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梅总管将头一点,“那天老爷格外高兴,送了那四位客人每人一样庄中宝物,而送给杜老爷子的正是那对因缘铃,说是拿去给杜家少爷和小姐带着玩儿的。”

梅无念并不知那对因缘铃被融了之后重新做成了哨子戴在明月夜的身上,因此见梅总管这么说便也没有再继续问,而是将思绪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冷落那厢也在思索:杜淳虽然在当时已经从朝中告老还乡,到底也曾贵为帝师,只怕连当地知府见了他也是要礼让三分的,那么那位“二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会让杜淳对其的意愿也不敢横加阻拦呢?且从年龄来看这位二公子与杜淳相差甚多,本应对杜淳以晚辈之礼敬重有加,却在明明看见杜淳进了院子时还因为衣上掉了雨水而立即回房换衣,根本没把杜淳放在眼里——是怎样的一种身份才能对前帝师如此不恭呢?

冷落越想越觉得心惊,敬老尊长是几千年传下来的道德规范,连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要遵守,杜淳是帝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已经卸任,皇帝见了面也必然要礼敬有加,还能有什么人的地位高得过皇上去?

除非…此人手里抓着杜淳的把柄,使得杜淳对其不得不敬畏三分,如此一来就算此人是个无名小卒,只要手中把柄足以挟制得了杜淳,杜淳就不敢对他的傲慢无礼有任何的不满!

是什么把柄呢?他利用杜淳混入万梅山庄是计划之中还是无意凑巧?最关键的是,他是怎么知道《奇物志》这本书中的详细内容的?他盗这些宝物究竟有什么用处?万梅山庄里也有无数宝物,为何他到现在才指使明月夜前来盗宝?放着那么多奇珍异宝不盗,只盗走了一对石头,这又是何故?

冷落思来想去,认为这么多疑团中必然有梅无念可以帮忙解开的,于是为博取梅无念的信任以便获得更多的线索,他便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悉数对其说了一遍,并且将自己现有的推断告知,末了诚恳地道:“梅庄主,此案你也可看得出来,这前前后后两代人都与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贵庄只怕无法置身于事外,因此还请梅庄主与冷某全面合作,尽早找出幕后黑手,换得贵庄与民间太平。”

不必冷落劝说梅无念也知道此案关系重大,因他方才一直在思考另一件事,若他所猜测的八九不离十的话,只怕他梅家非但今后不得安宁,恐还将面临灭门的可怕后果!通过两日来对冷落的观察,梅无念认为此人正直可信,能力也很强,与他合作只有好处,因此便也不隐瞒,直将自己现在所掌握的线索以及方才心中疑虑之事倾囊相告,却不成想这么一说倒让冷落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原来——梅无念的师兄玄机公子前段时间到他庄上来与他所说的“那件事”,其实是一件工程。玄机公子是天纵奇才,精通建筑与木甲术,年纪轻轻便被皇上封为“国匠”,即最高级别的匠人,曾设计与督建了数座皇家别苑与行宫,是当代最为出色的建筑师。而那件工程…是他有始以来所接下的最大一件,也是最危险最重要的一件,即…建造皇陵。

建造皇陵就是给皇上做陵墓,那是怎样一件浩大的工程呢!有些皇帝从登基时起就开始让人造陵,一造就是几十年,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简直不可估量,而当今的这位皇帝此时也正值盛年,便开始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了。

听玄机公子说,皆因这皇帝一日到江南微服私访,发现了一处仙境般的所在,当即请朝中风水星相大师前来观测,认为该处是天下风水最好的一处龙穴,在此处建陵必定能飞升成仙、福荫子孙。

皇帝便将造陵一事交由当世最优秀的建筑师玄机公子来全权主持,玄机公子本性超脱,虽有“国匠”之封却从未授职于朝廷,为朝廷设计建造行宫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就是“享受创造的过程”罢了,经过实地考察之后,玄机公子被那风水宝地天工造物般的奇境深深吸引,然而考虑到为皇帝建陵兹事体大,向来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原是忍痛割爱地婉拒了,奈何被朝廷以其家人性命相要挟,不得已只好应承,再加上那宝地的环境确实太过奇特,只怕任何一位建筑师都会忍不住想要去征服它。

