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几个人浇得湿透,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小溪一样。沐晟捧住少女的脸,大声道:“珠儿,你听我说,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走桥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一旦鼠群追上来,到时候我们跑再快也赶不上老鼠的速度。”

老鼠不会顾及这是不是天险,一定会跟着窜过桥面,届时大量的老鼠如跗骨之蛆随之而至,就算三人能平安抵达对岸,还是要面临被吃掉的结果。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知道。朱明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将下唇咬得出血:“沐晟,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要不是她,他不会来,更不会濒临死境!

沐晟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吻了一下她的唇,“相信我,我们不会有事!”

时间紧迫,下定决心就要付诸行动了。

沐晟扶着断崖边缘的岩壁,双腿先着地,跳下了一丈多高的坍塌桥头,然后伸手扶着朱明月跳下来,朱明月又扶着阿姆跳下来。

界碑压在大石块下面,被雨洗刷得一片清寒。

孤零零的索桥在雨雾中摇摇晃晃。

“咱们一个一个过,体重最轻的先来。”

单人过桥,桥面承担的重量会大大减轻,他们活下来的机会也就会加大。

阿姆一把抓住朱明月的手,“不要,奴婢最后一个过,小姐先过!”

朱明月断然呵斥道:“我们三个中你最轻,如果连一个人都过不去,剩下的两人除了跳崖别无他选。”她说罢,紧紧扶着阿姆的肩,“如果换成是我,这桥面万一因不堪重量塌了,咱们三个人的生路就都断送了。阿姆,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小姐,奴婢不要!”阿姆几乎是哭着嘶喊道。

朱明月红着眼眶,硬是将她一把拽到桥边,“你必须先过!”她说完,在阿姆耳侧,用决绝的话音道,“如果只剩下你一个了,记着去完成我没做到的事…”

阿姆心中大恸:“不,没有主子死,奴婢独活的道理!”

“我以北镇抚司的名义命令你!”

两个少女的脸庞上湿漉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阿姆死死咬着唇,咬出一道血痕,头也不回地迈步往桥上走。

月儿小姐,就让奴婢去给你探路!

矮小的侍婢浑身湿透,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弱可怜。

她张开手扶着两侧的凭栏,刚一踏上,桥面就开始摇晃。这种摇晃随着她越往中间走,就晃得越厉害,眼前黑黢黢一片,脚下就是无底深谷,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朱明月和沐晟在断壁边无比紧张地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姆的身影。直到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那瘦小的姑娘逐渐隐在了雨雾中,隐约好像是走到了对面的崖壁上,然后朝着这边使劲地摇晃手臂,大家不由得松了口气。

“该你了!”

“鼠群追上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沐晟顺着朱明月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丈多高的断崖上面,隐隐约约隆起一层黑压压的小圆点,如潮水般正朝着崖壁的方向涌来。

原本此时雨大天黑,又离着不近的距离,应该看不出来。但是那些老鼠实在太大了,最小的也如脱兔一般,大堆大堆地横冲直撞而来,竟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怎么会这么快?

沐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显而易见,当那些锲而不舍的老鼠漫到断崖,还没过桥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快走!”

他焦急地推了她一下。

这个时候,朱明月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冷不丁地抽出别在他腰间的龙雀,一个转身跳到了石碑的另一侧。

“珠儿,你这是做什么?”

沐晟探手要抓她。朱明月将龙雀的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不准过来!”

“沈明珠,你要干什么!”

沐晟大吼。

“你先过这桥!等你过去了,我再过!如果你不听,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雨水迷蒙了少女的双眼,清丽的脸颊白得没有了血色,却面容坚决,目光如铁。

已经没有时间了。

鼠群眨眼而至,怕是连一个人过桥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是沐晟,如果桥面撑得住他的重量,如果他能在后半段跑过去,哪怕跟着窜过去一部分老鼠,他也能对付得了。

朱明月这样想。

“等我过去了,你再过?”沐晟忽然大笑,眼底冰寒到了极点,“你要怎么过?跟着那些老鼠一起过桥,还是跟着那些老鼠一起坠桥?”

当一个人被老鼠包围的时候,心里该是多么的恐惧?

