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罢,你若有事可到敝府去找我。”冷落将解药收好。

回到沈碧唐家中,明月夜便和沈碧唐道:“老沈,这一次你留下罢,我和心儿去京都盯着太医苑的老头们弄解药,你这次没有任务,就在家中替我们打掩护好了。”

沈碧唐虽然舍不得心儿,却也不好不顾大局,只得点头应了。明月夜便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两套给了沈碧唐,又叫心儿也把她的衣服拿出来,坏笑着向沈碧唐道:“你在家里没事儿就扮扮我、扮扮心儿,唬弄住那些个暗中监视的眼线,责任重大,全靠你了!”

沈碧唐翻着大白眼不大乐意地嘟囔了一阵方才作罢。三人在望舒城里闲逛了两天以掩人耳目,这天夜里明月夜带着心儿从密道离开,骑着快马往京都去了。

易过容后在距皇城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小院安顿下来,因正是阳春三月的天气,白天里明月夜便陪着心儿满京都里闲逛赏景散心,晚上吃过饭闲聊一阵后洗漱睡下,日子过得一如普通百姓家般平常安逸。

明月夜偷眼观察心儿似是当真放下了冷落,照样说笑照样入眠,也不见眉宇间的忧戚之色,这才放下大半的心来。

白天时明月夜陪着心儿半步不离,到了晚上趁心儿睡下便悄悄点了她的睡穴,而后换上夜行衣,神鬼不觉地进了皇宫。

明月夜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找到了存放后宫人身档案的地方——琳琅阁,而后又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每夜泡在琳琅阁里翻查档案。

这天夜里正如往常般盘膝坐在琳琅阁三楼的地板上翻看档案,忽听得西面窗的窗扇子轻微一响,立时警觉起来,悄无声息地飞身跃上梁去,屏住呼吸往下俯视。

便见黑暗里一道同样穿着夜行衣的身影鬼魅般潜入,也伸手去翻屋内书架上罗列的各种档案册子,这身影看着眼熟,明月夜想了一阵方对上这人的身份,不由略感纳闷儿地挑了挑眉尖:这个家伙怎么也来了?他想要找什么呢?

于是按兵不动,只管悄悄儿看着此人行事,见他在书架子上找了许久,而后抽出一本档案册子来翻开了细看,这一看便看了半个时辰,明月夜有些不大耐烦,蓦地传音给这人道:“冷大总捕是在看春宫图么?这么入神。”

那人——冷落倏地抬头,见明月夜从梁上跳下来,不由亦用内力传音沉声问道:“你为何在此?”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明月夜嘻嘻地笑,“可找着春宫图了?咱们分享分享如何?”

冷落不理明月夜的玩笑,只盯着他问道:“你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春天了嘛,这么美好的春夜,人家春心萌动睡不着,就来这里找找春宫图消遣消遣喽。”明月夜仍旧笑得不正经,“冷大总捕你呢?不会目的同我一样罢?”

“老爷子既然很可能是皇上身边的人物,那么或许这些内宫人员的档案册子里能够查到线索。”冷落淡淡地答道,重新将视线放到手中的册子上。

“想不到咱们堂堂的冷大总捕也会亲自来干这等鬼鬼祟祟的事,”明月夜坏笑着双手环胸倚在旁边的书架子上,“你手下的那两个小子呢?怎么不让他们来?”

