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香菇,朱明月在宫里见过这东西,是肉灵芝!

“《始皇本纪》里记载过,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听闻东方有一种仙药,食之能够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于是派了方士名医徐福倾尽人力、物力去寻找,最终找到的就是肉灵芝。”人手形状,肥厚且润滑,色微红,状如肉;黄者如紫金,失一片复一片,乃是历代帝王才能享用的圣品,久食能轻身不老,延年益寿。另外,它还有一个名字:太岁。

“布施高僧不惜在‘太岁头上动土’,却非要让我二人误以为高僧与勐海的主人有仇有旧,会迁怒加害我们用以泄愤…这等良苦用心,岂不是故意要让我二人蒙在鼓里,以免觉得受此大恩于心有愧?”

肉灵芝这种东西,宫中仅存一朵,还是太祖爷时期传下来的,轻易不舍得拿出。先懿文皇太子缠绵病榻期间,太祖怜惜之,特命内侍取来撕出小片熬药,用以吊着续命,足可见是无价之宝,万金难求。布施老和尚却切下来其中的一个朵!这要是换成太祖时期,发现民间擅自食用更挥霍无度,不被杀头才怪。

老和尚又扯了扯面罩,嘿嘿笑着道:“女施主真是见多识广。不过老僧乡野之人,无意间在山间采得,只当那是一株长得过大的蕈子,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熬汤尝鲜,你们来了就权当是招待一下,总比留着发霉强。”

哪里会发霉?若保存得当,那东西吃掉一片,自己还能长出来的。

朱明月哑然失笑,不知是该说他暴殄天物,还是心性豁达才好。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峦间响起了梵音。起初声音很微弱,随着谷风飘飘渺渺地传来,时隐时现,到了后来,像是更多的僧侣加入了吟唱,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随行,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无异。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第七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

深谷中雾霭如烟,给山间的千百佛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当年悉达多太子在树荫下端坐静思,慈悯之心顿生,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毅然出家,苦修跋涉访求道法。经过很多年,太子放弃苦行,历尽艰辛来到迦耶山,在菩提树下禅定,当一日星辰照耀大地,终于豁然大悟,完成了无上正觉,此后世人尊称他为佛陀。

佛陀是四身五智的无上智慧者,奉献所证心得给世人,帮助众生解脱苦恼,是无量功德、大彻大悟的圆满,透过障眼浮云,看到苍茫的大地,发现彼岸的曙光;也是给予,是度化,是慰藉,是春风化雨,是普度众生。

布施老和尚很丑,甚至可以说是貌陋骇人,不得不终日戴着一个黑色面罩。他的脾气也很古怪,力大无穷,声似洪钟,偶尔发脾气还会吼着骂人。但是石窟中的僧侣们都知道,深谷外的村民都知道,他有一颗佛之心。

他经常赤脚穿梭在山上的密林间,徒手攀援在悬崖峭壁上,采集大量的草药,经过他的配制,这些草药往往会有奇效,因此医治好了深谷外的很多村民。他时常会在高危的栈道间穿行,随手捡回一些受伤的小动物,治好了再放生。

昨日的晌午,他去蝙蝠洞投食,发现了躺在里面奄奄一息的两个人,顺便也将他俩捡了回来。他给沐晟接上了好几处断骨,彻夜不眠熬了两大锅药。他冒着大雨顺着栈道出山,从山外的佛寺请回来比丘尼给朱明月的外伤涂药。

在他眼里,那肉灵芝就是一株大蕈子,能让这两个身受重伤的人很快就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大蕈子。

人们无从猜测他脸上的伤从何而来,很可能是在采药时,不慎被毒蛇咬的;或是在河边救治濒死的野兽,反被撕掉皮肉。他有高超的医术,为何没能自医?也许当时他正赶着去村里给老人和小孩救命,也许他是孤身一人昏倒在荒郊野外…

他什么也没说,迈着蹒跚的步子回来了。伤了脸,他就给自己缝制了一个粗糙的黑面罩,套在脖子上,遮住大半张面容,然后继续穿梭在山间、栈道。村里的孩子有时开玩笑地叫他“鬼脸佛陀”,他总是呵呵笑着打一个稽首,“佛在汝心,何管是鬼是神?”

