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发出“哇哇”的惨叫:“留情,女施主脚下留情啊!”

玉里有些埋怨地看了看埋兰,示意她太冲动了。

埋兰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曼短佛寺的僧人,脚底松了松力道,却是半俯下身,恶狠狠道:“大半夜的,姑奶奶没工夫跟你废话,赶紧从实招来,你究竟干什么来的?窥伺?偷东西?还是要放火烧房子?你敢说一句诳语,姑奶奶打断你的腿!”

埋兰一脸的凶神恶煞,却只字不提来者很可能是劫走吉珂小和尚那一伙人的同谋,或是上城那边派来的密探、杀手之类的事,话里话外只当这小师父是见色心起、抑或见财起意的小毛贼。

朱明月满意地看了埋兰一眼,披着单衣走过来道:“你别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小、小僧桑翟…”

小和尚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夜游症?”

埋兰和玉里在听到桑翟小和尚说起自己也不知怎么会跑到后山来,更不知道为何会走到人家窗根底下,只说自己有夜游症的毛病时,不由得面面相觑。埋兰明显不信,冷笑道:“什么夜游症,离魂倒是听多了!少跟姑奶奶扯谎!”

“真的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没撒谎…”

桑翟红着眼睛,表情委屈极了。在他脸颊上蹭着一块鞋印,肩胛被发簪扎了个血洞,右手手背也被踩得破了皮——生得一副娇娆模样的埋兰,此刻在他的眼里就跟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两样。

玉里瞧着他小小年纪又这般惨兮兮的,不由得放下手里的灯笼,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既然是场误会,咱们屋里有跌打药,我给你包扎一下?”

“不不不。”小和尚往后连退好几步,险些没再次坐地上,面上露出惧怕,“我…小僧不敢劳烦几位女施主,小僧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说罢几乎是逃窜似的往院外跑。

玉里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提着灯笼也跟了出去。

望着桑翟小和尚跌跌撞撞的狼狈身影,埋兰抱着胳膊走到朱明月身边,哼笑着道:“看他那样子八成做和尚也没两天,怕得要命的时候,连‘我’字都冒出来了——”

“以‘桑’开口命名的僧人,是四级桑弥吧?”朱明月问。

她记得桑勐就是若迦佛寺的四级桑弥。

“这倒不一定。但明日奴婢上前面佛堂打听打听,就知道咱们这位桑翟小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了。”四级桑弥在寺里的地位可不低,夜游症?好巧不巧地在今晚游到了祭神侍女的住处?埋兰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

“对了,奴婢方才听玉里说,小姐要等人,就是等他?”忙活了大半夜,等来一个假和尚!

“小姐要等的人恐怕已经来过了。”

说话的是玉里。

将桑翟小和尚送到半路就折回来的玉里,跨进院门时,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则捧着一个雕红漆盒,没有盖子,上面只蒙着一块朱红织锦,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这东西就放在院子外面,看样子来人根本没靠近屋舍,放在院外的墙边就直接走了。若不是那小和尚半夜闯过来,恐怕明日一早才能发现。

进了屋里,雕红漆盒被搁在桌案上。

埋兰和玉里望着那织锦蒙布一直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埋兰没耐性,一把将那红布掀开,霎时,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干涸的血迹染得盒内一片褐红色的黏稠,漆盒中央摆着一颗孤零零的人头。

一张很年轻的脸,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双眼被剜下来,只剩下一对黑洞洞的窟窿。

玉里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会是吉珂。

“这是什么意思?先是劫走吉珂,端掉咱们的一个地方,然后来咱们下榻的佛寺大肆搜找,眼下大半夜的又送来了一颗人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埋兰狠狠一拍桌案,激动地道。

这颗人头属于负责看守吉珂的其中一个影卫,朱明月在他活着时没见过他的面,等玉里仔细看了一下人头面部的创口,轻声道:“他的眼睛是在活着的时候,被挖下来的。”

埋兰“砰”的一声砸向格子柜,震得上面的瓷器作响。

玉里面色也有些复杂,看向沈小姐道:“小姐,看来对方不仅猜到咱们这次出使别有目的,更知道这几日以来小姐去过若迦佛寺,跟高僧布达有过来往,但是对方直到现在才出手,怕是跟今天咱们遇见的那位凤公子有关系…”

玉里的话没说完,朱明月却明白她的意思——不是跟凤于绯有关,而是跟沈明琪有关。

在玉里和埋兰的角度,通过若迦佛寺去找般若修塔、通过布达老和尚去寻觅建文帝下落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秘事,她们并不知晓。她们只知道这或许是土司老爷授命给朱明月的一桩计划,计划的目的在于勐海、在于那九幽,至于计划的主旨和具体内容,不是她们两个做奴婢的应该问的,只能去尽力襄助朱明月促成。

此刻,埋兰听玉里提起白日里她一个人陪祭神侍女出门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凤公子、凰公子的,你说清楚点,你们今天究竟遇到谁了?”

