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问题:蕉林深处是什么地方?

这一回老三就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烂,也再不吐半个字。显然这蕉林荒山是个禁忌的所在,涉及上城的什么秘密,如果他透露了只字片语,即便能在她们手里活下来,乌图赏也不会放过他。

“不说?”少女看着他,“很好。”

朱明月朝阿姆点点头,起身走出花丛。阿姆将裤团又一把塞进老三的嘴里,老三惊恐地瞪大眼睛,发出呜呜的悲鸣,被捆成团的身体拼了命在地上扭动。

阿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就将他摆回倒扣的姿势,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揪起他的头发将他头颅最大限度地往后弯曲;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用嘴剥掉软鞘,冰凉的刀锋朝内往他脖子上一抹,割开了老三的喉咙。

温热的血咕噜咕噜往外冒,男子痉挛着四肢,身下逐渐蔓延开一大滩嫣红,再不动弹。

“他脖子有致命伤,身上又有多处淤痕,这尸体不能留。”朱明月道。

阿姆想了想,取出火折子,还没等把盖子拔掉,就朱明月拦住。

朱明月指了指蕉林深处,“还是搬到那儿去吧!”说罢就迈步往前走。阿姆转身又回到了弃尸原地,一把拎起捆缚大汉的缎带,将他倒拖着走出花丛,跟了上去。

人对黑暗和未知总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个少女的身后还拖着一具尸体,忍受着黑夜带来的这种未知和恐惧,面朝着蕉林的方向走过去,身影渐渐又没入了密林之中。

丑时将近。

林间的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面暄软而潮湿。透过枝杈筛下来的光线所剩无几,斑驳的树影随风摇摆,老松盘虬,桠疤深陷,四周寂静得似能听到叶落的声音。

“小姐,很奇怪这附近都没有武士把守。”

“是挺奇怪的。”朱明月的视力极好,在前面领路,“但我想凤于绯应该不敢说假话…看刚刚这些人走出来的方向,大抵就是这一带,找找说不定还能发现掘尸的土坑。”

“小姐的意思是,要把他埋在他们刨开的坑里?”阿姆拖着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朱明月“嗯”了一声。

阿姆道:“那敢情好呢,省得咱们费力气去挖了!”

随着两人不断地往深处走,从小土坡上往低洼地走,又踩着枯枝败叶从小土坳里上去,越走光线就越暗。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忽然有一阵古怪的声音交织着传来——

两人的脚步随之顿住。

“什、什么在响?”

阿姆的耳力惊人,一下就听见了在周围不断涌起的密密麻麻地窸窣声,还有像蚕咀嚼桑叶的沙沙声,小虫摩擦翅膀的声响…似是正不断地朝着这边靠拢,这动静在静得出奇的密林里,格外清晰。

“快放开你手里的尸体!”

朱明月一声娇喝,就拉着阿姆连连后退。等两人慌忙退出了好几丈远,朱明月掏出火折子一吹,朝着尸体的方向投掷过去。

微弱的火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光焰,就栽进了层层密密的树叶里,点燃起一小簇火苗。借着红色的亮光,但见老三的尸体保持着反向蜷团的姿势,侧卧在空地上,暴露在外的脸部、大腿等处因在地上的磕绊和磨蹭,很多地方破皮出了血,从他喉咙涌出的鲜血染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血路。

就在这时,那些窸窣声更近了。

阿姆定睛向四周一扫视,不由大惊失色。

虫子!

身披黑甲的虫子每只都不大,却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如黑色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尸体聚拢过来,然后很快就找到了尸体的出血点,凑过去,又爬到尸体身上…一层又一层,直至将老三的尸身整个包裹成茧,厚厚的虫衣带着尸体阵阵抖动。

“这、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奇形怪状,还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阿姆的脸已经吓得惨白,朱明月也好不到哪儿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它们应该不会过来…”朱明月道。

阿姆都快哭出来了,“小姐…”

“咱们有加了雄黄的酒糟…”朱明月道,“刚刚你将他身上的酒糟和雄黄、雌黄取了下来,没有了保护,这些虫子才一窝蜂地爬过去,肆无忌惮地啃噬他的躯体。”

阿姆打了个哆嗦,紧紧攥着朱明月的手,“奴婢只听说雄黄可以驱蛇,想…想不到竟然还能驱虫…”

也幸亏方才听了月儿小姐的话,从那汉子身上拿了这些东西,否则现在遭到虫海围攻的说不定就是她们了!