“深宫大内高手众多,他二人年轻没有经验,不宜涉险。”冷落也不抬头,边看边道。

“大内高手…唔,你说,老爷子会不会就是大内高手之一呢?”明月夜摸着下巴问。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冷落放下手中这一本,又抽出一本翻开,“皇城中所谓的大内高手有两种,一种是龙廷卫,负责保卫整个皇宫的安全以及执行皇上和刑部下达的各种命令;

“一种是龙禁卫,他们是高手中的高手,其中任何一人的功夫拿出来都足以称霸武林,然而他们没有家人和亲友,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极少在人前露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姓名、身世。他们只负责保护皇上一个人的安全,只听从皇上一个人的命令,他们隐身于暗处,从早到晚一瞬也不离开皇上的四周。

“因此若从功夫高、无亲友这两点上来看,倒是与老爷子的特征有相符之处,然而龙禁卫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培养你们这些人,但是不排除这些龙禁卫也有各自的职责,比如一部分人专管保护皇上,一部分人专管为皇上办那些最为隐秘最为机要的事。

“况且龙禁卫也同皇族一样,要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总要有人负责培养新一代的龙禁卫为皇族效命,而鉴于龙禁卫的人选不能有家人和亲友,所以据我猜测,所有新一代的龙禁卫必然都是从民间搜罗来的具有天资的孤儿从小培养起来的,这就与老爷子培养你和心儿以及其它为其效命的人是类似的模式了。

“因此或可将你们称作是另一类的龙禁卫,或是反派龙禁卫,同样是为皇族效命,只不过效命的内容不一样罢了。这便是掌权者的高明之处:有些事,代表最高正义与公理的皇权是无法明目张胆地去做的,否则怕是要激起民变从而动摇国基。若要非做不可的话,就只能另建一支你们这样的龙禁卫,以非正义的方式去达到掌权者的目的。这支反派龙禁卫的首领,恐怕就是你们口中的‘老爷子’了。”

明月夜不得不再一次对冷落睿智缜密的头脑表示赞服,不由笑道:“原来老子还是鼎鼎大名的龙禁卫中的一员呢!这也就解释了那些‘正派龙禁卫’为何会死心踏地的为皇帝佬子卖命了——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被毒药控制着生死,身不由己,不得不干。”

冷落微微点头:“想来就是这样的了。所以我才想从这后宫人员档案里查一查,如果老爷子负责控制整个反派龙禁卫的话,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在档案册子里或许有所记录。”

“喔,用不用我帮忙?”明月夜送上一记灿烂的笑。

冷落看了看他,一指身后那排书架:“你从这里查起。”

琳琅阁里的档案是从天龙朝建朝以来就开始积累的,记录的都是后宫内所有成员由生到死的履历。琳琅阁楼高九层,从上往下按年代排下来,这第三层便是当朝的档案。每一层内有十几排专放档案的架子,不花上几个月是翻看不完的。

幸好这些档案都有分类,比如宫女组、宦官组、内侍组、宫妃组等等,不必全都一一查看,冷落和明月夜就只挑了侍卫组查起。一个晚上自然查不完,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每晚都悄悄潜进宫来,如是这般过了十来天。

这一夜两人依旧前往琳琅阁去翻看档案,才一跃进窗子便觉情况不对,但见数点星芒迎面疾射而至,分击身上各处要穴,两人都是绝顶高手,不必相互提醒便都立即一个倒翻飞出窗外避开那暗器,便见数条黑影由房中追出,紧随着两人落到了琳琅阁顶屋檐之上。

“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呢,”明月夜给身旁的冷落传音笑道,“这些人是提前埋伏下的。”

“龙禁卫。”冷落微微扬了扬下巴,提醒明月夜不要大意。

但见十几条黑影呈扇形将明月夜和冷落包围在当中,个个身着夜行衣并用黑巾蒙住面目,胸口处金线绣着个“禁”字,果然是大内顶尖高手龙禁卫。

“怎么着,我们是避其锋芒先行撤退呢,还是为防惊动上面更大的头头把这些家伙一个不落全都了结了呢?”明月夜笑着问向冷落。

冷落因也用黑巾覆着面孔,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沉默片刻,道:“我们的行踪和动机已然曝露,杀人灭口也无济于事,对方个个都是高手,缠斗无益,你我先甩开他们各自避一段时间再做安排罢。”

