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嘀嘀咕咕一句,站起身,将菜刀上的药末都投进锅里。

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沐晟这才看清楚老和尚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张脸皮!并不是戴了什么面具,而是这老和尚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外半张脸坑坑洼洼一片,甚至看不出来五官,呈现红褐色的皮肉,纠结在一起,甚是可怖。

仿佛感受到沐晟直勾勾的目光,老和尚一愣,恍然道:“啊,不好意思,忘记戴面罩了!”

老和尚说罢,转身从石桌上拿起一块黑色罩子,从上往下套在脸上,可也只罩住了鼻子往下,额头和发际线仍然泾渭分明。

沐晟猛地咳嗽起来,道:“布施高僧是世外高人,有缘得见,在下姓沐,在家行二,高僧叫在下沐仲便是。”

“沐仲。”

半脸老和尚砸了咂嘴,点点头。

等到锅里的药材煮好了,偌大的洞厅里满是氤氲的苦味,闻得久了,也不觉得太刺鼻。揭开竹篾,热气腾腾的,老和尚一勺一勺地往面前的石碗里舀,盛了满满一碗,才递到沐晟跟前。

漆色如墨的药汤,浓郁的苦涩直钻鼻息。

沐晟眼睛都不眨一下,用伤稍微轻些的左手端着药碗,一仰头就喝光了。

老和尚接过空碗,笑着道:“沐施主就不怕老僧在这药里下毒?”

苦涩的药汁入喉,却是舒服了许多。沐晟无法施礼,只好单臂平举,握拳道:“高僧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大恩无以为报,若高僧要在下的命,在下自当拱手相送!”

老和尚又是一笑:“好,这话老僧先收着。”

沐晟道:“高僧为何不问我二人的来历?”

“问什么,你们掉下来的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上城赫罕的后殿,除了大蚂蚁就是大老鼠,要不就是大虫子。昨天听石窟外的小僧弥说,大雨下着下着,突然从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一堆的老鼠…就是你们俩的杰作吧!”

老和尚揭开竹篾,拿起勺子又盛了一大碗,道:“但你们两个都是汉人,肯定不会是曼景兰的人——老僧在这石窟中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安然无恙从后殿活着闯出来的外人。当然,你们一定也因此九死一生,但你们肯定不会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否则何用如此狼狈还险些送命。”

白孔雀,就是那九幽。

沐晟道:“假使我二人是那九幽的客人或者友人,布施高僧便不会出手相救?”

“救,众生平等,当然要救。但老僧会再喂你们喝几帖特别的药。”

老和尚说罢,咧开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笑容因那红褐色纠结的皮肉,显得格外诡异,昏暗的烛光下让人头皮发麻,沐晟咳嗽了一下,接过药碗道:“敢问高僧,可知那索桥通向哪里?”

老和尚道:“你们拼了命也要过桥,居然不知道目的地?”

沐晟摇了摇头,据实相告道:“我二人是误打误撞进了那片地方,退无可退,不得已一路硬着头皮往前闯。”

老和尚直直地看着沐晟,好半晌,才道:“这么说来,你们俩果真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

沐晟道:“实不相瞒,在下算是‘友人’,而她,则是‘客人’。”

占全了。

原以为老和尚当时就要发作,却见他愣了一下后,呵呵地笑道:“沐施主可真诚实,可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僧?就不怕老僧翻脸不认人?”

沐晟道:“我二人的身份并不难查,尤其在这上城、在曼景兰,只消出去仔细一打听,布施高僧自当了然,根本瞒不住。”

他的身份或许能瞒住,可她不能。

作为这届从曼腊土司寨来曼景兰出使的唯一一位祭神侍女,可谓备受瞩目,而她的汉人身份就是最大的破绽。

老和尚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搅着锅里的药汤,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纠结,片刻,有些为难地说道:“有道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老僧平生最恨跟那白孔雀有来往的人,你二人老僧救是救了,但老僧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这样吧,救你,或者救她,你来选一个——若救你,我就给她喝那种特别的药;若救她,我不给你喝那药,但也不会再医治你,你下半辈子恐怕就要在床榻上度过了。”

沐晟像是就等他说这话,道:“救她。”

毫不犹豫的一句话,老和尚一笑,道:“年轻人,说话之前多考虑考虑,别追悔莫及。”

“请布施高僧救她。”

沐晟道。

“既然是这样…”老和尚握着木勺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勺柄,“这可让老僧更为难了…不成,还是不成!老衲决定既要救你们,也要给你们喝那特别的药!就这么定了!”

