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土司那荣则作壁上观,冷眼看她一步一步布局、走局、拆局,直到她哄得刀曼罗离府,所有的事暂时尘埃落定,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面召见她。

弥陀莎垂下眼没有言语,手指却愈加紧了紧,片刻,瓮声瓮气地说道:“玉双是有错,却错不致死啊…雅莫入主神祭堂却是料定之中,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加快各方面的躁动,才下狠手一了百了先要了玉双的命!还有玉罕,她意图利用你来打击岩布,确实是居心不良,有意损害你在先,但你将那枚祭神阁的钥匙送给土司夫人的时候,她就再没机会回头了…”

不管玉罕有没有擅动神庙石窟中的财宝,打不打算嫁祸给雅莫,被查出胆敢私铸钥匙,都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在玉罕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事先布下了杀机,这做法实在是太绝。

或许是因为一连串的震惊和错愕,弥陀莎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下来,已没了最初悲愤声讨的气势。朱明月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避开玉双不提,只不失时机地解释玉罕的事,道:“你知不知道,若我没有将那钥匙提前送到土司夫人那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玉罕绝不会放过这敛财的机会,一旦神庙石窟被盗,雅莫就是替罪羊。且不说这样的诬陷能否站得住脚,雅莫会不会因此获罪,玉罕又会不会过河拆桥将我推出来,哪怕雅莫侥幸过了这一关,她丢失钥匙的责任却是真,同样会毫无悬念地使她从祭祀巫师的位置上被拉下来,随即被殃及的池鱼,就是由她亲选的我们这些祭神侍女。作为被雅莫赐名的唯一一人,我更是在劫难逃——”

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向弥陀莎,喟叹般吐出最后一句话:“从头到尾,玉罕根本没打算放过我。”

偷不到钥匙,她和岩布死——这个缘由,她已经在刀曼罗跟前阐明过,这里不再赘述。

偷到钥匙呢?玉罕反咬一口,她、雅莫、岩布死;玉罕没过河拆桥,雅莫死,她连坐、岩布被牵连。

不管哪一种情况,她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弥陀莎惊愣地猛然抬起头,像是再次被震住了,张了张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是这样的吗?会是这样吗?如果朱明月的这些言辞都是真的,自己的那些坚持和不忍就变得无比苍白、无比可笑…弥陀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堵和气闷,紧咬着唇肉,不禁有些挣扎又近乎幼稚地说道:“那你…你当时也可以不答应啊!”

不答应?

从玉罕找上她的那一刻,再天花乱坠的承诺,都不过是虚假的利诱,若她不答应,恐怕玉罕马上就会威逼了。既然早晚都得接受,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可玉罕不知道,敏锐的直觉和谨慎的后手,一直是她安身立命的方式,否则身在陷阱而不自知,也轮不到她来元江府了。

看到弥陀莎的面容从郁郁到震惊,再到迷惘复杂,显然是一时间无法全盘理解和接受。朱明月低了低头,鸣金收兵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作恶多端的人,死有余辜的人,都得到了相应的报应,枉死的冤魂也该就此瞑目了。倒是你,我还没跟你道声恭喜,听说你在府外这段日子,不仅成功根治了各大村寨的疫病,还保住了神祭堂在摆夷族众心目中的威信,作为元江府百年来第一位由巫医升任为大巫的人,你会流芳后世的。”

六月十七,神祭堂被封;

六月十八,土司夫人秘密出府;

六月十九,祭神阁遭严重毁坏的消息传到府外;

六月二十,土司老爷亲临神祭堂;

六月二十一,女巫雅莫被撤,巫医弥陀莎暂时顶替…

六月二十五,弥陀莎被任命大巫师。

能将计就计紧锣密鼓地做到此,那荣可谓煞费苦心,而弥陀莎,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听着朱明月恭维的话,弥陀莎从迷惘中回过神,却露出个不辨滋味的笑意来,又苦又涩,那些一直纠缠着她的情绪又在心底蔓延,让她蓦地感到悲凉难抑。