“成,就听冷老大你的。”明月夜扫了眼正慢慢向着自己两人逼近的龙禁卫,“如此你我就各管各的,分头开溜罢!”话音落时身形已动,猛然间挥出一掌,用掌风将身前几名龙禁卫逼得后退半步,紧接着御起轻功便要向着相反的方向飞去。

冷落那厢在明月夜发动时也几乎同时出招,逼退了已然发动攻击的几名龙禁卫,身形腾起便欲飞出,至半空时突觉一阵极为凌厉的掌风从身后袭到,若要避开已是不及,只得翻了个身举起双掌相迎,但闻“砰”地一声响,那掌风居然毫未受阻,径直将他腹中一口真气逼散,不得不重新落回了房脊之上。

目光扫向那边的明月夜,却见正与一条黑影缠斗在一起,两道身形交错犹如电光火石,功力稍差些的人恐怕只能看见两人的残影。手足相击声既快又猛,几乎令旁边听着的人都跟着喘不上气来,冷落不由有些心惊,因为他听得出来,明月夜这一回是用尽了全力——这个与他相搏的人是谁?怎会有如此高的功夫能逼得明月夜全力相拼?

正寻思间忽听得一声闷哼,便见明月夜的身形向后疾坠,口中喷出一道刺目血虹来。

第142章 幕后现身

十几名龙禁卫并未出手,只在冷落和明月夜的身后形成个扇形的包围圈,而在二人身前,只落着方才同明月夜交手的那名黑衣人。

“你怎样?”冷落一边戒备一边问向跌在地上闷咳的明月夜。

明月夜偏头吐了口浓血,一时半刻竟无法起身。前方立着的那黑衣人负着手,从头到脚皆用衣衫覆着,只露了一对眸子在外,冷落注意到他的胸前并没有金线绣的“禁”字——他是谁?难道…

那人立得笔直,一对眸子扫过冷落,落在地上的明月夜身上,忽地开了口:“小夜,说了多少次呢,那招‘龙入渊’的左手要抬高半寸,你至今还未改过来,若不是我只用了七成力,你那颗小心脏怕是要被我生生扯出来了。”声音清凉幽沉,听不出年纪。

明月夜用袖子揩去唇角血迹,慢慢站起身来,咧嘴冲着那人一笑:“抬高半寸的姿势看上去很丑哎,老爷子。”

——老爷子?!这个人就是老爷子?!那个最为神秘最为恐怖的人——老爷子?!

冷落紧紧盯在这黑衣人的身上——老爷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以他的个性来说这样的小事怎会亲自出马?他既出现在这里,是否说明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和明月夜的意图?甚至…自己和明月夜的所有计划他都已尽在掌握了?

见老爷子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一派的悠闲轻松,仍向明月夜道:“说来你我师徒两个已有一年没见面了,为师对你甚为想念呢。不若今晚…去为师那里,你我师徒两个好生叙叙旧,如何呢?”

“徒儿此次来的唐突,没给师父你准备见面礼,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去吃师父你呢?”明月夜面上仍旧笑着,暗自则内力传音给冷落:“我拖住他,你抽空子走,别和他们缠斗,我最多只能拖十招,十招内你若走不了咱们两个就只能黄泉为伴了。”

冷落沉声传音回道:“你同我一起走,两个人胜算大些。”

“你还不明白么?咱们两个都留下的话根本一成胜算都没有!——心儿就在樱桃小巷从东往西数第三座院子,若我天亮前回不去,你…你代我照顾好她。”明月夜的声音罕见地低沉,直令冷落的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小夜,你的这位朋友不妨一起去,何必着急让他走呢?”老爷子轻笑着看向冷落。

老爷子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冷落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还好己方没有完全处于被动。耳内听得明月夜沉声道:“我数三声你立刻走,记住我的话!一——二——三!”话音落时便见明月夜运足全力双掌轰出,直劈面前的老爷子,然而冷落的速度比他更快,亦是全力一掌直攻老爷子的下盘,老爷子一时间上下受袭,挡住一个挡不住另一个,除了避开别无他法。

