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祭神阁遭破坏;

六月十六,玉罕死…

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亭阁里响起,念到最后,西纳眼皮一跳:“嗬,原来老爷您早就越过夫人,开始插手后宅的事了!”

“不是让你说这个,”那荣翻了个白眼,“这些都是那丫头进府后才发生的情况,精彩吧。”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朱明月实在太过年轻,对于一个内应来说,她更是太过貌美,起码那荣手底下培养的那些影卫,绝对都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出的长相。可这样一个绝色少女,待在神祭堂那种虎狼之地,竟然将近一个月之久——没人注意她极为出众的相貌,没人深究过她引人怀疑的来历,甚至在最好色的召曼眼皮底下,在最排斥外族人的玉罕手里,她一直安然无恙。

但也正是这一个月里,先后死了一个侍婢、一个教习姑姑,废了一个最受土司夫人宠幸的女巫,病了一个最德高望重的大巫,最后连土司夫人都出府了。

一件一件毫无关联的事,一日紧跟着一日,原来不是没人注意,而是她没给他们机会。

那荣简直想为她鼓掌。

“要真是事事跟她有关,不简单,真是不简单。”西纳说完,又补充道,“当然,老奴不是在给岩布找借口,岩布那老家伙至今感到愧对老爷的栽培。”

那荣又翻了个白眼。

“但这么一看,老奴忽然觉得,这位沈小姐恐怕不仅仅是沈家小姐而已。”西纳道。

“嗯?”

“老爷您忘了,关于她流落在外的这五年,岩布亲自去查过,却查不到一点情况。若单纯是寄人篱下,或者在外漂泊,不可能有这等本事,老奴是说,不可能在神祭堂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些…现在来看,查不到她的情况,反倒是情理之中了…”西纳说到此,端着下巴眯起眼,眼底一道精光乍现,“如果沈小姐不仅仅是沈家小姐,那她就不单是来救人的,或者说,根本不是来救人的。”

风拂窗扉,吹进来一丝凉意。

“不是来救人的,那就当来杀人好了。”那荣伸懒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嘴角浮现出一抹森寒的笑容,“反正都是借刀杀人,还省得咱们沾一身血,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惬意的。多派几个得力的,跟着她过去,千万别让咱们的这位小姑娘过早喂了鱼。”

“您觉得她能成事?”

“成算不大,却也不是没成算。”

西纳“嗯”了一声,片刻,道:“那夫人那边…”

那荣顺手折了一根从窗口攀进来的紫藤,大手罩着花骨朵一揉,花瓣碎了满地,“她人都出府了,就别让她回来了吧。”

西纳猛地抬起头:“这…万一孟琏刀氏追究起来,不好交代吧?”

“交代什么?咱们刀曼罗夫人不是找人去了么,碧罗雪山啊,绵延几百里,谁知道是哪一座主峰!若她又那么巧的经过了永德大雪山,谁能说清楚她究竟是找侄子去了,还是跟什么野男人厮混去了?统统推到黔宁王府头上,反正要打仗了,虱子多了也不嫌咬。”

“那大管事要是问的话…”

“呵呵,大管事将叶果那小丫头送到老爷身边的时候,可没半分顾念咱们土司夫人对他的恩情哪!”

没头没脑的话,闻言,西纳也笑了。把叶果安排给那荣的,正是大管事酡筝,酡筝是刀曼罗的人。叶果与雅莫有血海深仇,而雅莫也是刀曼罗的人。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是啊,夫人没了,大管事也还是大管事。”

“瞧你说的,大管事可不还是大管事。”那荣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睇了西纳一眼,“但是咱们大管事身体一向不好,你这个跟他称兄道弟的,就不知道多替他分担分担?”

西纳一怔,随即低了低头,笑道:“是啊,大管事该歇歇了…”

“嗯。就这么着吧。”

作为一个心狠手辣、鲜耻寡廉、不择手段的土司,那荣并不吝啬。在打发朱明月回到神祭堂的时候,这位不吝啬的土司,本着他一如既往的慷慨品德,后脚就派了心腹的掌事侍女,给她送过去一个额外的恩典。

祭神阁出的祸乱,在新任大巫师弥陀莎的铁腕整治下已经被摆平,神祭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府内府外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迎接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但出了事,总要有人背黑锅的。弥陀莎不能去追究土司夫人,于是就找了上一任主持巫师、上上任大巫师,来负这个全责。