流芳后世吗?天知道村寨里的那些牲畜和村民是如何染上疫病又迅速被治愈的,这一来一回,又死了多少无辜的村民…是啊,自己为了玉双的死、玉罕的死、雅莫的死,一直在指责她,却忘了,正是自己亲手把玉双的把柄给了她,也是自己替她铸造了那一枚用以替换的祭神阁的鱼形钥匙,更是为了扶自己坐上大巫的位置,土司老爷才会任由神祭堂的威信被刻意地一再动摇。

若她犯了杀孽,自己又何尝无辜?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土司老爷的人,对不对?”弥陀莎咬着唇,苦笑地道。

既然上述那些疑团她都能不动声色地一一洞悉破解,这等心境,这种手段,又岂会看不出当初自己的那点小谎言。

不是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心里一松,轻声道:“你忘了,你我虽说从一开始就有接触,但为了掩人耳目,接触的时间并不多。若不是有土司老爷,你我怎会毫无芥蒂、互相信任呢…”

是啊,若不是土司老爷告诉自己朱明月的存在,让自己依仗她、照应她、紧跟着她的步骤,听她安排,自己早就冲出来指认她这个杀人凶手,哪里会忍到现在?反过来,朱明月也是如此吧…

弥陀莎低下头,有些恍然顿悟的同时,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无论朱明月说什么,都会在那荣那里得到一模一样的答复。

朱明月说罢,又徐徐道:“土司老爷在中间穿针引线,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本该纯净神圣的神祭堂,由于人为变得愈加污秽不堪,可这一切终究过去了。今后的神祭堂有你,只是你。这岂不是应了那句话: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弥陀莎心情复杂地抬起头,蹙紧的眉头微微一松,脸上也逐渐露出希望的神色来。说得对,再坏不过是最初那种情形,所有厄运逆境过去,往后只会一点点好起来。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望着一点点远去的身影,西纳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道。

“弥陀莎巫师只是有些事想不开,等想开就好了。”

“还是沈小姐会说话。”只说人家想听的话。

西纳说罢,又笑道:“沈小姐不妨就多陪她说说话吧,要不,沈小姐也干脆住进中苑来。”弥陀莎就住在中苑,两人刚好可以住一个苑子。

朱明月诧异地看了西纳一眼:“二管事确定?”

西纳扬了扬眉,笑睇她道:“怎么就不确定了?”

“小女只是在想,土司老爷应该不喜欢弥陀莎巫师与小女有过多接触。”朱明月弯着唇角道。

当初会让弥陀莎来找自己,不过是以她为借口,让弥陀莎逐步参与到神祭堂易主的事情中来,勾心斗角、杀人越货的事都由她出面,弥陀莎则作为一个被保护者、施与者,只在关键时刻给予她帮助。这样一来,朱明月无论做什么,只要还想安然待在神祭堂,只要她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事事先为弥陀莎考虑打点。

玉双为何必须死?

玉罕的那些香丸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何燃在熏香里没事,吞服下去就让人七窍流血而死?

雅莫迷恋嗑药,在迷幻的香雾中一遍遍体会升入极乐的致命快感,又因掏空了身子常年贪食胚胎。弥陀莎禁不住雅莫的淫威,私下里替她炼制了大量含有微量曼陀罗和米囊花的迷香药丸,供雅莫挥霍。玉罕得知这个秘密以后,再三胁迫弥陀莎,本就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小巫医,为了自保,不得不又将一部分香丸转送了玉罕。这其中,玉双一直在中间互通有无。

当日玉罕安排朱明月去偷钥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粒迷香药丸,让她趁着雅莫被熏香迷倒之时,将这香丸碾碎了,再掺少许进熏笼里,对她解释说是加重迷香的药量,延长昏迷时间。其实玉罕早就偷梁换柱,换成了含有剧毒的香丸。

