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九幽派出余下的所有守卫勇士去查这个沈家明珠的底细,除了那些流于表面广为人知的,沈小姐在失踪之后,一直到跟着黔宁王回云南之前,中间这五年时间的行踪,居然丝毫查不到!那九幽的心里开始不安稳了,但他又觉得这个沈小姐既然是黔宁王带回云南的,来元江府这一趟也是黔宁王在背后的授意,也说不定。

这可就有意思了。

梨央说完之后,污水中的少女睁开眼睛,然后缓缓地抬头看过来:“阿姆是你杀的?”

梨央没想到她答非所问,反应了一下,愣愣地答道:“阿姆?沈小姐说得是那个小侍婢…”咧开嘴,梨央露出一抹笑,“那小侍婢的姿势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奴婢最喜欢飞天神女的造像了,但当时那个小侍婢做不来结跏趺坐的姿势,奴婢就只好打断了她的腿,奴婢还想让她一直保持看向那和尚的状态,扭断她脖子的时候,特地从颈椎下面第三节下手——”

梨央的声音轻柔,甚至还带了点娇羞,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原本一下就能死掉的,但是那小丫头骨头太硬,脖子都折了,还没咽气。奴婢不想破坏美感,只好将蛇毒涂在那些分支莲花的藤蔓上,磨尖了从她的肚子上插进她皮肉里,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她的身子就凉了。”

一抹难以遏制的巨大悲怆让她浑身发颤,朱明月只觉得五内俱焚,脑袋嗡嗡作响,耳际轰鸣。她将手攥起来,肿得如莲藕的手合拢不到一起,掌心上的脓疮却被挤破了,淌出血水。

阿姆,阿姆…

梨央后面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朱明月已然完全听不到,剧烈的晕眩一波一波袭来,她头痛欲裂,呼吸窒塞,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恍惚间,似是听到头顶上“咔嚓”的一声,然后轴承启阖的巨响,紧接着,她就被一双大手从腥臭的污水里捞了出来。

“沈小姐这是何必呢,奴婢好心陪你说说话,还没说完你就要晕了。真是,奴婢还有很多话没问你呢…”

朱明月眼前陷入了黑暗。

然后是持续三天的高烧。

朱明月的身体滚烫得犹如一个大火炉,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双目紧闭,嘴唇咬合,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几拨的巫医来问诊,开了很多药方,熬好的汤药灌不进去,伺候的侍婢只好掰开她的嘴,又将药汁往鼻子里灌。折腾了两天两夜,高烧始终不退,人也没醒,最后巫医们都束手无策,再烧下去也就该准备后事了。

乌图赏来了又走,从最初的不耐烦,到焦急,再到失望,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床榻上的少女居然奇迹般地退烧了。安排的两个侍婢衣不解带地在榻边守着,给她换巾帕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额头不那么烫,呼吸也渐渐变得沉稳,都惊喜地直掉眼泪。

“好了好了,这下不用陪葬了!祭神侍女又活过来了!”

“别吵着她,还没醒呢!”

“反正是不烧了,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禀告乌图赏管事!”

绿衫子侍婢说罢,提着裙子就跑出去报信儿了。留下来的那个侍婢双手合十,朝着头顶一直念“佛祖保佑”。

朱明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了她的第一个死士,那是个婉约素雅的女子,名唤珍宁,比她大很多,有着长姐般的温柔和体贴。有一次宫里面抄检各大殿,宫正司查抄到了东宫侧殿耳房中奴婢处,一概箱物皆要抄检。宫规严苛,凡内廷女官、宫娥等,均不得结交外臣。宫嫔女谒私通外臣,或私通书信,或纳其贿赂者,一律要受其谪罪,重则致死。

