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于绯皮笑肉不笑道:“时隔大半年,沈小姐才出现在这里,沈兄还活着,倒也真真算是不晚。”

“为兄还要感谢凤贤弟将舍妹珠儿带来,为兄感激不尽!”

这时,沈明琪将渔竿放下,朝着凤于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凤于绯有心想挤兑朱明月几句,又有沈明琪夹在中间护着,凤于绯更受不了沈明琪这一副酸儒样子,甩了甩袍袖,道:“沈兄还要垂钓吗?这儿太阳太大,不若交给仆从,沈兄和令妹好不容易相见,总是要说说话的。”

所谓的仆从,是竹廊外两个短襟长裤打扮的壮汉,从一开始沈明琪扛着钓竿踏进王子亭,俩人就在外面守着了,此刻亦如雕像般岿然不动。

沈明琪顺着凤于绯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朱明月,刚想开口,凤于绯抢先高声道:“愣着作甚?你们家主子想吃鱼,还不赶紧过来钓两条新鲜的,给你家主子烤来吃!”

沈明琪的确就住在这金湖边上。

这从朱明月此刻所处的一座小屋舍就能看出来,竹篱笆栅栏围出屋前一块空地,栽种着一株垂叶榕,紫藤花架旁边挂着一串串玉米和晒着的红辣椒;篱笆的角落处还点缀着大片的玉簪花,花叶娇莹,苞如簪头,显得冰姿雪魄,清芬宜人。

沈明琪引着三个人走进屋内,屋子不算大,花厅隔出两处寝阁,正榻处又另有内置的隔扇罩,跨进门槛,就瞧见中央的一张竹制的花藤大圆桌,转圈摆着小矮杌。北侧有两座雕花的乌木柜子,旁边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紫檀木书架,零星地摆着几本书…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朱明月禁不住若有所思。

进来后就直奔花厅的凤于绯显然不是头一遭来,坐到圆桌前,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你们兄妹俩有什么体己话想说就趁早,等那俩汉子钓完了鱼,可就没机会了。”

不用凤于绯提醒,将门扉虚掩上,沈明琪转过身来时已然是一脸的焦灼,拉过朱明月的胳膊,急急地道:“珠儿,你怎么会在勐海的?”

抓着她的手用了很大劲,另一只隐在袖中的手也攥得死紧,朱明月见沈明琪的眼睛都红了,轻轻掰开他的手指,稍稍退后一些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你放心,我很安全。”

沈明琪明显不信:“珠儿,你跟为兄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是被抓进来的…”

在沈明琪的认知中,沈明珠被带回云南后就应该跟黔宁王在一处,或者安安稳稳地待在云南府,怎么都不能出现在勐海!可如今她就站在这里,在曼景兰,不就意味着她也被抓了进来当做筹码?沈明琪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太不称职,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连累她蒙此大难,不禁悲从中来——“珠儿,兄长对不住你!”

“沈兄,你轻声些,不要以为那两个仆从离着远就听不到你说话。”凤于绯一边喝着茶,一边提醒道。

同样是作为旁观者,玉里从进屋就始终静立在一侧。可她比不得凤于绯这般淡定,眼见着沈小姐的兄长、云南府传奇一样的富商沈家当家突然出现在金湖湖畔,眼见着兄妹俩相见,玉里惊诧之余忍不住一再打量。可惜,眼前的场面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感人,朱明月甚至不热络,只有沈家当家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出心中实在悲戚难捱。

与此同时,玉里也在心中因着朱明月没有刻意避讳自己,而暗暗欣慰。到底是萧颜派过来的人,比起阿姆和埋兰,都要近着一层。

“是啊,哥哥,你冷静一下。”

朱明月见沈明琪自说自话的毛病又犯了,不禁有些头疼。

“珠儿,你、你叫为兄什么?”

沈明琪哆嗦着肩膀,满脸激动又欣喜地看着她,“五年了,不,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终于肯认为兄!为兄实在是、是…”

喜极而泣的男子,几乎话不成句。

六年前还是如花苞一样稚嫩娇小的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总喜欢抱着他的腿,央求着他带她上街买糖吃。沈明琪又想起沈明珠更小的时候,那么大一点儿,粉嘟嘟的小脸,玉雪可爱,在母亲的膝盖上一边吐泡泡,一边数花瓣…时光荏苒,已然六载春秋。

“哥哥,现在不是历数过往的时候…”朱明月的目光掠过屋里的另外两人,对沈明琪表现出的热切也有些尴尬,“方才凤公子说得对,趁着外面的两个人被绊住,哥哥,你还是赶紧与我说说,我怎么做才能救你出去?”