与此同时冷落冲着明月夜断声喝道:“走!”两人便趁着老爷子闪避的这么一瞬向着身后的龙禁卫冲过去,龙禁卫一恍神间不小心让二人从缝隙中穿过,正要追上去时却见老爷子的残影已经闪过眼前赶至二人身后,一左一右各拍出一掌直击明月夜和冷落后心要害。

明月夜和冷落见无法避开这一掌,只得停下身形来回身迎战,三条身影顿时斗做一团。冷落这是第一次同老爷子交手,果如明月夜之前所说,他的功力简直深不可测,掌风凌厉,身形诡谲,其中几招冷落见明月夜用过,当时已觉明月夜的功夫就已经邪到了极致,如今见到老爷子使出同样的招式来才明白极致的上面更有绝巅。

三人你来我往进行了不过四十个回合,便见老爷子一掌打在明月夜胸前,直将他击得向后飞出六七丈去跌在了地上,口中又喷出浓血来,冷落心中一凛,全力迎上老爷子攻过来的杀招,正渐感不支,耳内听得明月夜传声:“我拖住他,你赶快走!”与话音传来同时,见明月夜从地上跃起,径直杀向老爷子,冷落借机摆脱,转身冲破包抄上来的龙禁卫的包围,拼足全力展开轻功掠了开去。

冷落不得不走,否则非但救不了明月夜,自己也要折进去。自己折进去无所谓,可心儿还在外面一无所知,明月夜将她交给他,他不能负了这重托。

冷落轻功毕竟高出龙禁卫一筹,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摆脱了追踪,一路直奔樱桃小巷,跳进院子寻到心儿的房间,见被明月夜点了穴道熟睡在床,一时未去叫醒她,只在房中椅上坐了运功调息,这时方觉体内气息紊乱,竟是方才同老爷子过招时被他打乱了穴脉。

眼见天色渐亮,明月夜依然未归,冷落心下暗沉,知道情况不妙,走至床边看了看心儿睡颜,不知要如何对她说起昨晚之事。

终见外面天已大亮,冷落解开心儿穴道,半晌见她缓缓睁开眼睛,望着他眨了一眨,似是从梦中惊醒般坐起身来,惊讶地道:“冷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冷落沉眸望了心儿片刻,低声道:“起来洗漱罢,我带你去冷府。”

“为什么?家兄…”心儿有些慌张,顾不得披外衫,只着了中衣翻身下床,趿着鞋子便要往明月夜的房间去,被冷落从身后轻轻握住手腕。

“心儿,令兄不在房中,你先同我回冷府,他自会去那里寻你。”冷落沉声道。

“家兄…家兄出了什么事?公子见过他了?”心儿越发慌张,一把抓住冷落胳膊追问。

“这几日我同令兄一起在查老爷子的行踪,”冷落垂了垂眸子,“他昨晚去办事,恐怕今日回不来,让我先把你接去冷府照顾,他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心儿似是不大相信,然而知道追问也得不到答案,只得默默梳洗了,收拾好自己同明月夜的行李,跟着冷落离了此处。

到了冷府,冷落先将心儿安顿了,便召陈默和高兴至书房把昨晚发生之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果如我们所推测那样,老爷子的的确确是宫中之人,且功夫深不可测,我与明月夜二人联手仍敌他不过,只怕要想将其抓捕归案十分困难。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既然已经证实了老爷子是宫中之人,那么他的幕后主使必然是…皇上,我们三人是除明月夜之外唯一的知情者与本案的直接参与者,只怕案件水落石出时便是你我三家灭门之时…”

陈默将拳头捏得嘎吧作响,红着眼睛道:“我们三人和明月夜兄妹实则就是替罪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必死无疑的结果了!狗皇帝这一招还真他娘的狠!”