当时她年方九岁,刚刚进宫,身上留着爹爹给她的几封信函,在宫正司的人进屋之前,她正惊慌地拿着那些信函不知所措,珍宁一下子冲过来,将那信函撕碎了,然后就往嘴里塞。宫正司管着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骄横跋扈惯了,一个女史跨进门槛,见状,不由分说就操着戒棍狠狠打过去。那一下打在珍宁的肚子上,珍宁顾不上躲闪,只抓着信函碎纸一刻不停地吞咽。女史斥骂着,下手更狠,一下一下,直到打得珍宁的下体见了血,鲜血顺着两腿淌下来,晕湿了她的亵裤,她还在拼了命地往嘴里吞。

后来她才知道,珍宁有孕了,是西华门一个羽林卫的。

晨曦时,珍宁站在妆镜前给她梳头,檀木香气还残留在她的手指间。珍宁倒下的时候,用手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那双手上沾满了血。

珍宁跟她说:别怕,奴婢会一直保护你。

珍宁跟她说: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宫正司没搜到什么东西,却误打误撞地查出一个犯宫规的,几个女官很高兴,让奴婢将珍宁的尸体卷在一张破草席里,抬至西华门外的净乐堂焚烧。净乐堂有东西二塔,塔下有眢井,犯错的宫娥死后都要被烧了葬在那里。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娇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变得沉静,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点过头事、说半句过头话。后来她陆续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们身上寻找珍宁的影子,她渐渐忘记了珍宁。深宫的时光艰辛而寂寞,她跟她们相依为命,也跟她们学了很多东西:机关解锁、华容道、九宫格、弈棋、煮茶、香道…

她记得有一个叫宝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人见之忘俗。

宝珠很爱惜自己的颜容,喜欢采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宝珠教她调香、制香,教她博弈之术,两人时常在黑白子的棋盘中苦中作乐。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

宝珠怀揣着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时正一刻宫门下钥,一个提铃的宫婢发现了她。宝珠顺着宫墙往前跑,慌不择路,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巡城的羽林卫,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宝珠还来不及拿出腰牌,就被为首的一个羽林卫抡过来的火把烧到了脸。

宝珠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那羽林卫一脚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宝珠的脸被烧焦了,整张面皮都烂了,双颊很快就起了鸡蛋大的水泡,她半边头发也被燎烧了,脑袋焦煳一片,像个恶鬼。

宝珠跟她说:今年的桂花长得好,奴婢要摘下来做香脂敷面。

宝珠跟她说:这些棋子奴婢要揣着,等奴婢回来,用它们杀你个片甲不留。

后来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铃的侍婢与宝珠有过争执,她对宝珠怀恨在心。当时那个羽林卫拿起火把要照亮,那个侍婢在后面狠狠推了宝珠一下,宝珠整个人就扑向了羽林卫手中的火把。

毁了脸的宫婢不能再留在宫里,没有诊治、没有汤药,隔日就要被赶出宫去。宝珠被抬回来,人事不省,当夜发起了高烧,不到半宿的工夫就没了。

要有多少苦难才能让人心如顽石?从那时起,朱明月不再与人对弈,不再与身边的死士亲近。她逐渐习惯了冷酷的厮杀和欺诈,习惯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习惯了放弃别人以及被别人放弃。只是每年七八月桂花开满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桂花树下的娇俏少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仍嘟着嘴、踮着脚尖采摘花瓣的样子。

宫中五年的策应,数不清的人来到她身边,又以各种原因消失,曾经那些行事败露的、被刑讯逼供的细作们,都以为最终留下来的那一个,一定是刀枪不入、视死如归,却不知她其实很怕死,更怕疼,而她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她不能犯错,她的每一个失误,都可能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难;她的每一个疏漏,都有可能让那些保护她的人悲惨地死去。

珍宁、宝珠…还有无数为了她死去的人,她们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还有阿姆,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高腰长裙,俏丽讨喜,站在不远处冲着她笑。

朱明月睁开眼睛,雕花架子床的楣板在赭色的帘幔遮挡下,透出木质细腻的光,朦朦胧胧;两侧是轻薄的帐子半遮半掩,外深内浅,光线打在上面一团月影儿似的撩人。宽敞雅致的香闺里,一张紫檀圆桌正对着北窗前的罗汉床,就在雕花架子床斜右方的位置,中间隔着一道人物山水透雕的花罩。