沈明琪从回忆中被拽出来,满眼复杂和酸楚地看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不无怅惘道:“咱们沈家的掌上明珠真的长大了…珠儿,为兄不需要你救,为兄只希望你能一切安好,就足够了。”

朱明月微微蹙眉,直接道:“哥哥,这半年来你是否一直都住在这里?”

一句切中要害。

凤于绯有些好笑地看着兄妹二人,又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朱明月,任她再犀利又如何,陷入对往事无限追忆和怀念中的沈明琪,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绕出来的。

果然,沈明琪又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说道:“珠儿,为兄已经失去了你六年,如今好不容易将你寻回,绝不会让你再出事!等会你就跟凤贤弟一起离开,不管你现在何处落脚,回去后赶紧收拾收拾,哥哥就算拼尽力气,也会将你送离勐海!”

沈明琪的话音刚落,未等朱明月开口,一侧的凤于绯惊呼道:“沈兄,你有办法离开勐海?”

沈明琪道:“虽然这里是那九幽的地方,但是被囚禁在曼景兰这么久,沈家的人已经有好几拨来寻过我,目前在元江府乃至勐海的村寨中,应该有他们留下的可供联络以及撤离的方式——凤贤弟,若你能护着珠儿离开,沈某会送凤贤弟一起离开!”

护着她离开的意思,就是不管沈明珠是因何身在勐海,自愿与否,凤于绯都要为帮助她脱身而负责。

凤于绯眼睛先是一亮,随后眼帘眯起来,咂嘴道:“沈兄,这买卖倒也合算,但不是小弟不信你,既然有办法离开,你之前为何不用?非要等过了这么久,等到令妹千里迢迢寻到曼景兰,你才肯拿出来?”而且还仅是让他和朱明月走,他自己仍要留下。

屋外淡淡的焦煳味道飘了过来,看样子两个奴仆手脚很利索,这么快就钓上了鱼,又架起火堆烤了起来。

沈明琪抓紧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道:“凤贤弟你多虑了,沈某决计不会害你,更不会让舍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关于逃走一事,还望贤弟你不要犹豫!”

还是没回答凤于绯的问题。

凤于绯尤想说什么,朱明月伸手一拦,低声道:“今日并不是做决定的好时机,具体如何,还要另做商讨。不过今日之后,哥哥,你还会在此处吗?”

朱明月担心的是,在凤于绯引着两个“外人”来这里之后,沈明琪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

“珠儿,你拿着这个——”沈明琪转身走进寝阁,从床榻上一个滕箧底层摸出一块髹漆小竹牌,貌似不起眼,手触摸上去却有一个篆体的“沈”字,繁复笔画,是古汉字,这样即便是汉人没有一定学问也很难认得出来。

“今日之后,珠儿不要再来找为兄,拿着这块牌子,或者让凤贤弟替你拿着这块牌子,去下城的乌珂赌坊找一个叫赤次的人,把这牌子给他看,他会安排你们离开。”

沈明琪叮嘱罢,又紧紧攥住朱明月的手,“珠儿,我的妹妹,六年前为兄把你弄丢了,六年后就算用为兄的命,也定要护你周全…”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

鱼烤好了,齐整整四大条,正是金湖里再长长就能跃龙门的肥美鲤鱼,串在竹签子上,鱼皮烤得酥脆,滋滋冒着油,浓香弥漫。

除了沈明琪的、凤于绯的,除了朱明月的,玉里意外地发现还有自己的一份,百般推辞之后,只好从那面无表情的仆从手里接过来,当着凤于绯的面,十分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用手撕着鱼肉吃。

朱明月的目光从两个五大三粗的奴仆脸上看过去,在两人退出房门的一刻,沈明琪注意到她一直面色不善,不由低声安抚道:“他们俩是哑的,不会说话,这段时间一直负责照顾为兄。不过珠儿放心,你今日来金湖的事,为兄会想办法不让他们跟外人说…”

日薄西山的时候,凤于绯以及主仆二人与沈明琪告辞。

一身书卷气的男子站在屋舍前,橙红的夕阳照得他衣衫也有些泛红,显得形单影只些许伶仃孤单。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行三人渐渐离去,直到最终消失在视线还久久不能回神,一双眼睛里含着难以割舍的伤感,那神情,就像是生死永别。

“凤公子再不注意看路,小心摔下河沟。”