所以当时的真实情形应该是:雅莫昏睡后,又吸进大量含毒的香料,人事不省之际,朱明月偷钥匙——不管偷不偷得到,雅莫必死无疑,朱明月在偷钥匙的过程中,也会被当场毒死或毒晕,被逮个正着。谋害祭祀巫师和偷窃钥匙两项大罪,朱明月是帮凶,三管事岩布则是指使主谋,如果再有人去追查香丸的来源,矛头自然会直接指到弥陀莎头上。

一石二鸟,还有一个替罪羊,玉罕的打算其实是这样的。

但玉罕不知道,朱明月又将那香丸换了回来,故而雅莫只是昏迷,没有被毒死。玉罕还以为是吸入的熏香不够,而意外得到了神庙石窟的钥匙之后,贪念迷惑了心窍,偷盗成为头等大事,对朱明月的处置,就延后到了神庙石窟失窃的事东窗事发、雅莫让玉罕背黑锅的一日。

后面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玉罕自然没有心想事成,朱明月却将那一粒含剧毒的香丸,连同祭神阁的钥匙,分两拨送到了刀曼罗手上,以至于玉罕在被强行吞下那粒香丸后毒发身亡——刀曼罗原是打算小惩大诫,不料亲手毒死了玉罕,而玉罕却误认为刀曼罗有意下杀手,临死前连辩驳都不曾。如果刀曼罗事后想起来再去追查那香丸的来源,唯一经手人玉双早就死了,怎样查都会被引到其他巫医头上。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获得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其实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这些,作为当事人的弥陀莎,就更不用知道了。

月色笼罩的湖面上,仿佛打碎了一片银色。

西纳望着月色下少女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面容,笑容可掬地说道:“不会不会,就这么定了,沈小姐今晚就搬到中苑吧,老奴做这个主。”朱明月的几句话,弥陀莎心情就变好了,弥陀莎心情好了,土司老爷的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们两人也接触不了几日了。

朱明月没拒绝,也深知拒绝不了,于是略一敛身,欣然接受了西纳的安排。

事实上,她跟弥陀莎真的接触不了几日。

七月初八,朱明月以祭神侍女的身份,奉土司那荣之命出使曼景兰村寨。

唯一的祭神侍女是汉人,还要代表土司府去曼景兰!

族内的民众都有些哗然。

然而,连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巫医都能坐上大巫师的位置,在英明神武的土司老爷治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六月初四进曼腊村寨、那氏土司府,七月初八,朱明月才得到机会被安排去曼景兰接近那九幽,一个月零四日的时间,足够六百里加急的役兵从东川赶来元江了。但大军跋涉终究不比送信官的速度,算算时日,卫所军队和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集结起来的沐家军,应该还在半路上。

朱明月心里稍安,时间仍够,而她离着自己的目的又近了一步。

启程的这日,风和日丽,弥陀莎特地来送行。

祭神侍女穿着那一日进府时的雪绸披风,伫立在高高的台阶上,风拂起裙摆翩跹,只见乌发雪裳,身姿纤细,显得高贵而自持,遗世独立。

“很美,是不是?”

“嗯,的确挺美的…”男子说罢,见怀中的女子仰起头,眼睛里不禁闪过一丝笑意,俯下脸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但老爷我偏就不喜欢美的。”

女人先是面容回暖,又因着这个亲吻心里发甜,随即却觉得不对,咬了咬唇道:“我、我确实是不美的…”

那荣一愣,有些哑然失笑道:“好吧好吧,是老爷我说错了,美不美,老爷都不在乎,老爷我只喜欢心地善良的。”无奈的表情中带着浓浓的宠溺。

笑容终于在弥陀莎脸上绽开,明亮起来的双目,将目光投向朱明月,只见她走下台阶,一步步优雅地朝着马车走去。在她身后跟着四名侍婢,还有大批武士、奴仆,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这位代表勐神的祭神侍女。

弥陀莎依偎进那荣的怀里,心中满是慨然,当时才刚进府的沈小姐,是连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中,随时可能沦为玩物的待选祭神侍女;自己呢,则是族内最年轻的女巫医,神祭堂最没有地位任人呼来喝去的奴仆。不过短短一个月,天差地别的改变。

“都过去了,对吗?”