响亮的梵唱飘荡在深谷之间,仿佛是滋润的微雨,仿佛是安详的春风,让人感受到了温暖和精神的皈依。少女听着听着,忽然顺着栈道走了下去,直至走到离那梵唱最近的地方,面朝着那个方向,一双眼眸似能望断秋水——

这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在南传上座部佛教的石窟和石塔中,能唱诵出这种经文的,就只有…

“女施主,沐施主醒了,叫你呢!”

上面传来布施老和尚洪亮的嗓音。

几乎全身被包扎起来的男子,如一个大蚕茧般半躺在石床上。额头上也缠着一圈巾子,将左耳包得严严实实,脸上的蹭伤都结了痂,一块浅,一块黑,将好端端的一张俊颜弄得有些滑稽。

朱明月蹲下身伏在他床榻前,问道:“好点了吗?”

“好多了,就是觉得头重脚轻,一闭上眼睛又天旋地转的。”沐晟一只手固定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按着额角,无奈地苦笑道。

“布施高僧说这种药的后劲大,反正你也要躺着养伤,多休息才能好得快。”朱明月拿起一个打蒲扇,一下一下地帮他扇凉。

沐晟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拿蒲扇的动作。她的两只手也包扎着,包得很仔细,几乎每一根都被单独缠裹起来,露出光秃秃的指尖,上面的皮肉刚长好,红红嫩嫩的。

“新肉刚长出来,正是碰哪儿哪儿疼的时候,小心别给弄破了。”

沐晟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在石床上,像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些晒伤、被树枝划伤、磕伤的痕迹仍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跟花猫似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石窟里没有妆镜,能用以照影儿的就只有脸盆,朱明月对着水面照过,却看不太清楚,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下意识地偏开脸。

沐晟捏着她的下颚,又将她的脸扳回来,“我瞧瞧。”

朱明月仰起脸来,男子的一双眼眸深邃而低柔,眼底似有绵绵密密的网,一丝丝,一缕缕,将她团团包围。他的下巴长出了胡茬,略显沧桑的脸弱化了几分俊美,多了几分硬朗的阳刚,此时此刻凝眸专注的目光,像是星辰般明亮,又如同月光般缱绻。

“很难看?”

朱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确定,不由得想抬手遮一下脸颊,沐晟却不许,“怎么会难看?底子好,想要难看恐怕也不容易…但是难看些倒也无不可,省得别人觊觎。”

朱明月闻言哭笑不得,道:“这世间女子盼望容貌出众的多,还没谁会以无盐而沾沾自喜,我可是万分庆幸只是轻微的擦伤,否则不是要哭死了!”

沐晟微微一笑:“忒俗。”

“本就是俗人。”

沐晟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但是俗得可爱。”

世间女子是否都生得如她这般出色,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一个着实是百色俱全,聪慧大气。她从容、自信,骨子里也相当嚣张,以一种很低调安静的姿态,绽放得肆无忌惮、亮烈张扬。最引人的却不在美貌,看得到她的柔软娇媚,不会想到她的临危不惧、沉稳老练;看得到她的伶俐狡黠,不会想到她的步步为营、足智深谋。

她如一枝芬芳夺目的春花,一步步地映入他的视线,又恣意盛开在了他心间。

“此事过后,跟我回云南府吧。”

沐晟低头摩挲着她的手腕,道。

朱明月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若是能在这里平安地全身而退,自然是要回云南府的。到时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少女垂着眼眸,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明眸善睐,眼底剔透而明澈。沐晟不禁想起,多少次因为去沈家的事她跟自己据理力争,次次败下阵去,直到现在她连锦绣山庄的大门都没见过。

“我的意思是,回云南府,王府藩邸。”

朱明月疑道:“什么王府藩邸?应该是沈家的锦绣山庄。”

沐晟轻咳了一声:“你收了本王的东西,还想反悔?”

也不知是情急还是紧张,一开口连“本王”的自称都出来了。朱明月想掩住他的话也来不及,往后面四周看了一眼,偌大的洞厅内并无外人,洞窟外的栈道上也空空荡荡的。她松了口气,又不免迷惑道:“什么东西?”