返回孔雀湖的路上,在凤于绯不知第几次将目光投到她身上,朱明月终于开口“好言相劝”。

“在下就是觉得…你们兄妹二人倒是挺有趣的。”

凤于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个千辛万苦混进勐海来救人,一个费尽心思也要将人送出去,两人都是自说自话,谁也没跟谁想到一块去。

“对了,还有关于那‘六年’是怎么回事?”凤于绯又道。

朱明月走在玉里给她撑着的竹伞下,挡住的是仍然刺眼的夕照日头,闻言,捋了捋额前碎发,不咸不淡地答道:“凤公子生长在西南,又因生意与云南府的锦绣山庄诸多来往,该不会不知道沈家女儿一直流落在外的事吧。”

凤于绯眸光一动:“你真是沈家大小姐啊。”

沈家明珠,沈家嫡长一脉唯一的女孩儿。

“现在也是锦绣山庄的半个当家。”

“可是我对你的身份还是挺好奇的——”凤于绯摸了摸下颚,道:“你是沈家的千金,却能在曼景兰随意走动,同样是行动不受限制,我倚仗的是凤氏土司府,还仅是在芒色寨子里不受限制;而你是从寨子外面来的,就算不是来自上城,最起码也得是中城或下城…你倚仗的又是什么?”

倚仗沈家?莫说是沈家的半个当家,就算是沈明琪这个堂堂的家主,不也被结结实实关在曼景兰。凤于绯也没错听,之前这个侍婢玉里提到的——“那释罗”管事,仔细想想,不就是在上城赫罕、那九幽身边伺候的管事之一吗!

在凤于绯旁敲侧击的当口,远处陇道上来了一辆马车。

等离得近了,看清楚那驾车之人,正是那释罗。

玉里先行快步迎上去。

“难道凤公子没听说过,这届从曼腊土司寨出使来曼景兰的祭神侍女是个汉人?”

朱明月接过竹伞,随后徐徐往马车的方向走,临别前,给凤于绯留下这一句话。

脚步一下子停滞在原地,凤于绯有些愣愣地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望着那一头大汗的管事从车上跳下来,与走上前的沈小姐说着什么,然后就掀开帘幔,朱明月在侍婢的搀扶下,施施然上了车。

凤于绯在呆愣的一刻也还留意到,在马车绝尘而去之前,帘子忽然掀起一个角,那个叫玉里的侍婢,透过帘幔含羞带怯地往自己这边投来不舍的一眼。

作为陪同招呼的管事,那释罗消失了整整大半日。作为出来游玩的客人,在那释罗消失的这大半日中,祭神侍女主仆二人消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这是她们来曼景兰出使的第四天,前三日当中,无一时不惊心,唯独这第四天,收获最丰。

“玉里姑娘,你带着祭神侍女去哪里逛了,可让我好找!”

不能苛责主子,只好质问做奴婢的,那释罗擦了擦满头的热汗,被晒得有些通红的面皮和有些蓬乱的头发,显示出他一直在找她们主仆,找得心急火燎。

玉里此时一同坐在车辕上,说话前先朝身后的帘幔瞅了瞅,小声嗫嚅地道:“奴婢和祭神侍女瞧着您一直没回来,祭神侍女又嫌独待在孔雀湖边上太闷,索性在周围四处走走逛逛,刚刚还在附近农舍吃了些烤鱼。”

“烤鱼?哪一处的?”那释罗警惕地问。

“奴婢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反正是在芒色寨子里的一处湖泊,湖畔有一户人家支着钓竿,架着烤架和竹签子…”玉里不好意思地说道,“后来,奴婢要给他们些钱银,人家说什么都不要,倒是祭神侍女过意不去,将随身戴着的一个香囊送给了那家的孩子。”

作客人的不能问主人家为何离开、离开去哪儿,作主人的却可以问客人去了何处、都做过些什么,玉里说完这些话,那释罗在心里暗暗记下,思忖着过会儿就让人去附近湖畔找找有没有那户人家,而后又扯出一抹笑脸道:

“也不是我要拘着玉里姑娘和祭神侍女,只是这芒色寨子到底是乡野村民的住处,风景再好,也恐怕会有冲撞。何况您二位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一看穿着贵气,就知身份定是不凡…这往后,千万别再乱走乱闯,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担待不起!”