那荣的恩典,是将祭神阁的善后事宜,也就是怎么让人背这个黑锅,全权交给了朱明月来处理。

这一日是七月初一,在其余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被新官上任的弥陀莎尽数撤掉的时候,作为仅剩的唯一一个祭神侍女,又受到土司那荣的青睐,“白莲玉恩”的身份犹如雨后的富贵竹,一下子在神祭堂里节节蹿升了起来。与她一同被选上的三个姑娘,就远没她这么好运,除了月弥被发还回暖堂西厢,剩下两人都被弥陀莎赶出了土司府,毕生再没有成为祭神侍女的资格。

七月初二,晌午。

阴霾了几日,难得露出了一抹阳光。

神祭堂,暖阁西厢。

推开门,屋内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在地上倒着,嘴巴也被堵上了。

一袭湖蓝高筒长裙的少女款款走上前,踩着地上那人的胸膛,俯下身,以一种低柔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道:“想不到堂堂的召曼大巫师也有今天,怎么样,还舒服吗?”

地上的男人发出“呜呜”的叫声,眼眦欲裂,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少女一把拿掉塞在他嘴里的破布,召曼破口大骂:“贱人!臭婊子!谁给你的胆子?”

他刚骂两句,蓦地反应过来,抻着脖子朝着外面叫道:“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要在神祭堂造反!”

“都死光了吗——怎么不来人,快来人!”

一连几句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无人相应。召曼瞪着一双眼睛抬起头,就见屋外守着的那些武士和仆从,始终各就各位,一脸漠然麻木,对眼前之事视而不见。召曼有些惶恐地张了张嘴,像是明白了过来,此时此刻的这些人,根本都不是他的手下,而是跟这小贱人一伙的。

养尊处优惯了,在发现根本无人可护他时,召曼的心一下子坠入了冰窟,四肢发凉。

“我告诉你,我是大巫师,我是摆夷族世袭的大巫师,知不知道?你没有权力这么对我!你赶紧放开我,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召曼咬着牙,色厉内荏地道。

“生不如死?您这个大巫师…曾经的,不是早就让我生不如死了吗?”

少女愈加俯下身,一副姣好的面容上满是隐含的怨毒。

这就是白日里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大巫师!谁会想到居然是满腹男盗女娼,卑鄙下作的大淫棍?每个夜晚,那些引诱艳惑的少女身体,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任他无情地采撷、摧毁…多少女子在清醒之后,哽咽下屈辱和怨恨,敢怒不敢言,其中美貌些的,便是永坠泥淖,再也无法走出噩梦的深渊。

无人知晓为何往年落选的祭神侍女,被送回家中后,疯的疯、傻的傻;被选中留下来奉神的那些,又为何再也没从土司府里走出来。召曼的秘密,一直牢牢地锁在这表面神圣高洁、实则内里肮脏不堪的神祭堂内,甚至从来没被人怀疑过!

那段时间,他是不是就站在这几扇窗前,看着外面茂林修竹中、汤池暖水里一具具香汤沐浴的赤裸胴体…一边在心里想着龌龊的男女之事,一边品头论足,把自己当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精挑细选着哪一夜哪一个女人给他侍寝暖床。何其快活!

月卓拉想起那几个夜晚,她卑微无助地躺在他胯下,而他举着蜡烛,将那滚烫的蜡油滴在自己身上,任凭她哭喊求饶,不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更加兴致高昂在她身体里驰骋。她为了活命,不得不屈辱地臣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却又找来那两个跟她一同来自红河彝族的待选祭神侍女…

当时她跪在榻边,听着帷帐里传出的男女激烈、粗重的喘息声夹着夜风灌了一耳朵,然后他光着身子将自己抱上床,贴在她耳边道:“小贱货,这么就湿了…”

月卓拉的眼睛里弥漫出无限的痛苦和恨意,搭在楠木雕花栏上的手,缓缓收紧,指甲刮在清漆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微声。

召曼被她流露出的扭曲表情惊得一哆嗦,不住地扭动着身体,爬着连连往后退,“…我警告你,千万别乱来,别乱来!”

月卓拉斜睨着他,缓缓地勾起嘴角,轻声似呢喃:“放心吧,我的大巫师,我是不会杀你的。”

她怎舍得杀他呢?

何况那个汉人小姐跟她说,死了一个侍婢,谁也不会多问什么,死了一个前任祭祀主持,还是世袭的大巫师,恐怕整个那氏土府都会掀过来。她给她机会报仇,却不是让她来翻江倒海惹祸生事的,而有些折磨,有时比死更让人难受…

“都进来吧——”

月卓拉抬起手,朝着门口击了两下掌。

几个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纠结的精壮男人,应声走了进来,朝着月卓拉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今晚、明晚,他都是你们的了…”月卓拉侧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召曼,看着从他眼睛里一点点渗出的惊恐、绝望,“好好享用,只记着,别给玩死了。”

月卓拉踏出门槛之前,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男人惊恐起来,也是会高声尖叫的,那声音一点都不比女子的叫声低沉。

好好享受吧!