使一具尸体逐渐地干瘪下去,需要多久?

答案是,不消一刻钟的工夫。

那层虫茧正以眼见的速度一点点萎缩、再萎缩…一刻钟后,外层裹得像囊衣一样的黑甲虫子,还有那些从尸身的眼、耳、口、鼻钻进钻出的,又潮水一般渐渐地退了下去。但见原地只剩下一副雪白的骨架,保持着反蜷的形状;叶子从树梢落下,飘在骨架上,骨头还是白的。

被吃掉了…

“都说勐海这地方邪性得很,花草虫蛇多而奇、毒而艳,引来一只往往就能有上百上千只…”阿姆抱着双臂,浑身发冷道,“想不到居然是…是凭借血肉养着的!难怪刚刚那些人要将尸体扔在这里…埋都不用埋,直接就被吃得精光!”

这哪里是什么蕉林荒山,分明就是一座大葬场!

也难怪在这附近没有守卫。

有了这些东西,哪里用得着守卫!

“他们就不怕这些虫子沿着这片蕉林,爬到殿前去吗?”阿姆想起她们下榻的小楼前,花园里团团簇簇,就没来由地发瘆。

“敢养这样的东西,又一直毗邻而居相安无事,必定是有应对的法子,”朱明月道,“刚刚进林前,你没注意到这中间隔离出来的大片土道,土壤不是砖红色,而是微微泛黑,或许就是洒下大量拒虫的药所致。”

“这太邪门了。”阿姆道。

“对了,之前那具尸体分明不是骸骨,那人也说,他们是来掘尸的。”朱明月忽而道。

埋在这里,却没被吃掉,还要挖出来带走?

阿姆心有余悸地道:“奴婢觉得那具尸体已经死了许久,因为尸身已然严重腐烂了,那味道,像现在这种闷热天气,至少也要三四天…就是不知道为何没被那些虫子吃掉。”

“刚刚那人供认,尸体的名字是梅罕…”

朱明月细细回忆起来,而后,说了一句稀松平常但细细一想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记得昨个傍晚,有个名唤‘梅罕’的侍婢还来给我送过东西。”

就在主仆二人犹豫着,是否要在今晚往蕉林的深处探寻的时候,林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并隐隐有火光攒动。

她们连忙躲到一侧的芭蕉树后。

然而刚一躲起来,朱明月就暗道:“糟了!”

“你说这大半夜的,老三不好好尿尿,到哪鬼混去了?”

林外传来一个男音。

“要我说,他说不定已经尿完回去了!”

火把燎烧着,在来人的手中一下一下地来回挥舞,像是照亮前路,又像是在利用火光驱赶什么东西。

走在他旁边的人也举着火把,做着一样的动作,道:“放屁,屋子里黑洞洞一片,根本就没人!咱们来的这一路,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儿…”

“老五、老六快来,这里有具尸骨!”

这时,往另一边去的人喊道。

“这地方到处都有尸骨,一具两具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是,你们快来!”

躲在芭蕉树后的主仆二人不由将心提了起来——阿姆此刻也反应过来了,那具尸体被缎带绑着,虫子吃掉了血肉,整副骨架还维持着蜷缩侧扣在地上!

“老三,是老三!”

首先上前探看的那人,定睛一瞧,不禁呜咽着大喊道。

闻声而来的人,一把推开他,“你怎么知道?”

“老三左脚有六指,这骸骨的左脚就有六指,是老三!他被虫子给吃了!”

来搜林的人一共有四个:两个五大三粗,一看身形步态,就知道都是练家子;其余两个,一个干枯瘦弱,一个身短五寸。

然而先前五大三粗的老三,就是被瘦瘦小小的阿姆给撂倒了:一对四,毫无胜算;二对四,没有任何兵器的情况下,依旧毫无胜算。一旦身上出了血,还可能引来大堆大堆的虫子!

像这种空寂的林子里,稍一有动作,脚踩树叶的声响根本瞒不了人。如果静止不动,等到对方搜林,地方总共就这么大,她们躲得又不远,只要围着尸体向四面发散一找,藏也藏不了多久。

就在朱明月要站出来投降时,忽然从密林的西南角窜出来一个黑影。那黑影的动作快且狠毒,裹挟着雷霆之势直击林中擎着火把的第四个人,在他手中握着一柄铁杵样的东西,罩着那个壮汉的头颅砸去,一声闷响,那壮汉应声倒地不起。

变故发生得太快,围着尸体的另外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其中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户撒刀,怒喝道:“看来就是他杀了老三,都给我上,拿下他剁碎了,给老三和老六报仇!”