罗汉床上还坐着一个男子,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用胳膊拄着云腿炕桌假寐。

是沈明琪。

朱明月动了动,浑身的伤痕是难以名状的痛楚,疼得她想发出呻吟,四肢更是没有一点力气。她身上很明显被清洗过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干净的,穿着崭新的内衫,躺在干净舒适的床榻上,盖着干净的被衾,双手也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她抬起眼皮,这才发现在床头还站着一个人。一张皮肤黝黑的脸,下颚长着胡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又高又壮,却穿着一件荷叶镶滚的浅粉色裙衫,腰间坠满了五彩的香囊,表情是一副少女般的娇憨,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小姐醒了?”她道。

朱明月没回答,倒是这声音惊动了在中厅罗汉床上打盹的沈明琪,他茫然地探头看过来,看到里屋床榻上的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急忙从罗汉床上站起来走到阁内,“珠儿,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吓死我了!”

沈明琪连珠炮似的说完,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你饿不饿,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些吃的…”

“水…”她哑着嗓子道。

沈明琪赶紧去紫檀圆桌前拿水壶,往茶盏里倒得满满的,端着茶盏走到床榻边,这才发现朱明月还躺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个伺候的侍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朱明月坐起来,接过沈明琪手里的茶盏,将盏口送到朱明月嘴边。

她连喝了三盏,还是觉得渴,抿了抿干裂的唇瓣,用微弱的嗓音跟那侍婢说,“烦劳再倒些来。”沈明琪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红,鼻翼酸涩地道:“珠儿,都是兄长没用,让你受了大苦。”

梨央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在螺钿髹漆格子柜前,随手拿起上面一件剔透晶莹的琉璃摆件,闻言,娇滴滴道:“是啊,沈小姐可真是不容易呢,在糟污腥臭的水里浸泡了一天半,头顶上还有不谙事的奴仆随意撒尿,那些水耗子就在她身子上蹭来蹭去的…啧啧,换做是奴婢,早就恨不能咬掉舌头自尽了。”

梨央的话唤起了朱明月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她只觉得脏腑内翻江倒海,“哇”的一下,俯身伏在床边就吐了出来。连着四日没进食,只靠着补药吊着,这下连胆汁都呕出来,剧烈地咳嗽,鼻涕眼泪横流。

沈明琪疯了,只感觉一团暴怒的火焰在心里燃烧,这个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操起圆桌上的瓷壶,整个人扑上去就要跟梨央拼命。

梨央却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沈明琪的衣领,同时狠狠地扣住沈明琪的胳膊。瓷壶“啪”的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梨央像是拎小鸡子似的,将沈明琪整个拎起来,双脚离地,不停地蹬踹。

“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恶婆娘!你放开我,我要跟你拼了!”这或许是沈明琪对女子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他憋红了脸,怒不可遏。

梨央咂嘴道:“就沈当家这两下子,还是省省吧。奴婢怕手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将沈当家的胳膊腿儿掰折了,到时候九老爷怪罪下来,奴婢可吃罪不起呢!”

沈明琪屈辱而愤怒地说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梨央不但不生气,反而面含娇笑,道:“这可有些困难。沈当家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其他方法,置奴婢于死地…”

沈明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心中满满都是怒火,也没顾上问。

梨央却回答了,她盯着沈明琪一张儒雅清秀的脸,饱含羞涩地说道:“奴婢更喜欢芙蓉帐中,醉生梦死…”

沈明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又羞愤欲死,道:“你、你…身为女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不知羞耻!”