过了明晚,就不是这些男人了,或者说,就不是“人”了…

当复仇成了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尤其是女人,就会将自己化身为青藤,时刻跟对方紧紧地缠缚绞杀在一起,处心积虑,静待时机。一旦机会来临,那双纤细单薄的小手便会疯狂地勒住对方的脖颈,拼尽全力,不死无休。

朱明月也曾在神祭堂。对于汉人女子来说,被一个男子看到身体是奇耻大辱,对于汉人未出阁的闺秀来说,这更是绝不可饶恕的,那荣将对召曼的处置权力交给朱明月,这个顺水人情相当讨人欢心。

但被人欺侮了,就要亲手打回一巴掌?不,他们没这个资格。朱明月觉得,把仇人送到他们的仇人手里,远比亲手处置他们更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月卓拉的仇人,正是夺去她贞操和尊严的召曼,那么叶果呢?

娇憨俏丽的少女,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仿佛除了让人呵护,任何事都不该由她来做。可这样娇憨的女孩子,却形同一个下贱的娼妓,匍匐在那荣的脚下,以一种女子能做到的最卑贱最臣服的姿态,极尽媚惑之能事,引诱那荣贪恋上自己刚刚成熟的身体。以至于为了争宠,在亭阁里,叶果甚至当着朱明月的面意图与那荣欢好。为了争宠,叶果还跟朱明月发生了一次极不愉快的龃龉,临走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来泄愤,同时,趁机将一张小纸条悄悄塞到朱明月手里。

那纸条上写着两个字:雅莫。

雅莫,雅莫…

当一边抚摸着叶果的娇躯,一边觍着脸笑的那荣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叶果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尽管玉恩姐姐表示,土司老爷这是断章取义,她却认为,这话用来形容神祭堂里的两位大巫,再恰当不过:人之大欲,召曼好色,雅莫贪吃。

昔日有齐桓公言:“寡人尝遍天下美味未食人肉,倒为憾事。”于是有擅烹者易牙,烹子献糜,将自己的小儿子蒸成一道鲜嫩无比的肉汤,以满足齐桓公的口腹之欲——玉恩姐姐如是给她讲。但叶果想,齐桓公算什么?雅莫吃得更独特,她喜欢吃活珠子。

被那荣宠幸住进了中苑之后,叶果曾让侍婢取了几颗没有完全孵化的生鸡蛋给她,蛋里面已经有了头、翅膀、脚的痕迹。据说,这就叫活珠子。用冷水小火慢煮开以后,吃时敲破蛋壳轻吸,吸喰中小鸡的胚胎会随汁流进口中,不用加任何的佐料,原汁原味。吸吮完了汁水,再剥开蛋壳,那肉质别提多鲜嫩爽滑。

雅莫也喜欢吃这东西,吃的却不是鸡,而是人。

叶果想起三年前的勐神大祭,被选进府的阿姐叶社,就是先被召曼糟蹋之后,怀了身孕,那可怜的孩儿还未出世,阿姐就被召曼送到了雅莫那里。

配合得多好啊,一个蹂躏少女的身体,一个享用她们腹中的胎儿。

可雅莫多年来吃掉的,都是召曼的亲骨肉啊!

神圣庄严的神祭堂发生这种天理难容的事,居然谁都不管!谁都不理会这些打着奉神名义,被送进神祭堂来的待选祭神侍女!多少年,那些仆从侍婢知情不报、助纣为虐,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就这么屈辱地死去,以人世间最悲惨的方式!

冰凉的刀片贴着裸露的皮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俯身凑近的少女呵气如兰,一张纯真无邪的俏脸,眼睛里却闪烁着幽幽的光,像是能吞噬人的黑洞。

“剖开她们肚子的时候,雅莫巫师在想什么?啃嚼那团胚胎的时候,雅莫巫师又在想什么…真的很好吃吗,什么滋味?”

雅莫望着近在咫尺的叶果,眼里渐渐浮现恐惧,“你在说什么?什么胚胎,什么好吃,我根本不懂!我也不认识你!”