玄机公子到万念山庄来就是请梅无念帮他设计进入皇陵的封门阵,于阵法上他的造诣要稍逊于自己的师弟梅无念,梅无念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皇帝要造陵一事,虽然知道危险,却也没法拦阻,只得用了数日时间将阵法做出,让玄机公子拿着图样去了。

梅无念说至此处,一对淡淡眸子盯着冷落,慢慢地道:“此事听来本与盗宝案毫无干系,然而当我从大盗那里得知了他盗宝的顺序以及所盗的宝物之后,再经他无意中的一句玩笑话轻轻一点,便有个念头骤然产生——先父所著的这本《奇物志》几乎收罗了天下现存的所有奇珍异宝,若只是普通盗宝的话大可以挑着里面最为贵重的先下手,而这个幕后主使者却是依着《奇物志》上所罗列的宝物按照地区分化,从第一件开始盗起,一件都不肯放过——这样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他的意图似乎是想囊尽天下宝物,可就算囊尽了,他又怎么收存这些宝物呢?哪里有这样的地方给他放宝?就算放得下又如何守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用到人手,这消息就一定会走漏出去,他这么做简直就是给自己找死。

“所以,这位幕后主使的目的已经不是单纯的盗宝这么简单了,他这是侵吞,宝物的贵重程度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不是‘珍’与‘稀’,他要的是东西本身,是数量,而他也必定已经找好了存放这些宝物之处,一个足够大、足够牢固、足够隐秘的地方,一个可以让所有知情人都无法走漏风声的场合,所以…我认为这些宝物真正的归宿是——

“皇陵陪葬!”

冷落几乎同梅无念异口同声地道出了答案。

皇陵陪葬!这——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实!冷落和梅无念都不曾见过那块据说要建造皇陵的风水宝地,但是若要天下的宝物来做陪葬品的话,那座皇陵会有多大?修建它的工匠会有多少?而当建成后需要被杀之灭口的死者又要有几多?

——到时,只怕连明月夜和心儿都难逃被灭口的命运!冷落的心中一阵阵发凉,不成想真相居然如此可怖,老爷子——老爷子居然是为皇帝做事的人!而他冷落…不过是被皇帝随意摆布的一颗小小棋子,用来替皇帝的行径做掩护,这位掌控天下的至尊一边让人为自己的陪葬去盗宝,一边让六扇门去抓盗宝的人,以此来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而只怕到最后,如果冷落先抓着了老爷子,皇帝便会找借口给冷落安个罪名处死灭口,若老爷子先完成了任务,那么明月夜和心儿就是他的替罪羊,让冷落抓了去以了结此案——不管是哪一种结果,最终的赢家只有一个,就是皇帝。

所以老爷子根本不在乎明月夜曝露了身份,因为明月夜迟早都会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已。他冷落也是命悬一线,查不出真相还好,查出了真相只怕非但自己会死,连冷老爹、冷府上下都逃不过一死灭口。

而查不出真相又可将此案了结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把明月夜和心儿拉去当替罪羊,如此一来既交了皇差,又可保住冷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

冷落从未像今天这般感到无能为力过,一个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斗过一个王朝,他这一回的对手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胜负在交手之前就已经注定,输的那一个必然是他。

要怎么做呢?为了真相而牺牲自己和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是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牺牲明月夜和心儿?

第139章 强迫症状

冷落皱眉沉思,梅无念喝了口茶,淡淡地道:“真相已经浮出水面,盗宝案的幕后主使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可怕,不知冷总捕是否还要将案件调查继续进行下去呢?”

冷落望向梅无念:“不知梅庄主有什么打算?”