湿滑油亮的皮毛在地上蹭来蹭去,拖着长长细细的尾巴,黑压压地都聚拢到她跟前,用湿润的尖鼻子嗅着她裙摆和鞋面上同伴尸体的味道,一双双红色小眼睛里泛出贪婪而仇恨的光芒,然后成群结队地窜上前…

不管他能否走到对面,她都不会再有生的可能。

见沐晟还站在原地不肯动,朱明月急得跺脚大喊:“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要么我现在就死在这,要么你先过去!”

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发丝黏在脸侧,沐晟朝着她一步步走过去,“我不会把自己的女人留下。”

朱明月咬碎银牙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绑他过去,“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西南的黔宁王,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你必须活着回去!”

在今日之前,朱明月从未想过她这样的人会将活下来的机会留给别人。或许她会后悔。但此时此刻她做了,毫不犹豫…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自己面前这个男人。

“我活着回去,然后看着你喂老鼠!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沐晟怒吼的声音未落,已经动作如电,直接跨过界碑逼近她跟前。他手掌就扣在刀刃上,硬生生阻断了她要抹脖子的动作。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沐晟——”

朱明月像是被蜇到,尖叫着放开刀柄,扶住他血流如注的手,“你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雨水很快就将刀锋上的血冲刷掉了,沐晟将龙雀重新别回腰间,一把将她拽到跟前,死死攥住她的手,“珠儿,咱们一起过!”

鼠群已经近在眼前,断崖上面,几乎看得到打头一排的轮廓。

沐晟毫无迟疑地拽着她走上了摇晃的索桥,狭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过的桥面,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踩上去即刻轻微地下沉。

朱明月心里又急又骇,使劲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而他是用割伤的手攥着她,她越是挣脱,血流得越多。

身后是硕大的老鼠群,脚下是万丈深渊。

“相信我吗?”

沐晟回首,朝着她露出一抹笑容。

朱明月的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放开我!”

“不放!”

说罢,他就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被雨水浇过的桥面格外湿滑,两边各有一根铁锁作为简陋扶手,却与桥面隔了足足半丈多高,中间悬空,只要一脚踩不稳,很容易就从空隙间掉下去。

两人的重量使索桥产生剧烈的摇晃,每一步都像踩在随时沉没的船舷上。从天上落下来的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两人危立在半空,身体跟着桥板摇摇欲坠,视线周围都是断了线似的雨幕,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希望,就像是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深渊。

朱明月回望眼,忽然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冰冷起来。鼠群已经漫上了断崖,好些还顺着崖边爬了下来,有一些是摔下来的,一两只掉在石碑上,滚了几下就掉下了崖壁。

果然还是跟过来了。

索桥上的负重在加剧。

就在这时,脚底下蓦地感受到了索桥的颤抖,朱明月惊恐地咬住唇,一颗心霎时坠落谷底。她的手还被他牢牢地攥在手中,她感觉到他攥得更用力了,像是紧张,又像是要借此传递给她力量,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

“沐晟。”

她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铁锁拖动石块的巨大声响随即传来,夹杂着藤条崩断的闷响。几乎是一眨眼的速度,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出口,两个人的脚下就塌了下去,身体急剧下坠没入了深渊。

“小姐——”

头顶上是阿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玉里并不像朱明月之前估计得那样,一直等到翌日的早上,还没有朱明月消息的话,才会将她和阿姆两人双双失踪的消息禀告到修勉殿。

事实上,她是被乌图赏派来的人抓过去的。

人来的时候,玉里就坐在沈明琪和凤于绯住的主屋前的花厅里避雨,两个男子一个心急如焚,一个老神在在,三个人正争执着什么。

“拓索哥哥,你就告诉我,好好的,九老爷为何要抓我?”

玉里跟为首的侍卫统领有些交情,不禁哀声求他。

拓索冷冷瞅了她一眼,反问了一句:“你多少年没回勐海了?”

“七、七年…怎么了?”玉里疑惑道。

拓索哼笑了一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难怪阿都哑那小子以前总说,都快记不住你长什么样子了!”

玉里表情一僵,“拓索哥哥,阿都哑…还好吗?”

“他死了。”

玉里猛地抬头,“什么!怎的死的?什么时候?”

“就在昨晚,你那位好小姐失踪的时候,”拓索眼底露出一抹凶光,“不仅是阿都哑,还有莫连、岩烙、岩乞和姑铛,都死了!就死在蕉林荒山!”