“是的,奴婢谨记了。”玉里一脸惭愧地道。

“我瞧玉里姑娘是个妥帖的,比另外两位姑娘都要稳重,就算祭神侍女初来乍到贪新鲜,玉里姑娘作为随行的贴身侍婢,也要随时随地规劝着点…”

“是…”在那释罗一路上苦口婆心的警示和嘱咐中,在玉里不断的赔笑脸道歉中,不多时,马车回到了曼短佛寺的山脚下。

沉沉的暮色笼罩中的山寺一片寂然,待祭神侍女主仆二人告别了那释罗,顺着台阶走上山门,就见埋兰和阿姆双双等在寺庙大门口。两人一见她们俩,赶紧迎上前来,一把将她们拉到僻静处。

“小姐,事情不好了…”

阿姆还是一脸红肿,但敷过药,显然消了不少,不像早上那么严重。

朱明月看看阿姆,又看看埋兰,“怎么了?”

“吉珂小和尚不见了!”

朱明月与玉里对视了一眼,均是面色大惊,朱明月蹙眉道:“怎么不见的?”

阿姆急忙将埋兰推到前面来。因着早上跟玉里大吵一架,埋兰此刻面对朱明月时还有些尴尬和别扭,阿姆使劲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埋兰撇撇嘴,与朱明月解释道:

“你和玉里跟着那释罗走后,约莫半个时辰,曼短佛寺里来了一拨凶神恶煞的人,倒是没往咱们下榻的后山来,却将整个殿前佛塔和佛院搜找了一通。奴婢陪着阿姆在屋里,不知发生了何事,待那群人走了,刚想出去寻个小师父打听打听,谁知后脚一名影卫悄悄上了后山,说是关押吉珂的地方被人给掀了,包括吉珂小和尚在内,负责守着他的两名影卫均不知所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吉珂的事甚至是若迦佛寺的事,虽没带着玉里和埋兰一起,却也没瞒着她们,朱明月道:“来送信的影卫可还在山上?”

阿姆道:“为了掩人耳目,奴婢没敢让他多呆,让他等到入夜了再过来。”

朱明月点点头,正要进寺,阿姆拉住她,低声道:“小姐,今晚是否要再上若迦佛寺一趟,或者…”

或者干脆直接越过布达老和尚,去般若修塔见正主!

这也是埋兰和阿姆等在山寺门口的原因。时不我待,若是朱明月打算在出事后去若迦佛寺,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真的祭神侍女前去若迦寺,假的祭神侍女则带着玉里在告别了那释罗之后,高高兴兴地从外面游玩回来。而若迦佛寺那边,眼下这个时辰正好有大批的木工下山门。

“布达高僧那边,没有消息送来吗?”朱明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阿姆。

“没有。”阿姆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疙疙瘩瘩的脸,就因为要留下来等般若修塔的消息,这才在昨晚吃了大量相冲的鲜果。

“小姐,要去吗?”

“不,今晚哪儿都不能去。”朱明月想了一下,道。

闻言,埋兰撇着嘴道:“别说奴婢没尽到襄助主子的本分——吉珂是晌午被人劫走的,已然过去了一个白天,是生是死犹未可知;那若迦佛寺的阿戛牟尼又是否知道了,知道以后会不会迁怒到沈小姐头上,更加不知道。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去一趟,与那老和尚当面说清楚,或是索性将他除掉,以防他因恨变卦节外生枝,都比这么干等着强。”

一番话软中带硬,态度也不是很好,埋兰不知道还有般若修塔这一层,但是为了趋利避害而杀人灭口这种行径,对于她们这些影卫来说是稀松平常的。

朱明月听出埋兰言辞里面的中肯,道:“你说的没错,但此时的若迦佛寺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除却为了修缮寺院而羁留在山上的僧侣,除却搬运木材、砖瓦的劳工和木工,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妄图接近若迦寺的人、接近高僧布达的人,都会被扣下或者一律就地格杀。”

能找到吉珂的藏身地点,并大张旗鼓地来搜寺对她们进行警告,怎么会不防备着对方狗急跳墙、前来夜闯呢?去了,就怕回不来。

埋兰和阿姆闻言都是一怔,不禁各自暗道自己心急坏事,更恨眼下的举步维艰,重重地叹气。玉里咬了咬牙,道:“要不然,奴婢们想办法送一个影卫进去探探消息,就冒充那些寺里的僧侣或是后厨送菜的挑夫!”