她自然不认得她。

在雅莫入主神祭堂之前,叶果就离开祭神阁去中苑了,成了土司那荣一名见不得光的侍妾。可叶果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居然升了一阶,成了祭祀巫师。叶果绝望了,只要有刀曼罗的存在,她就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中苑,而她再受宠也动不了祭祀大巫师。就在叶果以为一切都完了,自己不但报不了仇还可能在被刀曼罗发现之后,重蹈覆辙沦为雅莫的盘中餐时,祭神阁突然就出了事,紧接着,祭祀巫师又换人了…

熏笼里轻烟袅袅,暗香浮动。

叶果俯下身,又扯了一块布条在雅莫的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缠绕,低垂的眼帘,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骄傲,缓慢而决然道:“我本是沧源佤族最最尊贵的女孩儿,我的阿爹是四排山的头人之一,我的娘亲是竹山村寨的大祭司,我的身份尤胜你们土司夫人三分。我阿爹阿娘娇惯我、宠爱我,我原也应该无法无天不谙世事,可这一切,都因为你被毁掉了。”

“你知道吗?我进府的时候,并不知道神祭堂的这些猫腻,我只是来找我阿姐的。可当大管事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美梦都破碎了。我身上担着祭神侍女身份,不能出府,留在神祭堂就意味着不是落在召曼手里,就是你…我吓坏了,六神无主之下,只好央求大管事,让他安排我到土司老爷身边。我想,这样的话,我起码还能为我阿姐报仇。”

曾有那么几次,她怕得几乎要退缩,可转瞬就有一张如花明媚的笑脸,蓦地在眼前浮现,她记得这张脸的主人在即将离家时,摸着她的头,很温柔地说:“阿果别怕,要等着阿姐回来啊。”

叶果因此诚心感激老天,她即便是屈辱地苟活,也还有机会报仇,让她将这个人当初加诸在阿姐身上的一切,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轻纱帷幔低垂,雅莫被固定在床榻上,两只手高高拉起拴在头顶,两条腿被大大分开,一左一右被绑着脚踝拴在雕花床柱上。身上被扒得只剩下肚兜,上面绣着可笑的鸳鸯纹饰,单薄的布料遮挡着臃肿隆起的肚腩,大腿的肥肉耷拉下来,白嫩嫩。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是召曼指使我的,我只是女巫,召曼才是大巫师…你去找他,去找他!”因为太恐惧,眼泪从眼眶里疯狂地淌出来,雅莫扭动着肥硕的身躯,下垂的胸脯晃得波涛汹涌。

“呵呵…玉恩姐姐说,召曼那儿,自有人。”叶果面含微笑地望着她,天真烂漫,“而我,只要你就好了。”

玉恩!

白莲玉恩,那个汉人小姑娘!

还等不及雅莫多想,叶果手里的匕首就靠了过来,“我听说,汉人有一种刑罚叫‘凌迟’,又叫活剐,是说用刀将人身上的肉一块块割片下来。”叶果握着刀柄,冰凉的刀刃贴着雅莫的脸,慢慢滑动,“第一刀,是先切头面——”

“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西厢里响起,“求求你,你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放过我…”

雅莫满脸又是鼻涕眼泪、又是鲜血肉末,染在铺着雪绸的竹枕上,一大摊肮脏的猩红,衬着雪绸更白,血色更加刺眼。

“才第一刀就受不了,往下你可要怎么办…”叶果脸上的笑容不变,声调却有些颤抖,通红着一双眼睛,咬了咬牙,手里的匕首手起刀落,又狠狠剜向雅莫的手腕。

第二刀,手足。

“第三刀是什么来着?哦,双乳。”

第四刀,小腹;第五刀,大腿;第六刀,小腿…

“杀了我吧,杀了我!啊…啊!”

“呵呵…杀你?呵呵…好啊,好啊!”

床榻上的人只痉挛地动弹了两下,就再也一动不动,瞪着双眼,张大了嘴,涎液从嘴角流出来,眼瞳里是临死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恐惧。

叶果再也忍不住,翻身趴在地上呕吐,一边呕吐一边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出来。

阿姐,你看到了吗?

我为你报仇了!