那荣也望着马车的方向,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闻言,亲了亲弥陀莎的额头,意味深长地叹道:“是啊,都过去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开始的,才刚刚开始而已。

跟朱明月一起出使曼景兰村寨的,是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婢,二管事西纳亲自安排的:玉里、玉腊、埋兰、阿姆,均是摆夷族人,那氏土府的家奴。

朱明月看着这四个燕瘦环肥、各有千秋的小美人,土司府中的仆下中不乏姿容优秀之辈,但眼前几个又显然是个中翘楚。这哪里是来伺候她,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荣从自己的侍妾中精心挑出几人,借此机会专程送去给那九幽。

“没记错的话,你是月弥跟前的丫头?”

上了马车,朱明月望着对面一个体态玲珑的姑娘,问道。

玉腊低垂着头,用生涩的汉话道:“回禀玉恩小姐的话,是的,当时是玉罕姑姑把奴婢从中苑调出来,让奴婢来弱水阁小苑伺候月弥姑娘,但后来月弥姑娘祭神侍女的头衔被撤了,发还回暖堂西厢,奴婢就跟着又回到了中苑。”

“你说族语就好。”

玉腊闻言长出了一口气,立刻换成摆夷族语道:“是。”

“月弥还好吗?”

“奴婢不太清楚。奴婢自从回到中苑,就再没去过前苑。这次也是二管事吩咐说,奴婢毕竟算是玉恩小姐眼熟的人,就让奴婢过来了。”

垂在额前的发丝遮住一张小脸,只能看到浓密乌黑的发顶,平直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这是玉腊。坐在玉腊旁边的三个侍婢听在耳里,各自的脸上却泛起一丝异样。在神祭堂那种地方,像玉腊口中那位月弥小姐的遭遇,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这位白莲玉恩一般好运的,又能有几个?然而先后在三届巫师手下幸免,又相继被土司夫人、土司老爷青眼有加,若说这里头没什么,谁信?

不管这几个奴婢抱着如何暧昧的想法,此刻朱明月心里想的却是,月弥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将心比心,若我换成是你,绝不会放任身边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玉腊最初在中苑伺候,是玉罕身边的?西纳身边的?刀曼罗身边的?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应该是月弥的人。可月弥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不一会儿,车夫驾着马车上路,四轮马车在地上碾过两道清晰的车辙印,碾碎了路边的绿苔青草,车身随之轻微地摇晃,挂在马车四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你们几个呢?”

朱明月似是一听一过,很快将目光转向另外三个侍婢。

“奴婢也是中苑的。”其中一个珠圆玉润的姑娘,笑嘻嘻地抢先道。

坐在这姑娘旁边的,是一个身量略高、手长脚长的女子,长相很是秀丽,也显得略稳重,接过话茬道:“奴婢也是中苑的,名唤玉里。她叫阿姆。”指的是刚刚抢着答话的姑娘。

“奴婢埋兰,后苑的。”剩下那个侍婢道,一把娇娆的好嗓音。

略略打量一下,玉腊玲珑小巧、沉默寡言;阿姆生得珠圆玉润、活泼讨喜;玉里身姿高挑、模样娟秀、成熟稳重;埋兰则妩媚绰约、一举手一投足都别有风情。四女本就是绝顶出众的颜色,又特点鲜明,放在一处,让人极为赏心悦目。

朱明月靠在软席上,这时,就听对面一个侍婢俏生生地问道:“玉恩小姐,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是那个名唤阿姆的讨喜小侍婢。

玉里正撩开窗幔挂起来,闻言,杵了阿姆一下,示意她不得无礼。沈小姐和颜悦色地答道:“无妨,你说。”旅途漫漫,聊胜于无。

“小姐似乎对那个女巫者,极有耐心啊。”

“是大巫师。”朱明月反应了一下,猜到阿姆说的应该是弥陀莎。

夏雨刚过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草香,阿姆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奴婢觉得她太幼稚、太无能,哪里配当咱们的大巫了,也不知土司老爷是怎么想的!”