冷落摆了摆手示意陈默冷静,沉声道:“这件案子既然是皇上交待下来的,就必须要结案,要么明月夜兄妹死,要么我们三人全家老少死。然而以皇上和老爷子的手段,我不认为将明月夜兄妹拉去做替死鬼就能让我们从此后高枕无忧。从老爷子的口气来看,他尚未发觉我们与明月夜合作之事,这是一线生机,至少皇上那里还未对我们起疑。所以眼下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解决老爷子,暂除后患,而后辞官归田,隐姓埋名,远离朝廷。只有这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家人和自己的性命,至于阻止皇上建陵敛宝,这却不是我们的力量能做到的了。”

陈默和高兴对视了一眼,陈默便道:“想不到我们兢兢业业效忠皇上的后果居然如此不堪,真是令人寒心!”

冷落略一轻叹:“皇上不能说是个昏君,自他执政以来国力有增无减,百姓的日子也愈发过得去,只不过自古以来不分明君昏君,但凡遇到求长生求不死一事,便都变得不可理喻。牺牲我们这些无足轻重之人以求得死后成仙,这样的代价对他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我们既然无力阻止,就只得最大限度地想法自保了。”

三人一阵沉默,听得高兴低声道:“我们…得把明月夜救出来。”见陈默歪头看他,便又连忙补了一句:“没有他的帮助,我们很难抓住老爷子。”

冷落将头一点:“小高说得没错,有了明月夜的助力,我们的胜算还能大上一些。小陈小高,你们两个先去鹰局各自给家中去一封密信,请你们的家人收到信后即刻开始行动,寻找能藏身的地方转移家业,务必要蔽人耳目,千万不可惊动外人走漏风声!时间不多,能保多少人便保多少人罢。”

陈默同高兴应了,立即出门去发信。冷落则进了自家老爹的书房,同冷大人如此这般密谈了一番。

心儿在房中坐立不安,右眼皮跳得厉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正焦急着便见冷落敲门进来,连忙过去问道:“公子,家兄可回来了么?究竟他是去办什么事了?去了哪里?请如实告诉心儿,否则心儿着实难安…”

“心儿,”冷落望着心儿苍白面容不由得一阵心疼,强强压住,面上只是淡淡地道,“你且不必着急,令兄功夫绝顶,这天下没有什么人能困得住他。我这里有要事要同你说,先坐下罢。”

心儿只好坐到窗前椅上,一对急切眸子牢牢盯着冷落,冷落望着她道:“老爷子的身份心儿你已经听我们推断过了,也知道其幕后主使就是当今圣上,所以此事干系重大,说不得要连累数家人家破人亡。为求最大限度地自保,我和家父决定让家人弃府离开,此刻已经在暗中开始安排了。

“然而若想日后能够平安无忧,就必须先要将老爷子了结以除后患,这件事相当危险,必得令兄与我们联手合作才有胜算。而你也清楚,你是令兄心中最大牵挂,倘若不先将你安置妥当,只怕他不能全心全力地应敌,稍有疏忽恐将葬身虎口。

“因此,心儿你不能留在此处,我安排你同家母等人一起去安全之地暂避,待解决了老爷子之后再带令兄前去找你团聚,可好?”

心儿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心儿知道公子的意思,心儿不能让家兄分心,更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心儿答应公子同令堂一起撤离此处,然而心儿只有一个条件…在撤离之前,心儿一定要见家兄一面,请公子成全!”

“心儿…令兄去办事,正在紧急关头,回来与你见面只怕功亏一篑,所以还是听我的,先撤去安全之地,待一切烟消云散后令兄自会去找你,可好?”冷落本不想骗心儿,然而他更不忍看着心儿知道真相后着急伤心,只得一瞒再瞒。

心儿抿了抿唇,神色忧伤地道:“公子不必再瞒心儿,家兄必定是遇到了危险才不能回来,以家兄的性子,纵是…纵是还剩一口气在也会回来看我,而他此时不能回来的原因,只怕要么是被人困住难以脱身,要么就是…已经…”

“莫要胡思乱想,”冷落沉声道,“要相信他,好么心儿?”