梅无念很是淡然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敝庄中所有宝物都在《奇物志》所列之内,留之成患,敝人已经做了决定,要将敝庄所有宝物悉数毁去,如此既不必令其落入朝廷之手,也不算有负祖宗的嘱托,重要的是,可以保我全庄上下性命,这便足矣了。”

闻他所言,冷落忽地想起方才心中疑问,便道:“照理贵庄中有宝无数并非秘密,江湖中很多人都知晓,却为何这一次幕后之人只下令盗了一对‘阴阳石’去呢?不知梅庄主对此有何见解?”

梅无念便道:“这一点敝人也曾奇怪,敝庄的许多宝物价值都在这阴阳石之上,为何盗贼只要这对阴阳石呢?且如果真相真如你我方才所推测那样,幕后主使的目的在于侵吞这世上所有珍宝的话,就该命那大盗将所有宝物一并盗走才是。

“然而后来敝人发现了一个规律:根据大盗给的所有所盗宝物的清单来看,那幕后主使人是严格按照书中所列宝物的顺序一件件盗来的,不,只有一次例外,就是上一件案子,突然去了京都,但紧接着这一件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顺序上,虽然是从河东地区来到了江南地区,但是每一个地区都是按书上所列的顺序从第一件宝物开始盗起。

“在江南地区的第一件案子是皎城的‘十二叶素丝编玉简嬉春图’,这也是《奇物志》里江南地区篇列出的第一样宝物,紧接着就是敝庄的阴阳石,这便解释了为何那幕后主使没有让那大盗盗去敝庄其它的宝物,因为其它的宝物都列在后面,这么看来虽然有些奇怪,但不得不说那幕后主使人实在有些死脑筋,丝毫不懂变通,硬是要死死按着书上的顺序来盗宝。”

冷落听罢心中不由一动,思索一阵方恍然而悟,道:“这不是死脑筋,而是一种病,一种强迫性的心病,或可称之为‘强迫症’。此人对自己有着一种强迫性心理,做事必须一件一件按着顺序来,哪怕知道会绕远路、多费事,可还是要逼着自己按着顺序一件一件做。临时改去京都盗宝那一回实属意外,只怕这会让他心里不痛快很久,所以后面还是立即改回了江南,并且因为京都这次带来的郁闷而使得这种病症的表现变本加厉,以致于他明知道贵庄中有众多宝物,而偏偏就是只取顺序上的那一件,这种极端的做法会让缓解他上一次的不快,会令他感到很舒服。”

梅无念点头表示认可冷落的推论,便道:“冷总捕有什么打算?”

冷落攥了攥拳头,沉声道:“做事须有始有终,这件案子我既接了,便要将之做完,无论结果如何,冷某都会坦然承受。”

梅无念淡然一笑:“冷总捕是真汉子。若有敝人能帮到的地方便请开口,敝人愿为天下苍生倾尽全力。”

梅无念所谓的“天下苍生”便是指那些为皇帝造陵的有死无生的工匠们了,冷落闻言向他抱了抱拳,一切尽在无言之中,感谢的话勿须多讲,只道:“只怕冷某还要在贵庄多扰几日,冷某需找个人来问些此案相关细节,到时免不了还要梅庄主的帮忙。”

“好说。”梅无念颔首,眼见天色已经泛了青,便请冷落回房休息,待天亮后再作打算。

天一亮,冷落便令高兴避开老爷子用来监视明月夜的眼线下山去前往望舒城,冷落猜测明月夜和心儿必定回了望舒城老沈的家中,要高兴务必将明月夜带来万念山庄商议要事。

明月夜本不愿去,因为他若去必然要带着心儿,带着心儿就要带着毒发中的沈碧唐,沈碧唐不能动,一路乘马车过去肯定要受罪,且他的身份就不好再瞒着冷落了。然而冷落也早料到明月夜必然不肯前来,便让高兴直管将他与梅无念所作的推测悉数讲与明月夜知,果然明月夜一听之下便当即决定带着心儿和沈碧唐上路,一路将沈碧唐点了昏穴,由高兴乘马驮着,明月夜则驮着心儿,四人两骑直奔万念山庄。

乔装成万念山庄负责外出采买的下人避开眼线进得庄去,三方人齐齐聚在了梅无念的书房之中。沈碧唐依然被点着昏穴安置在客房,免得明月夜和心儿不在他身边照顾时他身上难受又说不出口,好在冷落那里此刻也没功夫去管沈碧唐,众人会面直接进入正题。

冷落便看向明月夜道:“此事来龙去脉你已经知晓了罢?不知你作何打算?”