玉里闻言大惊色变:“蕉林荒山,那不是…”

那不是上城的禁地吗?

这时,就见拓索转过脸来,恶狠狠地道:“一夜之间死了五个人,一个只剩下一副骨架,其余四个人被烧成了灰,待会你可要好好向乌图赏管事交代,绝不能有一丝隐瞒,否则,我第一个拿你的人头去给他们陪葬…”

被带到修勉殿西面的小暖阁时,有侍婢先行进去通报。门前的帘子半掀着,一边被挂在门顶的勾角上,跨进门槛,走过两道打帘子的落地罩,来到帷幔重重的小阁内,阁内地上烧着一个小火盆,里面“噼里啪啦”烧着两小截儿石蜜,浮动的热浪中散发着一股香气。

那九幽侧卧在罗汉床上,背后竖着一座透雕棂阁状围屏,一双有些瘦削的手懒散地托着脸颊,乌丝如黑瀑般旖旎而下,半遮半露地披散在身上。青色织金的薄衫子敞开着,挡不住的肌理细腻、骨肉匀称,胸前大片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九老爷,人带来了。”

那侍婢跪在地上,垂首道。

“乌图赏呢?”

“回禀九老爷的话,乌图赏管事刚刚领着人从后殿那边回来,正在殿前安排人善后。”后殿,即是蕉林荒山。

一下一下抚摸着手底下的花斑小豹,男子慵懒地道:“火扑灭了?”

“是的,乌图赏管事说,稍后就亲自来向九老爷您禀告。”

“嗯。”那九幽摆了摆手,地上的奴婢匍匐在地磕了头,就跪在地上退着出去了。

这时,那九幽又道:“让她先在外面等着,等乌图赏回来,叫他即刻来见我。”“是。”

衣襟湿透的乌图赏跨进门槛,抖了抖浑身的雨滴,悄悄地探头望过来,就瞧见自家主子一身妖娆地靠在水晶枕上,面朝着窗外帘幕一样的大雨,不知在想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唇边挑着一抹萧瑟的冷笑,静静出神。

平素在殿前伺候的人看到这架势就会知道,表面似很平静的男子,其实正处于盛怒之中。

乌图赏的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咽唾沫,道:“老爷,老奴回来了。”

那九幽转眸,乌图赏的狼狈样映入了眼帘——裤脚被烧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红肿起泡的皮肤,真是触目惊心,手肘下面也是破的,脸上黑糊糊几块,左眼角蹭破了皮,露出鲜红的嫩肉,就连半绺头发都被烧焦了。

那九幽轻嗤一声:“你以为故意弄成这副可怜相,我就不舍得追究你了?说,到底怎么回事?”

乌图赏面上露出一丝悲意,哭丧着脸道:“老爷,都是老奴无能,昨晚上老奴安排人去后殿那边将梅罕的尸首拖回来,不料那几个人居然都死在了芭蕉林里。要不是刚刚小叠峰着起了熊熊大火,老奴领着人去救火,还不知道他们都死了!”

乌图赏说了两件事:五个老奴之死;小叠峰的大火。

那九幽眯起眼:“昨夜有人死了?”

乌图赏一个劲儿点头,面上几分难过:“是阿都哑他们,老奴先是在林子不深的地方发现了岩乞一副光溜溜的骸骨,又在旁边找到了阿都哑他们四个的随身物件,这才确认,五个勇士都死了!”

在修勉殿前伺候的,除了一批调教有素的奴婢和仆从,还有十二名身手了得的勇士,负责贴身保护供其差遣,很是受到倚重。这十二个人也只听那九幽的命令,别人没有权力调遣他们。如今一下子就死了五个…

那九幽眼眸陡然大睁,冷光乍现,心里恼意更甚,“查到没有,是什么人干的?”

乌图赏猛地打了个哆嗦,身如筛糠一样地道:“老爷息怒,老奴觉得能一连杀害五名勇士却全身而退,有此能耐的,莫、莫说是咱们勐海,就算是在澜沧也不多见…老奴怀疑行凶之人,跟小叠峰的大火不无关联…老奴已经派人追过去查了,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一下子死了五名守卫勇士,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直到小叠峰着火,乌图赏才得知?