埋兰的无礼态度朱明月并没放在心上,而是示意了一下玉里,玉里就把白天游览孔雀湖时与凤于绯的见面,包括之后与沈明琪的见面,跟埋兰简单说了一通。埋兰显然也没想到在曼景兰这种地方竟会让朱明月和沈家当家碰上,咂舌之余又连连称奇。

“可是,你们都不觉得不对劲吗?”

唏嘘过后,埋兰皱着眉道。

玉里闻言怔愣了一下,神色黯了。

她之前的确没有多想,只因被那释罗唠叨了一路,没等抽出工夫去仔细琢磨,刚回曼短佛寺就被告知了吉珂失踪的事。可一等侍婢毕竟是一等侍婢,到现在还看不出蹊跷就太不称职了——从清晨那释罗来接祭神侍女去孔雀湖,湖畔偶遇凤于绯,再到金湖寻沈明琪…这一整天都透着匪夷所思。

两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朱明月:“…小姐你怎么想?”

“沈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玉里和埋兰两个人一副“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就誓不罢休”的样子,不禁让朱明月一叹:“我也不瞒你们,其实今日能见到我的兄长,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这件事说来话长。至于吉珂、若迦佛寺…还有今晚给我们送人头来的客人。”

她指了指桌上漆盒里的人头,“还是先把他埋了吧,其余的,明日我会一一与你们说明。”

★图穷匕见

扑朔迷离的棋局,谁是执棋者?

在揭晓答案之前,朱明月说,她还需要等三个人。

第一个人,自然就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

翌日,也就是有人给她们送来人头之后的晨曦,悠远洪亮的寺中晨钟撞过之后,那释罗亲自领着一队武士来通知:未时两刻,勐海的主人那九幽将于上城召见祭神侍女。

这是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的第五日,七月十二,等待了许久才姗姗来迟的召见,并没让主仆四人喜出望外,正相反的是,除了罩着面纱的朱明月看不到表情之外,伺候她的三名侍婢均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凝重神色——窗户纸即将要被捅破,等待她们的、等待澜沧的,将会是什么?

阿姆的脸在经过山下的一夜好眠之后,很神奇地痊愈了,也不知巫医给她敷了什么药,褪掉红疙瘩的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光滑水嫩,比原先还白皙了许多,本就讨喜可爱的容貌,因此更显出几分俏美。

四人同乘一辆车,一路上,玉里和埋兰都忍不住对阿姆的脸上下其手,也惹得埋兰大呼可惜,早知道她也病一场了。

与建有百座佛寺的中城不同,中城通往上城的路上,设着层层关卡,几乎每隔一段路就有武士拦住去路,上来例行排查。那释罗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护送的奴仆队伍跟在最后,中间是载着祭神侍女的一辆奢华车辇,车身四敞,只在转圈挂着高高的纱帘,最外面两层均被绑着挂在四角的勾子上,极尽宽敞的车内几乎一览无余。

直到来到上城的城楼前,那释罗出示腰牌,守城的武士予以放行,随着车辇穿过高耸逼仄的门洞,尊荣而神秘的上城赫罕扑入眼帘:

作为那九幽专属的住处,城内到处都彰显着一股鼎盛之气,两边街衢整洁,屋舍也是十分气派,越来越往城内走,距离内城门五里处出现一条内护城河,三座大理石拱桥架在河上,桥面宽阔得可供车辇直接通过。过了桥,再往前不远是环绕而建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秩序井然,磅礴大气之中又不失精巧,极富摆夷族传统的孔雀雕饰、大象彩绘随处可见。

炙热的太阳在远处的大殿上淌下一片片光辉。

相较于宝相庄严的中城、繁华热闹的下城,面前的这座上城,无一处不煊赫,无一处不贵气,几乎让朱明月以为自己见到了缩水的皇城!