“那些首饰。”

男子说到此,像是怕她想不起来,特地补充了一句,“到元江府的第一日早晨,我让人放在马车里的那些。”

元江府、马车…朱明月闻言这才恍然了,是那些分量颇重的金银头面。她忍着笑意,压低声音道:“小女怎不知堂堂的黔宁王,恁地小气,一方宝函也要斤斤计较!”

“还有裙衫。”

男子一本正经道。

朱明月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说还有那几个香囊!”

就在这时,却见男子俊朗英凛的面容起了变化,双颊像是染上了醺意,一点点地弥漫开,居然是脸红了,“对,还有香囊。”

金银、裙衫、香囊…

朱明月前后略略一想,不由怔住了。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与?金薄画搔头。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

是那首定情诗。

朱明月感到心里怦怦直跳,瞬间有些面赤耳热,她抬头望向他清俊逼人的脸,有迷惘、有诧异,也有疑问,她并不确定会是自己想的这些。这时,就听他道:“那些定情信物你全收下了…虽然你没带走,但都给你留着。当时你也的确是收了的…”

他整个人紧绷绷的,僵硬得如同一段木头,一个字一个字却说得极为认真而坚定。

朱明月的脸红成一片,道:“什、什么定情信物…你起初明明说,那都是对我的酬谢!”她可没记错,那时候因为沈家的事仍有不快,而他为了向外人彰显她这个“新欢”的地位,特地将她妆饰得贵气华丽,如同宝塔一般。

“是酬谢,更是定情信物!你收了也戴了…就算是定下了,再想反悔断然是没可能。”沐晟双目的视线灼灼,透出侵略和霸道,像是不容她有任何置喙。

这如抢亲骗婚一般的架势,顿时让她啼笑皆非,却见男子坐直了面朝向她,深眸中含着一抹郑重,庄容正色地道:“不过我还差一句话没问——”

“什么?”

沐晟又咳嗽了一下,好半晌才扬起头来,一板一眼道:“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这一句本该是情人间最狎昵的轻喃,又或是花前月下最动人的倾诉,他却说得倨傲而铿锵,仿佛无需她的回答,也不用她答应。而眼前既没有风花,也没有雪月,他一身狼狈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却理直气壮地朝着她念情诗,那双如渊似潭的黑眼睛亦如盛满了阳光,咄咄晶亮,炽热迫人。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这句的原话是“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人家说的是两情相悦。

绾了绾额角的碎发,她偏过头去,唇角却随之轻轻地牵起:“你这是以公谋私、强取豪夺。”

“我乃整个西南边陲的藩主,我说的话就是理所当然!谁敢反驳?”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嗓音有些大,忙降低几分道,“当然,如果你能成为黔宁王府的女主人,你就可以反驳。”

说罢,他就正襟危坐般摆正了姿势,等着她回答。那意思像是:怎么样,条件还不错吧。

那话听起来的确是很顺理成章,但仔细一想却不对。朱明月小声道:“王爷这是换汤不换药,其实最终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聪明的姑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沐晟抿着唇,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片刻,轻描淡写道:“现在整个西南的人都知道,沈家小姐是黔宁王的红颜知己,无论你走到哪儿,他们都只会认为你是我的人。而且…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曾经…不是我也不会有别人,也不能有别人!”

前一句还占些道理,往后越说就越离谱。

朱明月通红着脸,气得站了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曾经什么?”

“曾经睡在一起。”

朱明月瞪大眼睛,跺脚道:“你别胡说!”

“夜宿在林间的一晚,我们确实是睡在一张藤床上了…”男子无辜地仰头看着她。

藤床、夜宿…朱明月有种抓狂的感觉,咬牙切齿道:“那也不能说…”

沐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倏尔弯起唇瓣,一双眼睛如夜的星辰透亮,“珠儿,你害羞了。”

朱明月转身就要出去,沐晟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自然是不敢用力。他拦住她后就倾身过来,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你背对着我做什么?”

朱明月扭过头来,就见男子满眼都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见她不说话,男子的俊脸又往前凑了凑,身上凌厉而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考虑好了吗?”