心儿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那就听公子的,我去安全之地等着消息,只有一个请求望公子答应。”

“说罢。”冷落望着心儿坚强的面孔。

“倘若家兄遭遇不幸,还请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的尸身带回来给我。”心儿一字一字地道,目光里是苍白的坚定和决绝。

第143章 你试我探

明月夜醒过来的时候,人在软软的象牙床上躺着,身上盖了条天鹅绒的被子,被下未着寸缕。动了动脑袋,发觉头发有些湿,带着淡淡的百合香味儿,竟是在昏迷时被人服侍着沐浴过了。

骨碌碌地转了阵眼珠子,记起自己是被老爷子一掌震得气血翻涌晕过去的,当下略一调息,但觉丹田内一股热流直冲七经八脉,似是在昏迷时被人喂下过疗内伤的药物。

慢慢坐起身来,胸口还有些撕裂般的疼,掀开金丝银纱的床帐子翻身下床,衣服靴袜却都不知去向,赤着脚踩在玉石地面上,绕过一架檀香木的纱屏,但见满眼的金碧辉煌,白玉的墙壁,鎏金的房柱,如烟似雾的轻纱幔帐,若有若无的清香,黄铜的灯台,通明的灯火。房间地面的正中央,凹陷下去一个正方的池子,池内清波荡漾,波上遍浮花瓣,倚着池壁背身坐着个人,此刻正用手撷了水洗着自己的一头长发。

明月夜被这头长发吸引住了目光,第一是因为它够长,这长度几乎能及至一个人的膝盖窝儿处;第二,它是银发,如同年逾花甲的老者的那种白,然而这头发保养得极好,所以白里泛着光泽,看上去如同一头流银,灯光下璀璨且妖异。

“醒了?”这个人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仍然掬着水洗着他的这头银发。

“您老这是心思花得太多,头发都愁白了么?”明月夜笑问。

“我这头发至少有一半是因你白的,臭小子还敢取笑为师?”这人悠悠地道。

“那徒儿还真是罪过了,”明月夜笑道,“可惜徒儿这条命活不了多久,没法子补偿老爷子您的这份恩情,只好下辈子继续做牛做马以图报答了。”

“做牛做马?”这人——老爷子一声轻笑,“你若做牛,必定是最犟的牛,你若做马,必定是最野的马,为师下辈子还想多过几年安省日子呢。”

“徒儿这厢谢过老爷子夸奖。”明月夜嬉笑着作了一揖。

老爷子未再理他,只管仔细地洗着自己的头发,良久方拧去发丝上的水,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拿过池沿上檀木盘子里放着的那支青玉簪插在发间。

“去稍间等我。”老爷子淡淡吩咐明月夜。

明月夜依言往旁边那间屋子走去,至门口处回了回头,见老爷子正慢慢从池中站起身来,露出肌肉结实的修长脊背和紧致挺翘的臀来,却是浑身肌肤莹白似雪,光洁如玉,恰似十七、八岁无邪少年的青春胴体,丝毫不见任何老态。

明月夜不由心下诧异:这老东西少说也该是四十往上的年纪,怎么会有一具如此年轻的身体?闻他身上的气味确是教自己功夫的那人无异,这又要作何解释呢?