可这天底下只有一座皇城,为了拱卫皇权和体现皇家尊严,修建得既富丽堂皇,又壁垒森严,不仅宫殿重重,楼阁栉比,还围以十丈多高的城墙和宽余五十丈的护城河,哨岗林立,戒备森严,平民百姓不消说观赏一眼城内的亭台楼阁,便是靠近一步,都是绝不允许。

至于宫城,那更是皇室贵胄居住的地方,除了宫婢、太监、侍卫之外,唯有被召见的官员以及被特许的人才能进入,外人不能逾越一步。

而今那九幽将他自己住的曼景兰上城修建成这般模样…

车辇行至城内最深处,在一座殿阁前面停下,那释罗翻身下马,主仆四人也跟着相继走下马车。

殿阁前矗立着两道孔雀彩绘的影壁,用以组成隔挡,影壁中间是两扇红漆铜环大门,大门打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在面前铺展开来,直通主殿。有白衣的侍从站在道路两侧恭迎,站在最前面的,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神色倨傲的男人。

“乌图赏管事。”

“那释罗管事。”

上城中地位同等的两个男人互相见礼,然后那释罗向乌图赏介绍了祭神侍女一行人。

“还不晚吧。”那释罗笑呵呵地说道。

“时辰倒是刚刚好,只不过那释罗管事忽略了来上城要进行排查的事宜。而且,但凡外人到来必要在城门外驻车歇马,从内护城河桥上徒步通过——”乌图赏说到此,扬眉淡笑道,“若不是我提前知会那些守城武士,那释罗管事以为能这么畅通无阻在召见时辰之前抵达吗?”

也就是说,祭神侍女乘车而来已经是坏了曼景兰的规矩,如果没有乌图赏的有意放水,不仅有那释罗办事不利的罪责,万一被守城武士拦在半路,延误时辰不说,从曼腊土司寨来的这一行人还要承担怠慢勐海主人的责任。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不可能听不出这里面的味道,但那释罗也是上城的管事,岂会不懂规矩明知故犯?那释罗的笑脸已然僵住,咬着牙刚想争辩一句,乌图赏抬起了手——“你无须多言,九老爷已经在修勉殿内,你知道的,老爷他最不喜欢等人。你既已将人领到,此处便没你的事了。”乌图赏说罢,看也不看那释罗,朝着祭神侍女主仆四人一摆手,道:“诸位,请跟老奴这边来吧。”

高傲自持的乌图赏管事,说一不二的铁腕手段在此刻显露无遗,主仆几个也没言语,从面色铁青的那释罗身边经过,走上三尺多高的台基,就顺着踏道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乌图赏的脚步。

明净而通畅的殿前长道视野极为开阔,在两排仆从簇拥着的中间一道青石板路上徐徐穿过,步至修勉殿前的丹陛下,鲜红色的厚绒菊花纹毡毯,从丹陛的第一层行云流水般一直铺到五丈多高的最后一层,镶滚的金红色绢帛包裹着两侧的浮雕柱。若于顶端回望眼,仿佛是将一汪辽阔红浪踏在脚下。

每隔几层台阶,又伫立着艳色长裙的美丽侍婢,手捧着雕红漆盒,蒙布下是美轮美奂的器皿,仅是掀开一角,在阳光中散发着迷离的光泽。

玉里等跟着祭神侍女一步步拾级而上,没留意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皿,倒是觉得侍婢们手中的方形盒子格外刺眼,还有上面的朱红织锦蒙布。

朱明月此刻穿着离开曼腊土司寨时的那件雪绸披风,也是她进土司府时的装扮,步履翩跹走在为首的位置,偌大的殿前丹陛上,唯见这一抹乌发雪裳,勾勒得身姿袅娜,披风宽大的后摆翻飞如云,整个人似要随风而去。

兜帽遮盖着大半张脸,在丹陛上站定时,她抬眸,正对上殿内主座上那个华美锦服男子的目光。

“神祭堂白莲玉恩,奉土司老爷之命特来谒见。九老爷康福安顺。”

朱明月朝座上人行了一个摆夷族的拜礼。

已是盛夏时节,上城里栽种着极多的紫薇树都开花了,尤其是在这主殿广场,花期正盛开得团团簇簇,圆锥花序,瓣多皱襞,艳丽如霞。熏风拂来,花枝在风中颤巍巍地摇落,飘洒了漫天的花瓣。

霓裳羽衣,冰肌玉骨美人颜。

而她用以绾发的也是一圈淡蓝色的紫薇花,还有额间一抹纯银华胜。随着兜帽脱下,巴掌大的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梢似新月,一双点漆似的黑瞳,檀唇若花瓣;眸光牵动时,眸下一颗浅褐色泪痣盈盈,鲜活欲滴。

“免礼吧。”