除了玉腊始终面无表情,埋兰闻声惊诧地看了阿姆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这话你都敢说!这话是你一个奴婢能说的?”

朱明月没有表态。如今她也算是神祭堂的人,神祭堂的过往,她知之不详,但弥陀莎这位新任命的祭祀大巫师,先前在土司府里的身份一定很低微,低微到连一个奴婢都习以为常地不把她放在眼里,以至于刚刚弥陀莎拉着她话别,四个姑娘面上恭顺,实则连行礼客套一下都不曾。

“弥陀莎巫师那叫心思单纯,你别乱说话——”玉里见朱明月一直没做声,急忙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然后伸手按着她的小脑袋向朱明月鞠了个躬,有些抱歉地说道:“玉恩小姐别见怪,她就是这死性子,口无遮拦的。”

阿姆瘪了瘪嘴,不以为然地哼道:“心思单纯的人除了好收买,还有什么用?我只不过是实话实…唔…”

阿姆的话被玉里捂在手心里,玉里又用手指弹了一下阿姆的额头,佯怒道:“越不让你乱说话,还越说!等到了曼景兰寨子,你再这样,给玉恩小姐惹了麻烦,看我饶不饶你!”

朱明月看着两人的互动,阿姆那句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对弥陀莎的确很有耐心,因为那荣对弥陀莎有耐心。堂堂那氏土司的耐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弥陀莎是少有之一,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那么弥陀莎就是一个绝不能得罪、最好是能与之交好的人,哪怕她再不谙世事、再幼稚无知。

不过心思单纯的人,的确是很好收买。

曼腊土司寨和那九幽的曼景兰村寨隔着两河三道丘陵,坐马车是小半日的路程。

沿途过去的景色在眼前不断变换,朱明月分不太清那些雨热植物,却能辨析到愈往南深入愈加弥漫起的袅袅雾气。

勐海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四周高峻,中部平缓,囊括了摆夷族古老的八大寨、六小寨,雨水极为充沛频繁,土地潮湿,再加上其间的雨热植株茂而密,大而阔,艳而奇,致使终年笼罩在一片缭绕的雨雾烟瘴之中。那九幽的曼景兰寨子,就位于勐海的西南处,奔流不息的打洛江从村寨西侧流过,形成了一条神秘而绮丽的天然屏障,江水对岸是缅族东吁王朝。

自洪武十四年,元江府归顺大明以来,那氏土司先后于洪武十七年、二十七年,来朝纳贡,以表示那氏土府对大明土司制度的恪守和对朝廷的效忠。洪武十九年,缅东吁王侵扰边疆,太祖爷又曾命元江府出境招降,以示朝廷对元江府戍边的倚仗和所掌兵力的信任。

那个时候,元江府还是元江府,澜沧十三寨、勐海八大寨这两股势力尚未像现在这般泾渭分明。而今土司老爷的澜沧十三寨,又一分为二,土司夫人刀曼罗掌管着土司府后宅,以孟琏刀氏的强悍娘家势力做凭借,拥有其中四座山寨的绝对支持。但朱明月相信,在刀曼罗离府之后,那荣必定是一刻不停拼了命地往回揽权,以求在最短时间内达到与勐海抗衡的地步。

勐海曾是摆夷族的放逐之地,那九幽苦心经营八年,莽莽荒原的勐海坝子被开垦出良田万顷,野兽出没的地方变成人烟稠密的村寨,又有广掌泊和养马河,勐海才有了今日雄踞的势力,勐海八大寨的地位在摆夷族中也变得举足轻重。对比以勐神寨神为主神、又因汉家儒学存在过而大受影响的澜沧十三寨,在勐海的村寨里,看不到太多的神树、神庙、勐神寨神的供奉,更看不到仿造江南风格的典雅建筑,唯有那些掩映在巨榕和翠竹中的寨子、水坝、河塘,离远望去,幢幢竹楼像绿波中的一颗颗宝石。