稍间地面上铺着由一张张白虎皮衔接而成的毯子,四壁皆是白石所砌,壁上嵌着数盏鎏银的灯座,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靠北墙的是一张檀香木的罗汉床,洒着如烟似雾的轻纱幔帐,床尾处一尊香炉正徐徐地冒着青烟。

明月夜正抬头看墙上挂的仕女画儿,便听见老爷子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转头看过去,却见来人身形修长秀挺,穿了件玫瑰紫的冰蚕丝长袍,衬着一头瀑布似的银发显得华美且妖异。再看面容,白玉般的一张脸上生着两道细长眉并一对眼尾上挑的凤目,秀挺的鼻下是两片柔冷唇瓣,一时间明月夜的脑中只能想出四个字来:风华绝代。

这老家伙居然易容成这么一副样子,真是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明月夜暗想。

老爷子走至罗汉床边,挑起纱帐坐了进去,一歪身倚在靠枕上,懒洋洋地瞟了明月夜一眼:“小夜似乎又长高了?想当初为师收留你时,你这身上毛还没有长全呢。”

明月夜低头看了看自己,而后咧嘴一笑:“谁还没有过像个没长开的毛茄子的时候?不过…您老倒是也赏我件衣服穿穿,这副样子着实叫人家不大好意思呢。”

老爷子一手在胸前把玩着自己的银发,漫不经心地道:“我们小夜也会不好意思么?不是当初光着屁股在泥地里撒野的时候了?”

“您老还提那档子窘事做什么,都是小时候的勾当了。”明月夜挠了挠胸前痒处。

老爷子打了个呵欠,语气里带着些倦意:“过来,给为师捏捏腿。”

明月夜依言过去,掀起纱帐坐到床边,老爷子便抬起一条腿来架到他的腿上,阖了眼道:“轻些。”

明月夜隔着他那件丝袍捏上他结实的小腿,只要稍稍用些力气便可将这腿的骨头捏断,然而明月夜却不敢冒这个险,天知道这个妖孽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一边捏着一边笑道:“老爷子,您今年贵庚了?瞅您老这副样子若还叫‘老爷子’实在别扭呢。”

老爷子也不睁眼,只懒懒地道:“年纪能证明什么?只要心不老,人就不老。为师倒宁愿小夜把我当成你的同龄人,彼此间无话不谈。”

“喔,既然无话不谈,那老爷子可否告诉我你的身份?”明月夜笑问。

老爷子掀开眸子瞟了明月夜一眼:“你就会刁钻顽皮。可惜了一副好悟性和这天赐的筋骨,就是欠缺了‘野心’,但凡你能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野心,眼下的情形就会是另一个样儿了。为师倾尽心血将你培养得这般出色,原是想你我师徒两个携手去干上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待为师百年之后由你继承了衣钵,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的情分。可惜,你心心念念的只有心儿,除此之外别无它顾,着实令为师遗憾。”

“您老所谓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是什么?不妨说来给徒儿听听,搞不好徒儿我很感兴趣也说不定。”明月夜笑嘻嘻地道。

老爷子重新阖上眸子:“男人若想成就大事,便绝不能被儿女私情牵绊住,除非你能放下心儿,否则还是莫提‘干大事’这样的话了。”

“嗳,那些小书话本上不都写了么,英雄还须佳人来配,独卧空枕岂不寂寞?”明月夜坏笑,“您老身边儿可也有佳人相伴?”

老爷子哼笑了一声:“佳人没有,妙人倒是有一个。”

“喔?谁?”明月夜笑问。

“还能有谁呢,”老爷子微掀凤眸睨向明月夜,“不就是你这个妙人儿么。”

明月夜眨巴着眼睛看着老爷子笑:“妙在何处?”

“妙在恩将仇报,毒牙一旦长成就立即反咬你的救命恩人一口。”老爷子话音里不见丝毫恼意,只管睨着明月夜的脸似笑非笑地道。

“无毒不丈夫,这可是您老教我的第一句话。”明月夜笑若春风。

老爷子轻笑着慢慢坐起身,伸手在明月夜的脸上拍了拍:“这便是为师最为欣赏你之处:够狠够毒,这才是真男人,大丈夫。”

“承蒙您老厚爱,徒儿定会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明月夜笑着抱拳,顺便不动声色地挡开老爷子抚在他脸颊上的手。

这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主子,夜宵已做好了,您这会儿就用么?”