明月夜盘膝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水笑道:“我的打算只有一个:弄到解药,而后同心儿远走高飞。什么皇陵了陪葬了与我无关,我犯不着操心。”

冷落看了他身旁安静坐着的心儿一眼,数日未见,这相思原本强强压在心里,今日一见却排山倒海般地涌上心来,直令心中涨痛不已,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么,请把阁下从敝庄盗走的阴阳石交还,你我双方两不相欠。”梅无念淡淡道。

“嘿!这可不能,”明月夜冲着他嬉笑,“亏你长了一张挺俊的脸蛋儿,怎么为人这么小气呢?!已经到了别人手里的东西还想要回去?”

“当初阁下同敝人可是做了交易的,”梅无念不气也不急,仍旧淡淡地道,“若阁下想单方面毁约,就恕敝人不能轻易放阁下离开了。”

明月夜更是不急,跷起二郎腿道:“我几时说要毁约了?若想弄到解药当然要先把老爷子找出来,那时我便知晓他的下落,拿来支付同你的交易不就成了?”

“所以,至少现阶段我们可以算是同盟了?”冷落看着明月夜。

“嗯哼,我可以帮你们找出老爷子,但是有个条件,”明月夜伸出一根修长手指在众人眼前晃着,“两个月以后你们才能有进一步行动,即是说需等我拿到下一回的解药才成,若在这期间你们有任何一点的不安分,我会把你们全部杀光。”

“全部杀光”,这四个字从明月夜口中说出来就如同“全部吃光”一样自然,仿佛杀人在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很正常、很无所谓。

这样威胁的话在别人听来只怕早便恼了,然而冷落和梅无念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冷落只道:“没有行动是不可能的,我的人还要调查老爷子的所在之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查到了他的位置可以先按兵不动,直到你拿到解药之后再做安排。”

“可以,”明月夜爽快地一点头,“但若你的人打草惊了蛇,我一样会杀掉你们自保。”

“就这么定了。”冷落应了,目光扫过明月夜和心儿,“现在请两位再次细细想一想,可有关于老爷子更多的线索?譬如衣着打扮、性格、说话方式,什么都可以。心儿,有么?”

心儿看了看他,轻声道:“老爷子的衣服做工都很精致,衣料也是上乘,从来不戴任何佩饰,除了家兄时常惹他生气之外,平时给人的感觉都是很平和,情绪少有波动…”

明月夜在旁听得“噗”地一笑,伸手在心儿后颈上轻轻捏了一把,道:“臭丫头又揭我短儿,我怎就时常惹他生气来着?”

“为的什么生气?”冷落问向明月夜。

明月夜横了冷落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就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服鞋子头发什么的,你不是推测他有洁癖的么?想来就是因为这个了。”

这些线索不够,远远不够。冷落正低眉沉思着,便见陈默敲门进了屋,行礼后禀道:“头儿,我们派去打探杜淳的人际关系的人给出结果了,那杜淳是个单纯的学士,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背景,所交之人也都是朝中一干老学究及皇室中人,那干老学究如今也都过世的过世、归田的归田,朝里已经没有与他有交情的人留下了。”

“如此说来,那位老爷子、亦即当年的‘二公子’就是皇室中人,或是为皇室直接卖命的下人了。”梅无念望向冷落。

冷落看了眼明月夜,道:“你可听说过杜淳的名字?”

明月夜摇头:“他是做什么的?酿酒的么?”