马车经过的村寨里随处可见的是鳞次栉比的佛塔,有钟形佛塔、金刚座佛塔、亭阁式佛塔、八角密檐佛塔…千姿百态,金光普照,各自舒展着绚丽的色泽,每座小塔塔座里都有一个小佛龛,龛里有泥塑的凤凰凌空飞翔。摆夷族别具一格的金顶佛寺,平静,无言,雍容华贵,波澜不惊,成群坐落在林海深处、高山云端。在澜沧也有这样的佛塔佛寺,大多数却是遵循惯例的摆设,不像这里虔诚的信徒众多,全民朝拜,香火鼎盛。

因有土司老爷的令牌,一行车乘在几条通途中畅行无阻,等驶到曼景兰寨近前,才赫然发现,哪里是村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独立结构的城池!

马车在这座名为“村寨”实则为“城”的大寨前面放缓了速度,便有一个披着轻甲的武士策马靠近,朗声叫道:“来者可是曼腊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白莲玉恩?”

外面自有领头的家奴打招呼。

又往前走了一段,车夫勒住缰绳,“吁”地一声将马车停住。埋兰撩起帘幔,阿姆先跳下了马车,由玉里和玉腊两人扶着轻纱罩面的沈小姐走下来,就看到前方迎接的管事那释罗,以及紧随其后的十来名武士。

寒暄几句之后,那释罗亲自为一行人引路,眼前的曼景兰:一大寨,实则是由上、中、下三城和芒色、芒允两小寨组成——三城分上、中、下的分布,严格按照了天、地、人来布局;再加上两寨,整体合在一处又列为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阵,俨然是布置机巧、易守难攻的坚固堡垒,磅礴大气又不失精致,城上城下黑色大纛迎风招展,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居无椅凳,席地而坐,脱履梯下而后登,甘犬嗜鼠。妇人衣短衫长裙,男子首裹青花蜕,衣粗布如缔,长技在铳,盖得之交趾者,刀盾枪甲,寝处不离;日事战斗,号称善战,诸夷之中最强者”——朱明月想起之前看过的记载,倒是所言非虚。

为期十日的“出使”,便是要在这里度过。

“在曼景兰,上城又称为‘赫罕’,是九老爷居住的地方,中城是佛寺佛塔,下城则是勐海八大寨的头人的住所。至于芒色和芒允两寨,住的都是摆夷族平民,为三城保护森林和打猎,负担提供野味和山珍鲜品的职责,也要负担徭役。”

那释罗不厌其烦地介绍到此,又笑呵呵地说道:“祭神侍女若不嫌弃,这几日,老奴就吩咐奴婢带着诸位在三大城中转转,也让祭神侍女好好熟悉一下咱们勐海的曼景兰大寨。”

朱明月有些意外那释罗的热情,按理说,她的身份明着是出使曼景兰的祭神侍女,实则是为那荣过来探听消息情况的,相信往年里那荣和刀曼罗一定以同样的手段,打发很多人来过。莫非用以对付的方式都是这么…客气、周到?那就不难想象那些人的下场了。

“不知我家小姐住在哪儿?”

最为沉稳干练的玉里,在此刻开口问那释罗,态度是挑不出毛病的礼貌恭顺。

“祭神侍女是奉神祭祀的关键人物,身份不比旁人,原本应该住在中城,不过在咱们曼景兰佛塔佛寺居多,勐神的神庙极少,少不得要委屈住在上城了。”

上城,也就是跟那九幽住在一处?

朱明月身后的几个侍婢一听,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这哪里是委屈,简直是求之不得!