朱明月浑身疲惫,只感到头脑沉沉,她听见梨央好像又说了些什么,沈明琪想要大声喊,又怕吵到床榻上的少女,涨红着脸低吼着斥责。朱明月困倦地阖上眼睛,不久,就又进入了黑沉的睡梦中。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伺候的侍婢都在外屋,阁内只有一个沈明琪,一脸委顿地坐在圆桌前。

“珠儿,你醒了。”

沈明琪也很疲倦,他的嘴唇干燥,眼底血丝满满,脸色蜡黄。显然是她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一直不曾好生休息过。他从圆桌前站起来,脚底下晃了晃,然后道:“喝点粥吧,我给你盛,刚刚热过一遍,还很烫。”

舂得稀烂的米,熬完格外软嫩,里面调了雪脂莲蜜。朱明月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两刻钟后,又喝了药,半卧在床榻上,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我并非沈明珠,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拥着被衾,她轻轻地问道。

沈明琪正在圆桌前收拾碗碟,闻言手一哆嗦,装栗子的高足盘盏没拿住,摔在了地上,栗子撒了一地。外屋的侍婢闻声赶紧进来收拾。片刻,等外人都退出去了,沈明琪坐在小矮杌上,呆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直都没说话。

少女正对着他,脸颊瘦得削尖,眼眶略微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你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当你是默认了?”

沈明琪眼底浮着一抹复杂,复杂而悲凉,“你不是珠儿吗?那你是谁?珠儿又在哪儿…”他摇头,像是喃喃自语道,“不,你是珠儿,是我妹妹…如果你不是,王爷怎么会把你带回来…”

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事实上这也正是朱明月想问的,别说她与沈家明珠原就有六七分相像,沈明珠离开沈家整整五年,五年时间,足以将她改变得面目全非。不用刻意模仿音容笑貌,不用去揣摩秉性和喜好,出现在沈家人面前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绝不会有任何瑕疵。

但是这连黔宁王都笃信的“事实”,沈明琪偏偏拆穿了——破绽在哪里?

“如果你没有怀疑我身份的真实性,不会在来上城之前,特地去了一趟下城的乌珂赌坊,给那些留守在曼景兰的沈家商社的人下达命令,让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些人离开勐海,去外面继续寻找沈小姐的下落。”朱明月顿了顿,又道:“你不用问我身在上城是如何知道你的行踪的。我只想知道一点,你是怎么确定,我并非真正的沈明珠?”

沈明琪去了乌珂赌坊的事,朱明月在随后就知道了。她还知道,凤于绯越过她拿着沈明琪给他的信物独自一人去找那个叫赤次的人,让赤次安排他离开——这件事会被沈明琪知道,不是赤次派人去通知的,而是凤于绯在乌珂赌坊跟赤次说明来意的时候,恰好被后脚赶到的沈明琪听见了。

一面是对朱明月的身份产生质疑,甚至可以说是洞穿,一面又对其照顾有加、倾心相互,甚至还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被那九幽胁迫不得不答应他提出的条件——直到现在朱明月的人还待在曼景兰,就说明澜沧已经放弃她了。一枚弃子却活了下来,如果不是沈明琪,朱明月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水牢。

沈明琪的这些行为,很奇怪。

朱明月说罢,沈明琪抬起头来,道:“珠儿生下来小臂上就有一块浅青色的胎记,梅花形状…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男子挣扎的神情朱明月看在眼里,她眯着眼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身份都能是假的,胎记自然也能够作假。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话已经很明显了,尤其一个“沈公子”的称呼,等于是她亲口告诉他自己不是沈明珠的事实。

沈明琪浑身狠狠一震,呆傻了一般怔怔地说道:“你不是珠儿、你真的不是珠儿…”

朱明月道:“说起来,我们只有数面之缘,从最初你一心认定我是你妹妹,到后来,直截了当单方面地否决。我猜,这个中原因一定是跟沈明珠本人有关,或者说是跟她当年的走失有关?”