“酿酒的那是杜康!”陈默忍不住瞪他。

“说到杜淳,”梅无念忽然望向明月夜插口,“另一对因缘铃便在他的手里。”

明月夜蹭地从椅上跳起来直落在梅无念的面前:“你说的可是真的?他现在哪里?”

“早已过世了。”梅无念不紧不慢地答道。

明月夜低声骂了一句,复追问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现住何处?”

“他当年的贴身小厮现在敝庄。”梅无念挑眸看着明月夜近在眼前的脸。

明月夜盯着他半晌,脸上忽地绽开个大大的可爱的笑容:“梅大庄主该不会是想以此同我谈条件罢?”

梅无念轻轻一笑:“正是。”

“说说看。”明月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梅无念淡淡道:“条件很简单:在找出老爷子之前,请你在敝庄留宿,不得离开。”

明月夜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护胸,睁大了眼睛眨巴着道:“哎哟,你好坏!人家还是黄花大小子呢!”

一旁的陈默听闻此话差点喷出来,高兴心下哼道:那天你不还说自己已非…童男了么!

梅无念的意思明月夜当然明白,万念山庄内有数宝,老爷子的黑手迟早还会再度伸来,万一老爷子突然不按常理出牌,为了一次性夺取宝物来个赶尽杀绝,梅无念没有把握能够护得了全庄周全,留明月夜在庄内一防他临阵倒戈,二来也可利用他早一步得知老爷子的计划。

梅无念不理会明月夜的玩笑,只管问道:“如何?你可同意这条件?”

明月夜想了一想,总归沈碧唐需要随时照顾,自己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做,留在万念山庄还能有下人送饭送水,免去心儿辛苦,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笑道:“好罢,我答应,但我也有个要求。”众人便都看着他,见他伸指冲着梅无念轻轻一点,“你可不许打人家我的清白的主意哦!”

“噗——”陈默彻底地喷了,高兴在也旁呛得直咳嗽:这个——这个不着调的混蛋!他还真是不分场合不分时候的开那没底限的玩笑啊!

梅无念淡淡应道:“放心,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说着便叫人去将杜淳的小厮惜墨叫来。

冷落听得挑了挑眉:这位冷冰冰的梅庄主也在不知不觉地受到明月夜的感染了呢,方才那句玩笑话还真不似出自他口。

一时惜墨来了,明月夜却没有留他在书房里问话,而是向梅无念要了另一间房,只他同惜墨两个进去密谈,连心儿都没让跟去。

这厢冷落避过心儿看过来的目光,只向梅无念道:“如今既已有八成把握确定老爷子是宫中之人,那么冷某也就不多在贵庄叨扰了,今日便要下山去继续调查,梅庄主若得了新的线索可使人去皎城的鸿运客栈玄字一号房通知冷某。”

梅无念也不多留他,将冷落几人由密道亲自送出了山庄后门以避开他们口中所说的眼线,而冷落自始至终也没有再多看心儿一眼…既然注定没有结果,那就当断则断罢。

第140章 但求相伴

明月夜回到书房时,面色有些古怪,心儿用目光询问过去他也没有看见,只管坐在那里想心事。梅无念派人将惜墨送回了杜家庄,而后准备了两间客房出来给明月夜三人下榻。

进了客房,心儿将门窗关好,轻声地向明月夜道:“哥,出了什么事?你为何对那个叫杜淳的那么感兴趣呢?”

“没什么,纯粹好奇而已。”明月夜坐到床边给沈碧唐解了昏穴。

心儿撇了撇嘴,也跟着坐过去,瞪着明月夜道:“你骗我,我们两个从小长到大,你说谎时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你事,”明月夜伸手在心儿脸蛋儿上捏了一把,“好好儿把老沈照顾好,别的莫多问。”

“你…如今你开始有事瞒着我了是么?那么以后我的事你也莫多问!”心儿嘟着嘴儿起身,头也不回地离了房间,回隔壁自己的那间客房去了。

明月夜皱着眉头,没有如平时那般追上去拦下,只是掏出颈子上挂的那枚银哨子下意识地在手里摩梭。

吃过晚饭,梅无念忽地派人来请,明月夜便跟着去了他的书房,落座后笑道:“梅大庄主又有何事赐教?”