老和尚自顾自地说罢,又兀自松了口气。

沐晟哑然地看着他,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刚想要解释两句,药力上来,让他头脑一阵发昏发沉。他甩了甩头,感觉神智开始不清楚,只得苦着脸叹息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高僧的一片…‘厚爱’。另外,在下刚刚那个问题…”

“沐施主真想知道?”

“还请高僧赐教…”

“告诉沐施主也无妨,索桥的对面,有一座石塔,名唤‘般若修塔’。”

玉里此刻怕极了。

这种暑热发汗的天气,却缩在床榻上抱着被衾仍不住地颤抖,她面如白纸,眼下一大片青黑色,显然是整夜没睡的样子。

凤于绯坐在她的床榻前,一个劲儿地轻哄安慰。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昨个午后去了一趟那九幽跟前,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莫不是九老爷为难你了…罚你了…”凤于绯道。

玉里使劲地摇头,而后吞咽了一下,用颤音道:“奴、奴婢被豹子给咬了。”

她说罢,伸出右手,急急地要拆掉包扎在虎口上的绢布。

凤于绯赶紧拦住她。昨日她被抬回小楼的时候,凤于绯也过去了,在她虎口处那两个深可见骨的牙印,血淋淋的,还撕下一块皮肉,惨不忍睹。

“傻姑娘,我只是关心你,又不是让你向我证明什么,你这么紧张干嘛,”凤于绯说到此,又面有不悦道,“倒是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在我面前,无须自称‘奴婢’。”

“公子…”

玉里听得耳热,抬眸,泪水涟涟地望向凤于绯。

见状,凤于绯改坐到床榻上,伸手将玉里的肩膀揽在怀里。玉里顺势将头靠在凤于绯胸前,“公子,你在我这儿,将沈公子一个人晾在那边,合适吗?”

“沈兄?沈兄倒是巴不得看见我呢。”提起沈明琪,凤于绯意兴阑珊,不咸不淡道:“再说了,刚刚在我出门之前,有侍婢过来禀告说九老爷要见他,估计这会儿正在修勉殿西侧的暖阁呢。”

他可别一言不合,也被九老爷豢养的那只小畜生给咬了。

凤于绯坏心地想。

修勉殿前。

阳光照耀着丹陛上的描金红毯,金浪翻滚,一片片荡漾灿烂的辉光。

沈明琪面色极不好看地站在丹陛上,连乌图赏笑呵呵的招呼都没回一个,冷着一张脸。

“你觉得是我将沈小姐藏起来了?”

那九幽背靠在冰凉凉的玉座屏风上,两侧是给他打扇的侍婢。

“九老爷,舍妹一介清白无辜的女孩子,还是澜沧的祭神侍女,好端端待在小楼那边做客,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失踪。九老爷作为勐海之主,难道不该给沈某一个交代?”沈明琪义愤填膺地反问道。

他心里急死了,一听玉里说起朱明月失踪了,他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到现在将近两日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可能失踪了呢?还是在上城这种地方!

“沈当家这话说得可不对,就算要交代,也是向我们土司老爷交代,与沈当家何干?”

乌图赏话说得极不客气,面上却是笑着的,“再说,沈当家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沈小姐失踪,不但不坦言来报,反而私自扣下沈小姐身边的奴婢,意欲何为?岂不是沈当家早知道沈小姐的打算,偏袒她趁夜逃离小楼在暗处做什么手脚…九老爷还没追究你们兄妹二人狼狈为奸、意图对勐海不利,沈当家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沈明琪怒极道:“说话要讲究凭证,乌图赏管事污蔑沈某可以,断不能污蔑舍妹!”

