谜团越滚越大,而答案离她又远了…

朱明月跟着侍婢走出亭阁的时候,一个穿着对襟袖衫、长管裤,用蓝布包头的男人,顺着悠长的红漆廊庑走过来,是二管事西纳。

朱明月跟他碰了个照面,敛身问了个好,西纳一脸笑眯眯的,对她寒暄了几句,这才两厢告辞。

等到西纳迈上二楼,那荣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瞧见她了?”

西纳一愣,半天反应出来是刚刚遇见的小姑娘,“啊”了一声,“见到了。”

“觉得她怎么样?”

“嗯,够漂亮的。”

那荣动了动嘴,拿起桌上的一份手札,递给西纳:“念。”

六月初三,抵达元江府;

六月初四,进入土司府;

六月初六,曼听寨有一户人家神秘失踪;

六月初十,进入神祭堂,一名唤“玉双”的侍婢死;

六月十一,玉罕将一名待选的祭神侍女送给召曼,红河彝族;

六月十二,召曼被撤,雅莫充任祭祀巫师;

六月十四,雅莫入主神祭堂,召见待选的祭神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