梅无念负手立在窗前,转头淡淡看了明月夜一眼,道:“是敝人有事向明公子请教,”梅无念已经由冷落处得悉了明月夜的名字,便开门见山地道,“那位‘老爷子’可曾对你提起过《奇物志》这本书?”

“不曾。”明月夜果断摇头。

“那么,以他的性格有没有可能盗过一样东西后还会将之放回原处?”梅无念又问。

明月夜已经听过冷落对整个事件的分析,因而知道梅无念此问目的,便看着他道:“你是怀疑老爷子曾经潜入过你们家盗走了《奇物志》,而后拓了个副本,又将原本还了回来,以防被你们家人发觉,是么?”

“正是。”梅无念略一颔首。

“唔…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明月夜摸着下巴想了想,“我的功夫是老爷子传授的,他的偷盗功夫自然也很是了得,为了长远的计划来看,他的确有可能盗走书后再还回来。”

梅无念闻言心中便觉发沉:倘若老爷子手中当真有一本《奇物志》的副本的话,那么自己家中这些宝物迟早要成为他的目标,更假若他身后的那个人是皇上…只怕梅家还有可能面临被灭门以封锁消息的命运…

难道说真的要将所有宝物毁掉么?梅无念并非爱宝,只是因庄中这些宝物都是他梅家祖祖辈辈一代一代倾尽毕生精力满天下搜寻来的,这是心血,早已远远超过了宝物本身的价值,却让他如何忍心下手…

明月夜在旁歪着头看了梅无念一阵,忽地笑道:“你在发愁怎么处置自家这批宝物么?我倒是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梅无念望住明月夜:“请讲。”

“很简单啊,把东西藏到别的地方去,然后再做一批假的,挑个日子请一些江湖上和官道上有头脸的人到你们庄上来,当着这些人的面把那假的宝贝毁掉,消息一旦传出去,皇帝佬儿自然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明月夜笑眯眯地道。

梅无念轻笑了一声:“这主意听来不错,然而实际做起来却很有难度。首先我庄上宝物太多,大大小小几百件,要到哪里找一个既能放下这么多东西又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呢?其次,仿造宝贝并非易事,有些宝物材质十分特殊,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破绽来,再莫说要仿造这么多的宝贝要花去多少人力物力,动静太多的话必会被人察觉。第三,外面都知道这些宝贝是我梅家的祖业,如果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做自毁祖业这种愧对祖宗的事,而我若当真这么做定会令老爷子起疑心,说不定会怀疑到我们已经掌握了皇帝的意图,到时候只怕仍旧逃不过灭顶之灾。”

明月夜挠了挠头:“你说的有理,像我们这样没家没业的自然不如你们顾虑得多,我看不如梅大庄主你从今后抛家舍业地跟着我混罢,天大地大,四海为家,没有拖累,没有牵挂,自由自在终此一生,怎样?”

明月夜虽是玩笑话,却说得梅无念放柔了面色,莞尔道:“天下能做到你这般洒脱的人倒也没有几个,敝人由衷羡慕,只不过敝人已有家小,却是不能说走就走不负责任,需承担和面对的,就算再难再苦也要去承担面对。”

明月夜也笑起来:“这话不错,男人就该为自己所爱之人赴汤蹈火,什么名声、什么正义、什么世人眼光,全是狗屎!”

梅无念浅笑着看他:“你与心儿姑娘打算几时成亲呢?”

梅无念只道明月夜和心儿是情侣,明月夜也不解释,咧嘴笑道:“想在一起就在一起,管它什么身份什么时候呢?!”

梅无念点头:“也是,这才是你的作风。”

明月夜笑着看他:“听说尊夫人有身孕了?几时生?”