是他这个管事不称职?

不,就是因为他太称职了,将上城一应奴仆的分工细化到最细,才导致了中间的阴错阳差——

昨日一个叫梅罕的侍婢死在了修勉殿,阿都哑等五名守卫勇士奉那九幽之命将尸体处理掉,照例是直接扔到蕉林荒山,让尸体喂虫子。然而因为某些原因,虫子没有碰梅罕那具尸体,乌图赏知道后,通知了阿都哑等人,五个人又不得不趁夜过去将其拖回来。

这就出现了问题,梅罕的尸体被带回来之后,交给了专门负责处理善后的奴仆,阿都哑等人完成了分内,就离开了。隔日一早,乌图赏收到的禀报是梅罕的尸体已经被妥善处理掉,而他并不知道阿都哑等人在随后都遇害了。如果不是小叠峰起火,恐怕直到阿都哑他们几个在当差之日缺席,才会被人发现他们失踪的事实。

“老爷,阿都哑几人能将梅罕的尸体送回来,说明他们在后殿那边掘尸的时候,并未遇到危险。但是他们又死在了后殿…”乌图赏皱着眉,“这岂不是说明,他们是在掘尸之后,再次回到了后殿。可好端端的,他们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后殿不仅是禁地,在知情人眼中,也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

那九幽是何等玲珑心窍之人,闻言睨下目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阿都哑他们背叛了我?”

乌图赏弓着腰道:“老奴绝不敢怀疑老爷您的判断!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最近咱们曼景兰来了不少外人,假使有内鬼,不正好到了他们四处活动的时候?当然,老奴也不是说阿都哑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三更半夜,还是后殿…”

若非不可告人,何必偷偷摸摸?

若非去见谁,何必选在蕉林荒山那种让人忌讳的地方?

乌图赏用两个反问,欲言又止地引起了那九幽的疑心。

那九幽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修长的手指在小豹的后背一下一下抚摸,似是沉默又像是在思考,好半晌,才徐徐地道:“这件事就交给你秘密去查,不要大张旗鼓,更不要兴师动众,一旦查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来报,能内部消化的,就内部消化…”

“老奴明白。”

“行了,你出去吧,把玉里叫进来…”

“是。”乌图赏俯首叩了一下,弯腰退了出去,低垂的脸上一抹笑意忽现忽逝。

等玉里进去的时候,里面伺候的侍婢全部被清除,就连领她进来的乌图赏都被屏退了。

撩开帘子跨出门槛,乌图赏走到抄手游廊中,抬手摸了摸蹭破的下颚,疼得龇牙咧嘴。他要去亭子里避避雨,这时,就见迎面走来一道身影,“乌图赏管事留步——”

“拓索统领,”乌图赏打了个招呼,“怎么,有事?”

拓索面色有些不善,道:“乌图赏管事,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讨教讨教——昨夜带着尸体过去复命的,分明只有阿都哑、莫连、岩烙和姑铛四个人,没有岩乞,你为何知情不报?”

乌图赏神色一紧,下意识地往身后暖阁看了看,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瞪了拓索一眼,“拓索统领有什么事,不妨跟我到亭子里去说!”

这场雨下得很久,就像是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砸下无数铜钱大的雨珠下来,天地间结成厚厚的一片水雾。

“你是不是疯了,暖阁一共几道门,你在阁前的抄手游廊里大呼小叫,生怕自己脑袋长多了是不是?”

乌图赏背着手教训道。

拓索冷哼了一声:“乌图赏管事别扯开话茬,阿都哑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又要混淆视听?”

面对拓索一脸审视和质疑的神情,乌图赏忽然笑了,道:“你不会是怀疑我杀了阿都哑他们吧?”

拓索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昨晚上是我负责东西两面的巡守,你若是擅自出门,我必然知道。”

乌图赏道:“你知道就好。还有,这不叫混淆视听,我只不过是适当地筛选出了一些该报的,筛掉了一些不该报的。九老爷日理万机,不是什么事都要事无巨细。”

拓索道:“你不用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昨晚上阿都哑他们去后殿取梅罕的尸体,去时五个人,回来时四个人,再后来,就全死了。刚刚你去救火,在那芭蕉林子里发现了一具骸骨,已经证实是岩乞的。这些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说明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