好半晌,主座上的男子道。

这次祭神侍女来曼景兰的出使,一是遵循惯例带来远在澜沧的土司那荣对这位小叔叔的问候;二是邀请那九幽在八月初八的时候来曼腊土司寨,参加三年一次的勐神大祭,朱明月将这些一一禀告罢,又徐徐道:

“勐海之地伶仃偏远,土司老爷言‘小叔固守元江门户,与缅族东吁王朝邻;又率民数载耕读,以事稼穑,丰五谷,功在摆夷族内而表于西南’,土司老爷心系九老爷之身,甚为顾念,故此输百石粮、千匹帛,聊表酬赏和勉励。”

最后的半句说得缓慢,朱明月言罢,一侧的乌图赏上前,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道:“土司老爷仁心宽厚,心忧勐海之民,实乃元江之幸、摆夷族众之幸…”

乌图赏这是代替那九幽,向祭神侍女表示勐海对澜沧的感激涕零。

但是实际上,从曼腊土司寨运来的钱粮和绢帛,早在祭神侍女抵达曼景兰的第一日,就一并交给了那释罗的掌理。东西无多贵重,却也不算少,然而根本没往上城这边运,直接送去了下城和八大寨,以土司老爷赏赐的名义给寨民们分了。

或许这样的赏赐曾经有过很多,每一次由专人送来,都会当着那九幽的面朗声宣布一番土司老爷的恩典与厚爱,也一次次变相地提醒着那九幽,澜沧永远是勐海的归属,曼景兰作为元江土司府的一个下设,只是替土司府守卫着最南端的门户。

这种耳提面命式的警告和示威,不知那九幽是否早已听得耳朵出了茧子,但是今时今日朱明月站在这里,除却这一件,还有一桩事要说:“另外,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在此给出一个承诺,待小女回到曼腊土司寨,会将此承诺转述给土司老爷听。”

话音落地,座上男子抬起头,“哦?什么承诺…”

磁性的嗓音拖拽出一抹慵懒,无端地让人心痒。朱明月垂眸挽手道:“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答应在之后的八月初八日,准时出现在澜沧,出席曼腊土司寨的勐神大祭!”

谁都知道那九幽自从被放逐到勐海,十几年来从未再踏足澜沧一步,别说是勐神祭、寨神祭,就算是族内的节日也不例外。起初是因为他身份不详,在族内遭忌,后来勐海日益强盛了,那九幽就更没有理由离开自己的地方去别人那里讨嫌。

如今忽然来请他…

“土司老爷的挂怀之心,便是奴等也不胜心悦感动——”又是乌图赏。他说到此,话锋一转,“但祭神侍女有所不知,九老爷身兼守卫之责,尤其南面的东吁王朝一向虎视眈眈,觊觎之心未死,导致散兵游勇侵扰不断,还有不少落草筑寨的流匪和贼寇,数征数抚却是屡教屡犯,九老爷如今以一人之力掌八寨之武,万万不能因一时享乐而擅离职守。”

乌图赏这一席话,说得言辞肯肯有理有据。那九幽夙兴夜寐、劳苦功高的形象跃然眼前,与之比照的,就是土司那荣的不通事理、不合时宜、不分轻重。

“这位是乌图赏管事,是吧。”朱明月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乌图赏一拱手,“祭神侍女有礼。”

“临来时,土司老爷特地跟小女说,勐神大祭三年一次,乃是摆夷族的重中之重;又说到,眼下在曼景兰有一些不肖的外族人,总是借机肆意对别人族内的大事蛊惑挑唆。”朱明月说到此,微微一笑道,“当然,乌图赏管事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您是,九老爷也定会有自己的判断,不会任由外人将手伸到族里面来。”

乌图赏是羌族人,而沈小姐则是汉人,同样来自外族,由土司那荣亲自委任的朱明月却能够站在摆夷族的立场上,对另一个外族人大肆抨击和斥责。

乌图赏哪里听过这样的指摘,当下气得冷笑连连,“这届祭神侍女倒是有一张利嘴,字句如刀,将老奴的一番拳拳之心歪曲得面无全非——老奴觉得祭神侍女不是来出使的,倒像是仗着土司老爷的势来曼景兰欺人的!”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你可小心说话…”

“怎么祭神侍女还要威胁老奴!”