“后殿昨日出事了,沈当家不会不知吧?”乌图赏道。

沈明琪怒目而视:“出什么事了?这又与舍妹何干?”

“沈当家别急,你听老奴说啊。”乌图赏道:“前日晚上在后殿的位置,死了我上城的五个守卫勇士;昨天上午,后殿芭蕉林深处着起了大火——那林子是我上城的一处禁地,凡没有老爷的准许,一律不得靠近。沈小姐和伺候她的一个侍婢,在前天晚上失踪。”乌图赏说到此,轻笑两声,“这上城之中,眼下除了沈当家、凤公子,还有哪位,就沈小姐这么一个外人,随着她的失踪,后殿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说与她无关,会不会有人信?”

沈明琪眉头皱紧,片刻,冷冷道:“你们死了人,有可能是你们自己的内斗,也有可能是这上城中有人通了内鬼;至于那什么林子着火——这种闷热风燥的天气,密林那种地方最容易起火。而舍妹失踪,更有可能是被坏人掳走的!出了事,乌图赏管事不想着去查,反而往舍妹身上栽赃,岂不可笑?”

乌图赏没想到沈明琪会这么抢白他,顿时噎得说不出话,“你、你…竟然如此狡赖!”

这时,就听宝座上飘来一声优雅之极的嗓音:“沈小姐已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想不到沈当家也是不遑多让。你们兄妹两个倒真是一家人。”

沈明琪面色冷淡,毫不客气道:“多谢九老爷夸奖。”

乌图赏甩了甩袖子,对沈明琪的回答满脸讥讽。

“这样吧,既然沈当家一口咬定沈小姐是无辜的,那么大家各退一步,此事就先按下不提。我还会派人去找寻沈小姐的下落,以免她真是被掳走的,好及时救她脱离苦海。沈当家觉得如何?”那九幽忽然很贴心地道。

沈明琪狐疑地抬起头:“九老爷此话当真?”真有那么好心?

那九幽道:“我从来一言九鼎。”

“那好,沈某在此多谢九老爷,也代替舍妹多谢九老爷。”

沈明琪拱手一拜。

那九幽摆了摆手,表示无需多礼,“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沈当家。”

“九老爷请讲。”

“黔宁王去哪儿了?”

沈明琪面容一滞。

“黔宁王在上城做客已有多时,就算不用日日招呼,我这个做主人的也不应该失去客人的下落。”那九幽唇畔一点笑意,“沈小姐是代表澜沧而来的,她失踪了,看在土司老爷的面上我可以暂时既往不咎。但黔宁王不见了,这罪过我可担待不起,尤其咱们之间还有一笔大买卖,作为合伙的盟友,我不应该被蒙在鼓里,不是吗?”

那九幽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沈家明珠,不是因为沈明琪的关系,而是因为祭神侍女的身份才被那九幽重视。

“沈某只不过区区一介商贾,只提供给九老爷和王爷财力上的支持,至于其他…您二位之间孰是孰非,不是沈某能够参与的。”沈明琪不咸不淡地说道。

那九幽何尝听不出沈明琪的话音,道:“沈当家可不只是一介商贾这么简单。当年的巨富,更兼资助大明朝廷修筑城墙的惊世壮举,才留下那一句‘沈家万三,富甲天下’的美誉。随着当年接二连三的大祸,沈家凋敝殆尽,传奇富商消失了,随即出现的却是云南府富甲西南的锦绣山庄——作为沈万三的后人,沈当家是当之无愧的‘系出名门’。”

沈明琪瞳孔一缩,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男子:“九老爷究竟想说什么?”

“我知道黔宁王想要什么,自然也知道你想要什么,沈当家,为了恢复家门昔日的荣光,为了祖上能够平反昭雪,沈当家殚精竭虑不惜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着黔宁王一路到此,应该也不希望最后功亏一篑,或是被李代桃僵吧?”

沈明琪道:“九老爷说什么?沈某怎的不明白。王爷乃是沈某的大恩人,更是沈家的大恩人,难道还会坑害沈某不成?九老爷莫要枉做小人!”