其余两人也嘶吼着冲了上去。

此时此刻,树后的阿姆被来人那利落的动作惊呆了,脑中开始飞快地思索此时趁乱带着自家小姐逃离,可能性有多大——还是不行,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反过来对付她们!

阿姆咬了咬唇,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暗暗期待那些人两败俱伤,与此同时,又不免替那个人揪心:有道是行家有没有。只看这一出手,一下子就放倒了最壮的那个,还剩下三个,其中干枯瘦弱的明显最厉害,还有那个身高五寸的矮冬瓜,出手招招狠辣。

却见来人一个展臂,脱手出去的铁杵重重砸在壮汉的头上,将他天灵盖“噗”地打出个洞,倒地的瞬间,脑浆淌了一地。

近身肉搏铁杵这种笨重凶器有些累赘,来人扔掉铁杵后,从短靴里抽出匕首,一割一劈之间,全身着力,气场全开。正是这一对二、刀对刀的厮杀,一个错身间,就听那五寸身材的汉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握着短刀的右手被迫向回弯曲,掌中的刀刃连同刀柄,一起捅进了自己的肩胛骨里——

随即,那瘦小干枯的男子也很快地被来人抹了脖子。

干净利落!

要不是此时敌我不明,阿姆真想给他拍手叫好。

撂倒了四人后,来人用脚勾起地上的一个火把,拿在手里用手柄那端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扫开圈外的落叶,隔离出小片空地,然后将四个人的尸体堆放在一处,又将积得厚厚的落叶拢到尸体周围,在上面点燃了一把火。

熊熊的火焰燎了起来,燃起腾腾的呛人黑烟,火舌舔噬着刚刚死去的人——烧成灰,也比被虫子啃食了强。

亮灼的火光也照亮了来人的脸,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一袭黑色暗纹的劲装,头脸微微薄汗,衫子半湿的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却精壮的身段。他的长相极是俊美,刀刻斧凿一般的轮廓,双眉上挑,薄唇微抿,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凌厉,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亦如阳光碎裂下的雪原冰层。

这时,他将匕首收回刀鞘,阿姆才发觉,居然是绯红色的刀刃,流光熠熠。

“你还准备在树后面待多久?”男子用树枝勾了勾火堆,道。

被发现了!

阿姆心里一根弦绷了起来。

这下可好,死了豺狼,来了虎豹,可自己分明不是这虎豹的对手!

就在阿姆准备拼死一战时,年轻男子已经扔了手中树枝,大步朝着这边走过来——阿姆刚伸手去反击,就被对方一招轻而易举地化解。对方又伸出手,一把攥住自家小姐的手腕,将她从树后的阴影中拽了出去。

两人俱是一袭黑衣,一个英武俊朗,一个纤细娇美。身姿纤细的那个,正用无比惊愣的目光看着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却也没有任何反抗。

阿姆这才收回了要捅出去的刀,默默退回到树后面。

“才多久,就不认得本王了?”

沐晟见那个小侍婢很自觉地退下了,攥住朱明月的手,将她一把提到身前,微弯着薄唇似是微笑,咬牙切齿的声音却透露了些许怨气。

“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艰难地说道。

在他刚一现身的时候,朱明月就认出是他了,但是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明月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堂堂的云南府黔宁王、三军统帅,缘何会在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孤身一人出现在敌方的老巢,还是在曼景兰、在上城!

沐晟却不言语,只是上前一步,靠得她更近了。朱明月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倾,抬眼对上男子的双眸,映着火光,他双瞳似冰似焰,显得灼灼慑人,却又缱绻着说不清的低柔。

“你…”话未说完,沐晟张手将她一拥,她整个人就被揽进了他的怀抱中。那一刹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之声。

“我来了。”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颤,忽然有些发酸。

很多柔软却陌生的情绪,直到这个时候,似乎都要在同一时间后知后觉地在心底里泛滥开来。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漏算过一人的存在,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隐隐期待过一个人的出现,不是因为他刚刚在危难关头解救她于险境,也不是他的出现及时避免了她暴露身份…而这感觉实在太陌生,让她心跳怦然,百感交集。

此时此刻,最目瞪口呆的莫过于阿姆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她真没错看,自家小姐不仅仅与这年轻男子相识,两人之间还“关系匪浅”!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朱家明月吗?她可没见过她如此外露的一面!