“这恐怕不太好。临来时,土司老爷一再交代,务必不要将这次的出使成为曼景兰的负担,更加不要打扰到九老爷。土司老爷还说,摆夷族不分家,勐海的南上座部佛教,就是澜沧的勐神、寨神,奴婢以为,既然都是族内高高在上的神明,一定会体谅众生团圆和睦的心愿,不会介意的。”

玉里说罢,又朝那释罗敛身鞠了一躬。

这番话说得极好,更一气呵成,没给对方回绝的余地。那释罗被她的态度弄得一愣,而后就笑开了,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是祭神侍女的意思,再看一眼那白纱罩面的少女,只能看清大概轮廓,却依稀是个美人,也不深究,从善如流地说道:“不愧是在祭神侍女跟前伺候的人,说的话都别有慧根,让人听了心里真是如沐春风。不过这事老奴做不得主,待老奴回禀了九老爷之后,自会另作安排,现在,请诸位先跟老奴往这边来。”

非有要事不得开启的内城大门,随着“吱呀”的捻转声,在主仆一行人的面前打开。

曼景兰。

朱明月面上的罩纱被风吹动,她仰头望了望城门楼上那髹漆的三个傣泐文,固若金汤让外人靠近一步都难若登天的曼景兰村寨,在眼前如同花朵般静静舒展开。她不禁再次想起了一句话:只要选对时机,在得当的安排下,任何人,能够进入任何地方。

那释罗给一行人安排的落脚地,是下城的一座议事厅。

这是最靠近内城门的地方,在整个曼景兰的最北端,步行将将三里路就到了。

三重檐歇山顶干栏式建筑,由六排四十七根对称排列的木柱支撑,砖墙和雕栏上描画的居然是犀牛望月、丹凤朝阳、鹬蚌相争这些汉族寓言传说,宝象升平则来自佛经故事。斗拱上方的象鼻舒展,无压脊兽,彰显着勐海八大寨对于大象情有独钟的喜爱和崇拜。

进了用以休憩的小苑香阁,朱明月步入内堂,几个侍婢留在外堂。

阿姆将包袱放置妥当,揉了揉肩膀,看着领路的侍婢退出去,这才埋怨道:“姐姐怎么跟那管事说,咱们要住中城啊。上城多好,最是繁华热闹,就算是下城也好过中城,听说中城除了佛寺没有别的了,怪枯燥无趣的!”

埋兰也道:“是啊,人家管事的事先都安排好了,咱们又另提要求,会不会嫌咱们麻烦,往后不待见咱们、不管咱们了。”

“啊,那岂不是一直要住在佛寺里,暮鼓晨钟,吃斋念佛?”阿姆的脸垮下来,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我听见管事说的话,还以为能在城里好好玩玩、见见世面呢!”

“又胡说八道了不是,咱们可是陪着玉恩小姐来出使的,怎是来玩的!丢了曼腊土司寨的脸,让西纳管事知道,瞧不打断你的腿!”埋兰伸出青葱似的玉手一指,娇嗔道。

“好姐姐,你们是来‘出使’的,我却是滥竽充数的,饶了我吧!”阿姆搂着玉里的胳膊,朝着埋兰挤眉弄眼道。

埋兰听那“出使”二字被故意加了重音,眼波流转,有些羞恼剜了她一眼,又急又气地作势要扑上来:“死丫头,谁听不出你这不怀好意的调调,敢取笑姐姐们,讨打!”

阿姆飞快地往玉里身后一躲,笑嘻嘻道:“哪里是我不怀好意,分明是姐姐心里春思荡漾,一刻不停地想着见正主,也难怪会惋惜错失了住进上城的机会。不过姐姐也别恼,等玉恩小姐被召见的一日,咱们都不去,独独把机会让给姐姐,到时候姐姐就一偿心愿啦!”

埋兰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颊腾地红成一片,更显出几分妩媚多情,咬了咬唇,跺脚道:“谁要你来自作安排,我可不像你说的那般!”

“呦,兰姐姐害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