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起,不以为忤地道:“你可别误会,我并非是要挑唆你与黔宁王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我跟黔宁王站在一处,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又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九老爷是什么意思?”

“打仗即是金银铺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怠慢一点儿都有兵败之忧。我勐海的财力虽不及锦绣山庄,却也富庶可观,尤其两处重要力量,都是这其中必不可缺的一环。沈当家若是能跟着那余下二十三名商贾,统统投到我的麾下,我们拧成一股绳,再去跟黔宁王合作,届时付出的代价一样,最终收获的可就不同了…”

“九老爷真是会说笑,勐海的财力?”沈明琪按捺不住愤怒,连连冷笑道:“勐海的财力,大多还不是来源于我们这些云南的巨贾!”

乌图赏眉毛一竖,当即就要发作。那九幽一摆手,道:“我知道,你们素来恨我劫掠你们的货物,欺压你们的商价,但你们要想想,此一时彼一时,你们过去所有的损失都将在往后得到千倍万倍的补偿——这前提是,我们的事,能成;若不成,千金散尽徒劳无功还是万幸,满门抄斩怕是逃不掉了。既然赌的是命,想要得到的多些,不应该吗?”

沈明琪道:“九老爷这是趁着王爷不在,要违背当时的盟约!”

那九幽摇头:“不,我只是要加码。”

沈明琪道:“王爷不会同意!”

“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其余的商贾们都同意了。”那九幽摊手一笑,“商人本来就重利轻情意,何况这是他们应得的。”

“你——”沈明琪大惊,道:“九老爷居然背着王爷,跟那些商贾私底下有来往!九老爷就不怕因小失大,得罪了王爷!”

那九幽道:“大家各取所需,唯有沈当家一个人是死脑筋。至于黔宁王,他可是个聪明人,对已成定局的现实不会反驳,他也不能反驳。否则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前前后后这一番压倒性的言辞,让沈明琪已然是无言以对,他很想抗争些什么,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九幽的这些话句句都是事实,一针见血。沈明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脸色比刚来时还难看。

这时,又听宝座上的男子道:“我知道沈当家重情重义,一时之间可能还接受不了,不着急有结论,你可以慢慢想。”

“如果沈某不答应呢?”

沈明琪咬着牙道。

“除非沈当家不在乎你妹妹了。”

说话的是乌图赏。

“这…你们刚才还说珠儿的失踪不是你们捣的鬼!无耻!卑鄙!”

沈明琪顿时怒不可遏。

那九幽颇为无辜地道:“令妹的事当真是与我无关。只不过…令妹这个祭神侍女的身份,在勐海游刃有余,回到澜沧可就不一样了,难道她没跟你说过?”

沈明琪一愣,皱着眉没有说话。朱明月没说过,事实上,两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的人就不见了。但是那九幽的话又不像是危言耸听。莫非,真是因为澜沧发生了什么事,珠儿才失踪的…

那厢,乌图赏道:“沈当家,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九老爷看在沈当家的面子上,给了沈小姐一个天大的恩典,让她在回去曼腊土司寨时,有足够的分量去对付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要不然,沈当家以为九老爷为何要多此一举搭救一个外人,还一并将‘传国玉玺’交给了她!”

乌图赏的话,让沈明琪整个人一震,“什么?”

上城的做客,传国玉玺…

这些都是那九幽故意安排的?

那么澜沧果然是出事了吗?珠儿引以为护身的唯一一个倚仗出了问题?

沈明琪的心里忽然大乱,太多是他始料未及,却又不甚了解的事,他为什么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抓住机会好好问问珠儿,又或是当机立断在见面的第一日就安排珠儿离开?这就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对妹妹的照料?沈明琪一阵阵追悔莫及,此刻恨不能立时就找到沈明珠,或是替她去承受这些磨难。

而一边是自己的妹妹,一边是黔宁王,手心手背都是肉——黔宁王是他沈家的大恩人,恩同再造,绝不能辜负;珠儿是他曾经亏欠过、发誓要用毕生去弥补的亲人…沈明琪心乱如麻,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助。