含着笑音儿的话语,磁性动听得不可思议。朱明月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考、考虑什么?”

沐晟抬了抬下颚,“刚刚那个问题。”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褪去的红晕又有回暖的趋势,朱明月咬了咬唇,用小小声线道:“王爷不是说以貌取人忒俗?媸妍美丑不过一副皮囊,更何况——”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来来回回扫过去。

沐晟道:“何况什么?”

“王爷眼下这副姿容,实在…惨不忍睹,小女真是看不出有何‘颜’可‘悦’!”少女说完就退后了好几步,沐晟闻言再想去捉她,却是不能。

一只手臂吊在胸前,两条腿都绑着竹板固定成“一”字——浑身上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确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沐晟坐在石床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亮灼而清冽的目光滑过她的脸庞,“过来。”

朱明月站在原地。

“你怕我?不敢过来?”

朱明月牵起唇角道:“激将法可不管用。”

男子抿着唇看她,不发一语。此刻他的侧脸正迎着轻媚阳光,一双黑亮亮的眼眸湛然清澈。的确,他现在的模样很狼狈,可能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却抹不去那俊朗卓然、气质隽永,倨傲的笑容,隐含热切的视线,都让人无端沉溺。

朱明月的心跳仿佛一滞,双颊也烧起来。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偏着头道:“我要去给你端药了,布施高僧说,今天你的药量要增加。”

提起“药”字,男子的眼睛瞪了一下,然后皱起两道浓眉,“晌午不是喝过了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可是布施高僧说的。”

“可我总觉得那药里不是加了苦瓜、就是黄连…”沐晟眉头紧锁,低声道。

这时朱明月已经走出了洞厅,迎着阳光,扑面而至的光照投射在她的脸上,连着她的心也暖洋洋的。走到外面她抬手挡了一下,视线不由得又落在对面山崖上的那一座巨大的卧佛,那一刻,在她心里有什么似乎更加坚定了。

在随后的时间里,布施老和尚果然又从谷底采来了一筐药材,在下面熬制成一大锅药。沐晟连喝了三碗,又喝了些肉灵芝热汤,已然是苦得双眼冒星星。

布施老和尚很贴心地准备了小半碗波罗蜜,给他解苦,刚端过来就被朱明月拿走了。男子卧在石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坐在对面的石桌旁边,一颗一颗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剩了个空碗底,不禁暗恨这丫头真是记仇,然后神智越来越迷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刺鼻的药味弥漫在洞厅里,朱明月走过去给他盖被子。

“女施主要是就这么走了,沐施主醒来之后怎么办?”

布施老和尚的声音响在身后。

掖被子的手一滞,少女的目光望着石床上男子安静俊美的睡颜,道:“这药能让他睡多久?”

“一两个时辰左右,等他醒过来,再喝一次药,两相混合的药力,怎么也能让他一觉睡到第二日的清晨——”布施老和尚说罢,又补充道,“不过女施主放心,老僧配的这药方绝对无害。”

朱明月道:“时间足够了,有劳布施高僧。”

给他掖了掖被角,她的声音轻轻,又道:“自从我们再次相遇,他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这几日以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的身上肩负着各自的责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将一切都告诉他,也希望…他也能将一切都告诉我。”

这话不知是对布施老和尚说的,还是对沉睡着的男子说的。

稍晚些的时候,布施老和尚从山外的比丘尼那儿借了一套干净的僧衣,另有一双芒鞋,并不算很合身。朱明月换上后,在裤脚、腰间都扎了带子;又在芒鞋里面套上自己原来那双棕麻鞋,两层严严实实。

沐晟的那柄龙雀很好运地没有丢,朱明月也将其揣在了身上,同时,拜托布施老和尚准备了两卷白绢、飞抓和百练索,一些拒虫的草药、干粮、水囊、火折子、两根石蜡…

等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天也黑了。夜晚的深谷星光熠熠,虫鸣声四处可闻,还有风拂草木引起的沙沙轻响。谷中弥漫着浓浓的大雾,借着淡淡的星光,石窟外的千百佛像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中,格外不真实,顺着栈道往下一望,深渊幽邃,宛若一团巨大浓厚的黑云,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历尽艰难险阻才捡回一条命,朱明月在无比庆幸的同时,也诚心感谢上苍,感谢不仅让他们俩侥幸活了下来,还遇到一位菩萨心肠的高僧,避免了让人抱恨终生的后果。可是活下来之后,必须去面对的事依旧要去面对。