“此地不宜久留,”他抱着她,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轻轻磨蹭,“这些火把上的药料有限,一旦被挥发掉,那些虫子很可能会主动对活人发出攻击…”如果不是在这种危险地方,他忽然很想一直这么抱着她,将分开的这段时间都补回来。

朱明月蓦然回神,也想起来还有阿姆在场,脸上一热,从沐晟的怀中挣脱出来,转头朝着躲在树后有些拘谨的小侍婢招了招手:“来,见过黔宁王。”

黔宁王!

阿姆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小姐,又看了看那年轻俊朗的男子,这竟然那位堂堂的封疆大吏、世袭罔替的小沐王爷!

“奴、奴婢…阿姆。”

阿姆走过去行了个礼,磕磕巴巴道。

沐晟的目光从阿姆的身上一扫而过,转眸,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朱明月。

朱明月道:“是小女在土司府结识的,可托生死之人。”

沐晟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要往林外走。朱明月拦住他,道:“如果要穿过这片蕉林,王爷能不能办到?把握有多大?”

“你想到林子的另一面?”

朱明月点头。

沐晟蹙眉道:“那里有什么?”

“小女也不知,”朱明月道,“只是觉得,勐海的秘密很有可能就在这林子的后面。”

沐晟一怔,看着她有些复杂:“所以你才会深夜到此?”

朱明月道:“来都来了,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我主仆两个人身上都有拒虫的药酒,还有这些泡了火油和药料的火把,问题应该不大。”

事实上,就算有问题她也得去。

沐晟攥着朱明月的手紧了紧,眼底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忽而轻轻一叹,道:“那好吧,既然你想去,我带你过去。”

朱明月拉住他,“王爷只身一人?”

从他露面到现在,似乎唯有他一个,连个亲随护卫都没有。

沐晟挑眉:“怎么,觉得本王不够分量?”

朱明月道:“一切要以王爷的安危为先。”

“一切以你的计划为先。”他捏了捏她的下颚。

宛若冰山雪原消融了一般,面前男子唇畔流泻出的笑纹,是他对她近乎迁就的妥协,这让阿姆甚为讶异。阿姆迈着小碎步跟了过去,双眼冒起了小星星。

这片林子的确是不宜久留。不仅有吃人的虫子,接连死了五个人,又焚尸点燃了一场火,火光和尸体的焦煳味,随风飘出林子外,迟早会引来上城的守卫。

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给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更多叙旧的机会、解释的机会以及解惑的机会…但昔日培养出的默契,又让这两个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踏着堆得厚厚的落叶,男子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拉着少女,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两人劈山开道一样,一路穿林过丛,在愈加浓密漆黑的密林中,驾轻就熟,犹入无人之境,走道却不是笔直的路线,而是迂回斜着往深处穿插,跟之前凤于绯领路的方式很像。

跟在最后面的阿姆很佩服他们适应黑暗的能力,又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个走法,却害怕那答案自己接受不了:万一黔宁王说,这些落叶下面就藏着甲虫,而他们正从满是虫卵的叶子上面踩过之类…阿姆悚然了一下,还是决定闭嘴,老老实实地在两人后头跟着。

“王爷对这里怎会这么熟悉?”

“不是本王熟悉,像这样的密林在勐海实在有很多,不是生长着毒死人的艳丽绿植,就是遍布毒虫蛇蚁,不小心碰一下或者被咬了,很可能会命丧当场。”说罢,他转身看了一眼她火光映衬下,楚楚动人的娇颜,“就像你这种没有当地生活经验的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乱撞乱闯,纯属是不要命的做法!”

朱明月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对这样关心的指责没有回嘴的借口。

勐海之地多丛林、湍流、险滩…她早就在书中看过,在神祭堂也听一些姑娘提起,勐海的某些地方,莫说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毒虫蛰了,便是有些外表冶艳绚丽的花草,稍微触碰一下上面的露珠、花蜜,就会引起大片肌肤红肿,乃至全身中毒。刚刚那些吃人的黑甲小虫,只怕是冰山一角。

“别说小姐,便是奴婢这地道的摆夷族民,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