“刚刚两个月而已。”提起自己妻儿,梅无念眼底浮上温柔之色。

明月夜看着梅无念的神情,两道修眉意味不明地皱了一皱,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那你要好好照顾尊夫人才是,关于如何处理贵庄宝物,我再帮你想想法子。时候不早,我走了。”

一路大步回到客房,见心儿正坐在床边如平时般细细问着沈碧唐的身体状况,明月夜一个箭步过去将心儿扯起身一把搂进怀里,直把心儿吓了一跳,才要挣扎着脱出,却见明月夜只是一声不吭地牢牢搂着她,便未再挣动,乖顺地依在他怀里,纤手轻轻抚着他的胸膛,良久方经他松开,仰头望住他轻声道:“哥,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儿累了。”明月夜伸手勾了勾心儿下巴。

明月夜也会累?心儿很是惊讶,握住明月夜的手:“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能告诉我呢?你不愿让我同你分担一切了么?”

“心儿,”明月夜望住心儿的眸子,“不论我是什么人,不管我曾做过什么事,你…都肯同我永远在一起么?”

“怎么又问傻问题?”心儿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明月夜的唇上,“我早便知道你血洗六扇门的事了,如果是为了这个,你可以不必担心了,我的确不喜欢你随便杀人,但若有什么事情会危及到你的性命,你就是杀尽天下人我也站在你这一边。哥…事到如今…心儿已经彻悟了,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生活,是永无法融入普通人中去的,一入江湖便再也无法回头,能相伴到死的,只有我们彼此。哥,心儿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奢求了,心儿只要能同你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这就心满意足了。”

心儿说着淌下泪来,意念中冷落的面孔渐渐模糊,越离越远,沉入无尽的黑暗,再也摸不到寻不着,只剩一片空冷。

明月夜抬手替心儿拭泪,良久方沉声开口:“这是最后一次了,心儿,这一次我来同老爷子做个了结,无论生死,我们再也不去受他的操控了。”

心儿轻轻点着头:“嗯,无论生死,心儿都要同你在一起。”

窗外夜色如水,月光乍寒。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看去似乎平静如常。心儿每天在房中照顾毒发中的沈碧唐寸步不离,明月夜有时在房中陪着心儿,有时去找梅无念闲聊,有时却是谁也摸不着他的踪影。

梅无念已经决定不再考虑将宝物转移的事,这些珍宝留在世上一日终究是个恶源,倒不如当真毁掉,免去后世争端。所以梅无念的意思是,如若能抓到老爷子,毁去他手上的《奇物志》副本,那么这批宝物便可保住,不必毁去;而若在师兄玄机公子督建的皇陵竣工之时仍不能将老爷子抓住,就必须当机立断,不但要毁宝,梅家上下百口人还需尽快撤离万念山庄,找个隐世之所避难。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梅无念便开始派心腹之人悄悄前往各地寻觅避难之处,以做好万全准备。

不觉间已是春暖花开时候,再有三天就到了三个月的期限,明月夜这天一早,将沈碧唐的那粒解药给他喂下,过了约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见沈碧唐动了动手脚,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感觉如何?”明月夜坐在床边看着沈碧唐笑问。

沈碧唐慢慢地活动了活动筋骨,突地一拳飞向明月夜面门,早被明月夜轻巧闪开,见沈碧唐喷着唾沫星子指着他骂道:“你个王八蛋龟儿子的!趁老子毒发在床没少欺负老子!看老子缓过来后不宰了你泄恨!”

明月夜回骂道:“你个卸磨杀驴的王八羔子!你当老子天天伺候你拉屎撒尿的容易么?!要不是老子次次帮你扶着,你全都得尿到裤子里!老子还没嫌你那玩意儿恶心呢!”