朱明月知道玉里这是以牺牲单个人来成全大家利益的做法,拿到消息最好,一旦失手被擒,也不会出卖她们,更不会暴露她们的身份。

“先回寺里吧,等那个报信的影卫来了再说。”

没有应承的意思就等同于否定,朱明月说罢,率先迈进寺门。

玉里三人互相看看对方,埋兰有些埋怨这祭神侍女太过妇人之仁,做不成大事,跺了跺脚有些泄气地跟了上去;玉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在孔雀湖畔遇见的那个凤氏贵公子,思绪有些乱,也随之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阿姆顶着一张满是红疙瘩的小脸,像是一堆西瓜子密密麻麻撒在了瓤上,依旧惨不忍睹。落在三人身后的同时,阿姆朝着一侧的密林看了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摆了个手势…

朱明月说要在曼短佛寺里等那个报信的影卫,实际上,在那个影卫趁夜过来后山客堂屋舍,将埋兰复述给朱明月的话,又一字不差地跟她说了一遍之后,根本没提供任何更有价值的消息。

负责吉珂的两名影卫在与其他人联络以前就失踪了,事后再去查,用来藏身的这处地点被整个捣毁,余下的人不敢有太大动作,纷纷以隐匿为主,于是在短时间内,根本难以得到什么情况。

“小姐,夜很深了,你还是早些歇着吧。”

送走了那名影卫,玉里拿着一盏灯走过来,朱明月正披着单衣坐在炕桌前看《长阿含经》。

“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

朱明月“嗯”了一声,又翻过两页,“再等等。”

在外间打瞌睡的埋兰,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认为朱明月这是心系若迦佛寺那边,夜不能寐,在心里暗讽活该的同时,又觉得她一个人睡不着,却要连累她们三个一起熬夜陪着,真真是坑人不浅。还是阿姆命好,由于脸上起疹子,在山门下面的寮室跟巫医在一处,现在恐怕已然呼呼大睡,跟周公去下棋了吧。

这时,忽听玉里道:“小姐秉烛夜读,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等人?

埋兰精神一抖擞,竖起耳朵。

朱明月抬眸看了玉里一眼,笑了笑道:“要不,你先去歇着吧。”

说话的同时,她往花厅的方向指了一下。

昏黄的烛火照得屋子里一片亮幽幽的,打在窗纸上,映出一团柔和的光影。外面是漆黑寂静的夜,屋里是朦胧昏沉的光,从亮处走到黑暗,更使得人双目不能视物,然而花厅最靠门的一扇窗扉上,悬在内侧窗棂的一挂风铃,在这时,忽然响了一下。

这一声,很细小,却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玉里和埋兰两人的耳力都极好,闻声,两个人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窗外有人!

子夜的后山荒无人迹,除了她们主仆几个住在这一处客堂里,余下的几间都是空房。佛寺里守夜的和尚为了避嫌,从不轻易靠近客堂前,僧侣们更不可能在后半夜摸到后山来。

玉里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别在后腰的匕首上,死死盯着窗扉的位置,凝神仔细聆听。

除了屋内几人微不可查的呼吸声,只有山风呜呜地吹。

会不会是风声?

埋兰用狐疑的目光询问玉里。

玉里摇摇头。

埋兰不知,她却知道,挂在窗棂上的每一串风铃都是由纯铜打造的,分量极重,再大的风也难以将其吹动。这是入住之时朱明月为了防止有外人偷偷钻窗子,让她亲手悬在窗扉内侧的,一旦窗支被撤,窗棂被抬起,屋里的人就会立刻通过风铃的响动察觉。

埋兰等不及了,也不待玉里的示意,操起立在墙角的一柄竹伞就冲了出去。

玉里没顾上阻止,正在犹豫是跟着出去,还是在屋里守着祭神侍女,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一声惨烈的尖叫。

之前负责照顾她们的帕沙瓦小和尚曾跟她们说,入夜之后最好不要出门,而后山离前面的佛殿极远,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到前面去。事实证明他的话是对的,当埋兰用一柄竹伞将来人撂倒,又将绾发的簪子插进那人肩胛的一刻,无比刺耳的几声惨叫也没能引来前面禅舍里的僧人。

“说,你是什么人?”

地上的人捂着肩膀,疼得满地打滚。

玉里将灯全部掌上,又提着一盏灯笼过来。埋兰这才将绣鞋从那人的脸上抬开,一张覆着鞋印的脸庞很稚嫩,身上穿着绛红色的袈裟,赫然是这寺里的和尚。

“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好人?三更半夜不老老实实睡觉,跑到女香客的闺房外面偷窥,还敢说你是好人!”埋兰又一抬脚,狠狠地碾在小和尚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