沈明琪张了张嘴,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朱明月继续道:“沈公子猜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却依旧如故,甚至愿意为了救我去向那九幽投诚——沈公子这种矛盾的行为,我想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对沈明珠本人的愧疚和情怯?”朱明月看着他,“你把我当成沈明珠的影子,对我好,就觉得是对沈明珠好,是对她的变相补偿。但是为什么?莫非…沈公子曾经对沈明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或者,当年是沈公子的责任才使沈明珠失踪的?更甚者就是沈公子亲手造成了沈明珠的失踪?”

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得兄妹二人结下了深深的心结,也使得朱明月与沈明琪一碰上面,就被看出了端倪——沈小姐对沈明琪的态度,就是她的破绽。

闻言沈明琪的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她,脸上是悲痛欲绝的神情:“你、你不可胡说…”

朱明月看到他这副面容,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轻轻叹了一下,道:“不管是以上哪个原因,我不关心也没有立场深究,我只想说——真正的沈小姐,很安全。”

“珠儿在你们手里?你是…姚广孝那贼和尚的人?”沈明琪握紧了双拳,脸色苍白失神地看她,“为什么?难道珠儿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你们那儿?她过得好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她?怎么样才能让我见到她,让她回家…”

说到后来,沈明琪已经站了起来,语调激烈而哽咽。

朱明月看着他:“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后过得好,如果你还想见到她,必须对我开诚布公。”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都无法遮掩了。

一直以来朱明月始终都没问过:

死士岩吉跟她说过,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都被关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边,紧挨着勐海两大禁地之一的养马河。然而凤于绯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着她去见沈明琪的时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边的屋舍。

一个被掳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这么优厚待遇?

那九幽也曾说,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当家,还有一位很特殊也相当尊贵的客人。

那个客人是谁?

还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张脸,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认识的一个人非常像:沐晟身边的那个传信官,阿普居木。

什么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会出现在曼景兰?

或者换一种问法: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宁王亲临?

从她离开元江府,过去两个多月,其间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她从东川府来元江的整个过程,她在澜沧土司府里的种种作为,她来到曼景兰后的遭遇…朱明月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步步盘算,过关斩将一般惊心。这段时间内,沐晟都在做什么?

照理说,他应该在东川府等着迎接远道而来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然后整肃军备,领着大军一路朝着勐海这边开拔,紧接着就是一触即发的大战。在这其中,对沿途粮草辎重的安排、途经府、州、县的安抚与调度,还有各大卫所将士的驰援与整编…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亲力亲为,中军大帐中更需要他去坐镇统帅。

所以,她从没想过会在元江府的任何一处地方遇见他,更没料到会有危难关头不期而遇的机会——但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都发生了,她有很多话想问他,想跟他说,两人见面的时机却正处在危险境地,不是急需休息夜宿在密林,就是在紧张万分的情况下赶路,而后,又在进退两难的关头以身犯险,再然后,两人齐齐掉下悬崖,险些死在蝙蝠洞里…

被布施高僧搭救后,两个人待在石窟中养伤,朱明月面对着浑身重伤、昏睡不醒的男子,心中追悔莫及,她甚至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凸出来的残壁,如果布施高僧没有出现,或是他不懂医术也没有草药,他们两个会是什么结果?

但是他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之后,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一点点浮出水面。

朱明月在来上城之前,曾说,如果这是一个迷局,揭晓答案之前,她需要等三个人。第一个,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第二个,是沐晟。她等到了。

朱明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在拼命博弈的时候,又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这个阴谋的缔造者,很可能就是这个为了她毫不犹豫身陷险境的男人。为了她,他差点送掉性命,让她如何再去怀疑他、试探他,甚至是出手对付他?

石窟中两日朝夕相处,朱明月不只一次想去问他,她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答案。但是她忽然想到,如果易地而处,此时他来问自己来元江府的真实目的,问她一心要去般若修塔的原因,她会不会回答?