我活剐了雅莫,我为你和你未能出世的孩儿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叶果跪在地上,她的前襟被雅莫的血晕得大片殷红,她的手也满是血污,却捂着脸,止不住的眼泪从指缝中滑下,呜呜哭泣得像个孩童。

七月初三,女巫雅莫被查出与祭神阁遭破坏一事有重大关联,处死。

初四,大巫师召曼在焚香的时候,不慎被线香烫瞎了双目,自请辞去巫师资格,因他无子嗣,由族内另选人世袭。

金乌西坠,朝霞满天。

群山之中,一片宁静的湖水犹如镜面,山峦叠翠夕阳橙红尽数倒影在湖面上,袅袅云雾挨着湖面飘过,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打碎一小圈涟漪。

一个纤细柔美的身影站在雕栏前,面对着粼粼闪烁的平湖,似在静静地出神。浅紫色的短衫,藕荷色的高筒长裙,扣着一根纯银腰带,从腰带上坠下的流苏长及脚踝,在绚烂妩媚的霞光中,衬得身姿婀娜,楚楚动人。

不多时,从廊庑另一端走过来一个女人,披着灰褐色的大氅,匆匆的脚步,一直走到她身边才停下。

“你怎么能让她杀了雅莫!”

第一句话就是质问。

雕栏前的少女转过脸来,略微弯起的眸似新月,眸下一点泪痣,盈盈如坠,“你来了。”

女人沉着脸,厉声道:“我在问你话。为什么让她杀了雅莫…回答我!”

少女的目光犹如秋水,显得清澈见底,仿佛安抚般徐徐地开口道:“出了这么多事,神祭堂里的秘密,早晚会瞒不住,必须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面承担。雅莫是个很好的替死鬼。不是吗?”

玉色的指尖轻轻搭着雕栏,一根一根手指,青葱般白嫩柔腻。都是前几日羊乳泡出来的。这样白嫩的手,吃起来,别有滋味吧。朱明月想起雅莫给她摸骨时,说她是天生的“碧玉品字骨”时,一脸垂涎向往的表情。

“再说,召曼不是还活着?”她又补充道。

女人绷了绷嘴角,有些悲愤地说道:“你这么个说法,就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了?用不用我跟你道声谢…”

召曼是活着,可这样活下来,还不如去死。

多狠!

仿佛听出她话音里的讽刺,朱明月微微笑着摇头,轻声道:“不是因为你,他们也不是断送在我手上,是他们自己作恶太多。”作恶太多,终会自食恶果,何况犯下那等罪行,死一百次都不够。

女人见她一副再淡然不过的神色,是淡然,也是对人命的冷漠,不由感到阵阵心寒,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来反驳,不由得咬了一下唇,不死心地道:“好,就算你认为雅莫是死有余辜,玉双呢?玉双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她又碍着你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笑着问道:“不是你把玉双的把柄给我的?”

是她给的,但那只是为了让她在神祭堂里有个保障,没让她杀了她!

面对女人一脸的懊恼又愤怒的表情,朱明月摊了摊手,有些无辜地说道:“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要告诉你的。原本我没想过杀她,可你知道吗?第一日在香汤池,她就给了我一粒催情药丸。”

催情药丸!

“什么?玉双她…”女人惊愕地瞪大眼睛。

深宅大院到底是个历练人的地方,连最卑下的奴仆都能被养得心黑手狠,即使表面再温顺听话,冷不防也会咬上你一口。就像玉双,就算被拿住把柄,也会贼心不死,会琢磨着反击——朱明月给了玉双那枚能够证明她出身的银扳指,原本是打算让玉双帮她在祭神侍女的选任中顺利过关,不料玉双利用职权之便,暗地里安排她去给召曼侍寝。

那还是进入神祭堂的第一日,玉双的手脚多快!

若不杀她,她就会生不如死。

“所以你索性顺水推舟,在杀了玉双之后,干脆将她的尸体送到召曼的榻上去,有意打草惊蛇,也等于是给土司老爷发出了一个信号…”弥陀莎思忖片刻,心情复杂地说道。她一直以为玉双的死,不过是她轻视人命到了用其做诱饵不惜痛下杀手的地步。

“从竹楼到神祭堂,已经浪费了我太多时日。更何况,玉双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不是玉双,也还会有旁的人、旁的事。可那日为了除掉自己这个威胁,连玉罕都没请示,玉双就擅自在召曼跟前做了安排,以至于当晚整个暖堂里连个守卫都没有。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是什么。玉双的死,就正好成为一个引子,就如一滴水掉入了油锅,使得本就暗潮汹涌的神祭堂更加不太平,各种矛盾纷纷浮出水面:惹了召曼,惊了玉罕,也让土司那荣知道,她要开始动作了。

紧接着,雅莫毫无意外地借助土司夫人刀曼罗的力量,在神祭堂里堂而皇之地篡位夺权,使得新旧矛盾愈加激化——召曼是个墙头草,只痴迷男女之事却没本事自保,玉罕终于坐不住了。朱明月这个由岩布亲自领进门的人,在玉罕心中早就结成一个死疙瘩,找上她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