“不敢。”朱明月温温地说道。

一个强横,一个阴柔,看似闲话实则针锋相对的两人,使气氛顿时陷入了僵持。朱明月身后,玉里、埋兰和阿姆三个人并排站在台阶下一层,深深埋着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须臾,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

“咱们的祭神侍女的确有一张利嘴,但依我看,倒是毋庸讳言,直肚直肠。”那九幽侧眸看来,脸上的笑容如缥缈的雾气般清淡,“祭神侍女的一番肺腑之词我收到了,至于出席勐神祭的事——乌图赏的话不无道理,恕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乌图赏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九老爷既然这么说——小女知道了,小女自当将九老爷的意思带给土司老爷。”

这就完了?

乌图赏眼底蹿火。

这算什么?刚才她的据理力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羞辱他!

不待乌图赏愠怒地出言相驳,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处,笑意深深地接下去道:“既然如此,就要烦劳祭神侍女了——好了,说了半天都是索然无味的正事,还没将我给土司老爷的回礼拿出来,乌图赏你去,将准备好的东西拿来给祭神侍女瞧瞧。”

接到那九幽的这个示意,乌图赏嘴角不禁一挑,拱手称“是”,转身就下去了。

正是午后太阳极盛的时候,站在暴晒的阳光下,少女肌肤的白皙若腻,唇色近乎剔透,更显得乌发如墨般漆黑——黑与白,截然鲜明,又浑然天成,映衬出无与伦比的美丽。而在她的脚下是摧枯拉朽般铺开的红毯,还有殿前广场大片大片浅紫色、淡蓝色的紫薇花海,串串花穗迤逦交叠…美人,美景,实在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可惜画卷中的美人有些消受不起,在毫无遮挡的大太阳下站了整整半个时辰,此刻又迎着折射而来的阳光,直晃得睁不开眼睛。

索性,乌图赏在离开半炷香的时辰后就回到了殿前,身边领着一行端着红色松木盒的侍婢。

又是这种雕红漆盒,没有盒盖,上面蒙着朱红织锦,赫然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这是…

一列五人的侍婢们端着漆盒经过玉里、埋兰等人身侧时,玉里的瞳孔缩紧,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埋兰更是瞪大双眼,用手掩住嘴,生生地止住惊愕的呼声——在经历过昨夜,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之后,她们不会天真地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松木盒子,而蒙布下面盛着的又或许只是一些名贵器皿。

可昨夜还是暗地里来送,今日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端了出来!

玉里和埋兰两人难看的表情把不明就里的阿姆吓了一跳,阿姆询问地看向朱明月,却见她的脸色也变了。

敞阔的殿前弥漫起一丝丝微寒的气息,那气息来源于五个侍婢擎在手上的雕红漆盒,等侍婢们在丹陛上站定,乌图赏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亲自上前将朱红织锦蒙布一张张地掀开——五方漆盒,五颗头颅。每颗头颅上都挂着一层薄霜,散发着凉凉的白雾,每颗头颅的眼睛也都被挖掉了,徒留下黑洞洞的窟窿。

斩首,剜眼,是另外的那五名影卫。

头颅被砍下后就一直被镇在冰窟里,才能保持尸肉的不腐不臭。

朱明月认不全他们的长相,玉里等人却认得,其中的一个还是昨晚将吉珂失踪消息送来后山客堂的那个影卫。熟识的同伴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三女一瞥之下都惊骇得花容失色,互相扶着对方,腿软无力面露无限的恐惧和悲怆。

微风拂动花枝纷纷摇落,隔着一道金漆门槛,朱明月和那九幽面对着面,一个站,一个坐,仿佛无声的对峙,谁都没有先出声。

俄而,朱明月抬起头,第一次以正视的目光看向殿内主座上的男子:“这就是九老爷要给土司老爷的回礼?”

“不,这是送给祭神侍女的。”

男子的相貌甚为艳丽,五官是堪比女子的精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国色天香的花王牡丹,冶艳贵气,张扬浓烈,旖旎至美…又含着盛气凌人的傲慢,徐徐吐芳,媚意横生,正是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

然而这样的颜容,曾在太多人眼中被视为一种罪过、一种不祥——长得太过美丽,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更何况还是男子。

“小女不明白。”

朱明月冷冷道。

乌图赏抱臂站在一侧,冷笑着道:“祭神侍女别着急,不只这些,后面还有呢。”

说话间,又一名侍婢擎着木盘子走上丹陛来,这回摆着的东西很简单,是一枚莲花纹饰的香囊。

“祭神侍女还眼熟吧?”

乌图赏笑着问。

“这种配饰小女多得很,尤其在小女被赐名为‘白莲玉恩’之后——”朱明月道。

“先别急着否认,且瞧瞧上面的绺子,这可是祭神侍女亲手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