多么可笑!在断崖时,他们能够将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让给对方;在蝙蝠洞中,他们能够同生共死。活下来了却无法敞开心扉,甚至连半句都不能吐露。

此时此刻同样陷入激烈挣扎的不只床榻上的少女,还有扶着雕花架子床,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的沈明琪。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想让在下开诚布公什么?从最初遇见一直到现在,沈某自问任何事都没有欺瞒你。反倒是…”他哽住,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反倒是小姐刻意隐瞒身份,代替了舍妹的位置。能将王爷蒙在鼓里并且天衣无缝,小姐的身后一定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势力,沈某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小姐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

沈明琪的面色颓然,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痛苦,让他感到心力交瘁。床榻上的少女却不为所动,道:“沈公子的确从未有欺瞒,因为你什么都没说过,一切秘密都被你藏在心里;甚至在你以为我是沈明珠时,依旧对我三缄其口。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再敷衍我,或是对你与黔宁王之间的事继续守口如瓶,否则…”

“否则什么?”

“沈公子的顽固,一定会让你、沈明珠,乃至整个沈家,陷入比沈家先祖沈万三在世时,更加悲惨的境地。”

沈明琪心神巨震,他用无比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女,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今日她之所以跟他摊牌,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身份,而是今日她要跟他摊牌。

多可怕的一个人!

又何其工于心计冷酷无情!

拥着被衾倚靠着软枕的少女,面色苍白,面容憔悴,单薄的身子纤瘦不堪,显得弱不胜衣。沈明琪却感到悚然,但是他也有种被看穿一切的心虚。

“小姐到底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事你居然要抬出我妹妹、抬出整个沈家作为要挟?你不觉得迫害无辜之人太残忍了吗?”

的确很残忍。

但是她没有选择。

朱明月定定地看着他,道:“沈公子这么说的意思,是不合作?”

沈明琪被她的直截了当激得浑身发抖,攥紧了双手,他咬着牙道:“好,小姐你问!只要是沈某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方攥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把柄、他的软肋,沈明琪的胸膛中有一团火在烧,不甘而折磨。却见她垂下了眼帘,好半晌什么也没说,就在沈明琪以为她改变主意的时候,她又抬起头来,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暗夜。

“告诉我,黔宁王,是不是叛国了…”

此言一出,偌大的寝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问题,你不如直接问我。”

无比熟悉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倨傲和清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耳畔。朱明月愕然转眸,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拄着拐杖、右手吊在胸前,一条腿包扎着的男子,赫然出现在了外厅里。

沐晟!

沈明琪的目光中也不无惊诧,却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刻,惊诧变成了震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才多久不见,怎么重伤成了这样!

男子喘了口气,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阁内,道:“几天前受了点伤,现在好多了。”

走几步路已经满头大汗,沈明琪赶紧过来扶他。几乎没把全身都包裹上,却是“好多了”,那不好的时候岂不是要命了。

沈明琪想得没错,之前的确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沐晟被沈明琪扶着坐到紫檀圆桌前,卸了拐杖,他抬眼看向床榻上的少女,黑眸定定,道:“来之前我都知道了。放心,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我将他碎尸万段。”

朱明月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的乱作了一团,同时还有一种极度无力的挫败感。这就像是原本胜券在握的一盘棋,就等着屠龙,岂料对方一子落,整个局势急转直下。她所有的镇定自若、步步为营、攻守谋算,在遇见他的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朱明月想起自己刚才对沈明琪的咄咄逼人,为了让他就范,不惜恩将仇报,利用他的身家和亲眷为胁迫。他是不是一直在门外?看着她一句句地攻讦别人,听着她跟沈明琪摊牌,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朱明月突然感到烦躁,有即刻从这间寝阁里出去的冲动,但是她没力气下床,唯一的出口还被他挡上了。

这时,圆桌前的男子道:“是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朱明月笑了:“‘回来’?看来王爷之前就在上城,那九幽口中那所谓很特别又相当尊贵的客人,就是堂堂的云南藩主!”多可笑,好比一个是官、一个是贼,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猜过他会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

沐晟却不接她的话,只直直看着她:“刚刚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明月道:“王爷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