朱明月无法忘记自己来蕉林荒山的原因——那九幽给了她一块传国玉玺,让她带回曼腊土司寨给那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来了上城就意味着没有时间了。距离七月十八祭神侍女的出使结束,日子所剩无几,届时澜沧就会来人接她回去,可她不能回去,因为她不是来出使的,而是来找建文帝的。

但是随着她进到上城,住进小楼,在她回澜沧之前都不会被允许离开。那九幽的人也会死死地盯住若迦佛寺,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意图靠近般若修塔。而她为此想过种种借口,譬如跟祭神侍女一起来的随扈和武士,都住在曼短佛寺山下的寮室,她带着侍婢住在上城似乎于理不合,但那九幽若是死咬住不放人,她又有什么办法?

不,她有办法,来上城前她早就留出了后路,但是在修勉殿前的两次经历,最终改变了她的打算。她决定留下。因为她忽然想到,像那九幽那样的人,绝不会将秘密放得离自己太远,最重要的秘密,一定就在自己身边。

朱明月带着阿姆趁夜外出密探蕉林荒山,最终选择不惜代价穿过蕉林抵达上城的尽头,正是这个原因。除了其间遇见沐晟在意料之外,其余的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在蕉林荒山的尽头,索桥的另一端,就是般若修塔。

实际上,按照几处的地理位置来看,般若修塔在上城后面的可能性很大,曼短佛寺与若迦佛寺建在两座紧挨着的山峦上,中间隔着一道深谷,般若修塔在若迦佛寺后山的底下。而上城赫罕在曼短佛寺的西南角,上城的城门与曼短佛寺距离虽然很远,看似毫无关联,然而上城方圆广阔,更囊括了大半座山,后殿往北延伸过去的位置,刚好与曼短佛寺的后山连成一线。

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此时此刻朱明月就在般若修塔的对面,与那个人只隔着一道深谷。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

“其实,对面山崖上的那座石塔跟这里一样,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的地方,里面有几个僧侣修行。女施主确定就是要去那里?”布施老和尚摸着自己那张损毁的脸,有些不解地问道。在他眼中,般若修塔就跟对面那座卧佛一样,他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朱明月道:“如果卧佛上面的石塔叫般若修塔,那么就是它。”

她曾经以为他们跟着断桥掉到了对面的某处,但是后来才发现,他们还在上城这边。

这一点让她分外惋惜。

沐晟在傍晚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喝了药,很快又睡了。

待到亥时一过,夜色深沉,朱明月就挎上背囊,跟着布施老和尚出发。

两个人顺着岩壁上对折迂回的栈道,一直往下走,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那里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最底下是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正值汛期,河水暴涨,冰凉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听得出水流十分湍急。朱明月提着一盏灯,昏黄的光亮照出一团幽幽的光,但见布施老和尚攀着大石块,如一只灵活的猿猴般,利落地跳到两个岩石中间,探手进去摸了摸,从下面拽出一只小船出来。

“咱们要渡河到对岸?”朱明月道。

力大无穷的布施老和尚将绳捆咬在嘴里,然后双臂举起小船,将船头顺着岩壁的方向横着放置下去,又将绳捆拿下来,道:“怎么可能?咱们坐着船一下水,还没等划桨,整只小船就顺着湍急河水直接冲到下游去了。”

朱明月点点头,深以为然。这时就见布施老和尚将船舷的一端,牢牢拴在岩石打孔的缝隙中,然后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又将绳捆背在后背,“待会儿,等老僧游到对面,施主就下来坐进这只小船里。老僧拉绳子,把船拽过来,施主莫要害怕才是。”

游过去!

朱明月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这时候,布施老和尚挽起了袖子和裤腿,“扑通”一头扎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