乌图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沈明琪的肩,让他不至于恍恍惚惚地从丹陛上跌下去,而后抬头看向宝座上的男子。

那九幽注视着那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片刻,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示意乌图赏可以将沈明琪送回去了。

★终 章

布施老和尚所在的石窟,就内嵌在深谷之底的山壁间,窟外四面全是郁郁葱葱的青山,极目远眺,只见千万沟壑,重峦叠嶂,翠绿如海,云雾重重。

白日里迎着天光,可见对面陡峭崖壁上开凿出的成百上千的洞窟和佛像,山间的光阴轻歌曼舞,洞窟历久而斑驳,佛像凌空飞架、层层相叠,宛如一个巨大的轮回,宿命往复,生生不息。隔远望去,唯觉佛之巍峨,山之险峻。

朱明月和沐晟摔下来的那个凸出的残壁,则是在一座大佛的肉髻上面,与下面的栈道足足有二三十丈的距离。布施老和尚是顺着悬崖峭壁徒手攀援而上,又在蝙蝠洞外的树顶打了个绳套,将他二人装在筐里,系着绳索摇摇晃晃地顺下了石窟。

如果两人当时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也要被这一上一下的惊心动魄吓晕过去。这么比较起来,横过天堑索桥就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洞窟口的栈道上,少女拥着一件薄披风倚着栏杆,仰头静静望着对面悬崖的佛像。

那是一尊巨大的卧佛,整座佛像开凿于陡峭岩壁的西南端,从下往上这么看去,勉强可以看到卧佛的全貌,卧坐十二品莲台,骨秀清俊,睿智庄重,目光似乎是凝固的,面容之中有大彻大悟之后的平静和悲悯。

“两位施主不惜生死也要到对面去,莫不是就为了那座佛像?”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少女拢了拢襟口,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温笑着开口道:“布施高僧何以见得?”

“从女施主你醒过来到勉强能够下地走动,不知有多少回来这里朝着对面的山峦出神,每次看的又独独是那一座佛像。”戴着黑色面罩的老和尚走到栏杆前,也跟着她一起仰头望去,摸着下巴道,“老僧对着它三十几年,也没看出有何特别,难道女施主悟出什么来了?”

少女轻笑不语,片刻问:“他醒了吗?”

“方才醒过来一会儿,看你不在就又睡了,老僧那药效果很好,美中不足的是后劲儿奇大,不让人昏睡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够。”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山间的潮气大,出汗后黏黏腻腻很不舒服,可这么一扯,露出大半张脸来,一半完好,一半残破,诠释了地狱与极乐的碰撞和融合,触目惊心。

“还是要多谢布施高僧的慈悲为怀,仗义相救,否则我二人性命休矣。”

朱明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睡得相当沉稳,也是打从她来元江府后,两个月以来的唯一一个安稳觉——无需枕戈待旦,也无需提心吊胆,抛却了一切阴谋算计、思虑心防。待她一觉醒来,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当然,前一刻还身在湿热窒闷的蝙蝠洞,睁开眼睛却是幽光深邃的洞厅,面前还站着一个疤痕遍布惨不忍睹的半脸人,朱明月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

“先前沐施主谢过无数次,女施主要是再这么客气,老僧真不知要以何面对了!”老和尚调侃地道。

朱明月道:“布施高僧冒着被牵连的危险,救我二人于岌岌危难,并加以悉心医治,使我们最终得以保全。为了让我们能更快痊愈,更是不吝拿出了千年肉灵芝。此情此恩,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表达的。”

“什么千年肉灵芝、百年肉灵芝,那是什么东西?”布施老和尚故作不解地摸着脑袋,道:“老僧一介苦修武僧,可不会有什么太稀罕的宝贝。”

朱明月微笑道:“难道不是那特别的药?”

关于布施老和尚要喂他们俩吃药的事,沐晟跟她说过了,还说奇人异士的秉性多古怪,开玩笑也说不定,倘若有心加害也不会救他们,说完又连连叹气,满面愁容。朱明月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索性去看了一下那煮药用的大锅,一掀开竹篾,隔着团团热气,赫然看见了吊在中间的一朵硕大“香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