心儿在旁听得待不住了,转头就要出门,早被沈碧唐一眼瞅见,连忙光着脚窜下床去拦在面前,窘着脸道:“心、心儿…我…我没事!我很好!你…谢谢我!——不是!是谢谢你!心儿…若不是你,我…我根本坚持不下来…”

心儿眯着眼睛笑:“心儿唯恐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让沈大哥受苦,沈大哥莫要怪罪才好。”

“怎会呢…嘿嘿…”沈碧唐终于又能看见心儿的容颜、终于又能同心儿说话了,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

“沈大哥先活动活动筋骨,心儿去借庄子里的厨房用用,给沈大哥做几样好菜,这三个月沈大哥只喝粥了,得好好儿补一补才是。”心儿说着便往外走,沈碧唐喜得眼角泛起了泪花。

“龟儿子,过来!”明月夜在那厢冲着沈碧唐招手,沈碧唐一边活动着四肢一边过去,明月夜便低声将这三个月来冷落、梅无念以及他自己对老爷子身份的各种推断细说了一番,末了道,“越是到了紧要关头我们越需谨慎才是,你抓紧时间恢复,明儿我们就下山去换解药,虽说这一次的行动都避过了老爷子的眼线,但仍不能大意,必要时只好与之决一死战了。”

沈碧唐瞠目了半晌才惊叹道:“好家伙…敢情那老东西还是皇帝佬儿身边的人!那咱们岂不也等于是吃皇粮的了?闹来闹去原来咱们和那个冷落是同僚来着!”

明月夜忍不住笑出来:“没错,咱们同他是受雇于同一个老板呢!只不过咱们扮演的是反派角色罢了,左右都难逃一死。”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沈碧唐问。

“先去换解药,弄到解毒的方子后就把那老家伙做了,一了百了。”明月夜眸光阴沉。

“你…真打算杀掉他?怎么说他也是咱们的授业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沈碧唐咽了咽口水,“何况咱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不想让心儿再受罪了,”明月夜冷冷一笑,“为此纵是让我欺师灭祖又如何?!”

第141章 内宫密档

辞过梅无念之后,明月夜、沈碧唐和心儿三人堂而皇之地离了万念山庄,一路往望舒城而去。回到沈碧唐的住处之后略事休息,便由沈碧唐拿了阴阳石前往金风玉露阁去换解药,一时回来,三粒解药和新的任务都到了手,三个人相视一笑:终于多出一颗解药来。

新的任务是什么明月夜已经没有兴趣去看了,三人用了上一次的法子从密道离开望舒城,在皎城的鸿运客栈与冷落碰了头。明月夜大刺刺地往椅上一坐,冲着冷落笑道:“冷大总捕可已想好了对付老爷子的法子?怎么将他引出来?怎么收拾他?”

“这需要你的配合,”冷落道,“你们的接头人是谁可以说明了么?”

“暂时还不行,”明月夜笑,“我们虽然拿到了解药,可毕竟只能撑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没了解药我们一样还是死,若想让我配合你,你就得帮我一个忙,事成的话我自然会把接头人所在之处告诉你,如何?”

“什么忙?”冷落问。

明月夜从怀里掏出那颗解药来:“请御医根据我们服用的这种解药配制出能够彻底根除体内所中之毒的解药来,早配出我们便可早合作,配出之前你我双方都不能对老爷子有任何行动。”冷落接过那粒解药看了看,道:“可以。”

陈默在旁插口道:“头儿,这么一来我们的行动岂不是又要拖很久?”

冷落淡淡地道:“从我们领了这任务之后至今将及一年,上头到现在都没有催促过进度,你不觉得蹊跷么?此案当初是呈到了皇上面前的,皇上至今都未再度过问,显然…若根据我们的推断,明月夜盗宝之事本就系上头的人授意,那么他们根本就不会急于我们给出结果,甚至只怕还盼望着我们越晚交差越好,所以我们有什么可急的呢?”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继续等在皎城么?”陈默问。

“这两个月来龙廷卫几乎将我们在江南划定的范围内暗查遍了,到现在仍然一无所获,而若我们的推断没错,只怕老爷子就是宫中之人,所以我想先回京都去,看看有没有线索。”冷落说完转向明月夜,“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明月夜道:“我们也要去京都。”心儿偏过头来看向明月夜,脸上带着丝诧异,见他笑着续道,“我们只有这一粒多出来的解药,就这么交到别人手上我不放心,所以我得亲自去在暗处守着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