老爷子便道了声:“端进来罢。”

一时门开,见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公抱着拂尘率先进来,身后还跟了四五个与他年纪仿佛的公公,每人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各类点心和精致的小菜,另还有一壶酒。几个小公公将夜宵布在房内的檀香木桌上,无意中抬眼瞅见了赤身裸体坐在那里的明月夜,面上也丝毫不见异样,只管做罢分内之事鱼贯退出房去。

老爷子扶着明月夜肩头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桌边坐下,一手执了酒壶进杯中,而后只轻轻一甩手,那杯子便平平稳稳地直向着明月夜飞了过去:“四十年陈酿,留仙醉。”

明月夜将杯子接住,凑到鼻下嗅了一嗅,笑道:“好酒!这是宫里头的御酒么?”

老爷子给自己杯中斟上:“江南贡酒,只有皇族和皇族的贵客才能喝到。”

明月夜果真一仰脖将杯中酒喝干,咂吧了咂吧嘴,道:“好酒!早知您老是皇族,过年的时候就该进来蹭几顿酒喝才是。”

老爷子端起杯啜了一口,忽而淡淡地问道:“心儿可还好?”

“托您老的福,丫头好得很。”明月夜盘膝坐在罗汉床上。

“她还喜欢着那个叫冷落的捕头?”老爷子似笑非笑地抬眸望向明月夜。

明月夜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仍只笑吟吟地道:“姓冷的小白脸儿长得的确挺俊俏的。”这句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且还避过了问题的中心。

老爷子轻轻笑着,抬起一手向着明月夜五指微屈,明月夜手中那只空杯便被一道巨大吸力吸了过去,老爷子将之捏住,又倒了一杯酒,重新抛给明月夜:“为师还一直以为你同心儿之间绝容不下第三个人呢。”

明月夜当然明白这是调拨,并不顺着这话题走,一举杯子向老爷子笑着示意:“徒儿今儿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个皇族人做靠山,先敬老爷子一杯,将来徒儿若犯事被抓,老爷子还要多多照顾徒儿才好!”

他这是明明白白的试探了,老爷子同样不应他的话,只管自己啜了口酒,拈起块点心放进嘴里慢慢嚼咽,半晌方道:“你这次的任务还剩一个半月的时间,地点在江南,如今你人跑到京都来,看样子是不想给为师好好儿干了?”

明月夜绽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徒儿哪敢呢,这不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么,徒儿是到京都来玩儿的。”

“顺便请御医研究解毒的法子是么?”老爷子眼波流转,对着明月夜轻柔一笑。

明月夜心头一跳,仍旧面不改色嘻嘻地笑:“您老的毒术天下无双,这世间谁能解得了您的毒呢?与其找人来解,还不如直接问您来要呢。”

“好啊,你若找我要,我给了你就是。”老爷子出乎意料地答道。

明月夜歪着头看他,将手一伸:“那就赏了徒儿罢!”

老爷子探手入怀,从丝袍贴胸的兜里摸出一张折着的纸来,随手抛过去,正落进明月夜手心儿,淡淡笑道:“这是解药方子,不掺一丝儿假,你若不信我也没有法儿了。”

明月夜打开纸来瞧了一瞧,抬头看着老爷子笑:“怎么药引这后面是空着的?”

“因为…”老爷子站起身,负着手慢悠悠地向着明月夜踱过来,“这药引你弄不到。”

“这么说来您老这毒是根本无解的?”明月夜依旧笑着问。

“不,有解,只要有药引就有解。”老爷子走至面前,低下头来看着明月夜微笑。

“究竟是什么药引?”明月夜问。

“中毒人直系血亲的鲜血。”老爷子慢慢地一字一字说道,探手轻轻托起明月夜下巴,笑得温柔慈爱,“真是遗憾,小夜你…是个孤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