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过了正午,阳光还是有些强烈,堂内之人循声望去,先是被那日光刺了一下眼,微微眯起之际,只见两人从耀目的光芒之中走了进来,前面一人,身着白衣,莹亮若月华,清淡如流水,尚未看清面容,已是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坦自如;身后一人青衫裹身,高大强健,紧紧跟在那人之后,神情举止皆是说不出的谨慎小心。

再到近处,白衣少年望了望四周,心想,这客栈看起来倒是干净整齐,装饰也颇为大气典雅,却是显得闲散怠慢,想必是疏于管理的缘故,不禁微微皱眉。

“两位客官,还有上好的客房,看是要一间还是两间?”那正在算账的掌柜余光瞥见是两个身影,头也没抬,随口问道。

只听得一个低沉暗哑的嗓音轻轻哼了一声,淡淡说道:“别的房间我住不习惯,我只要那间天然居…”

天然居?

那间从来不住外客的天然居?

这个规矩,已经定下不止十年,南来北往之人,但凡知道南棠慕容世家的,但凡住过这安字号客栈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今日这两人,点明了要住天然居,是来捣乱的吧?

心里才微微有些怒气,放下手中账本,抬起头来,板起面孔就要训斥:“你们…”

“我们什么?”少年气定神闲背负双手,站在面前,对上他那双一下子变得惊愕莫名的眼,嘴巴已经张得可以放进一只鸡蛋,手指伸出来,却是一个劲发抖!

“怎么那么象…”掌柜的面色,震惊一阵,又兴奋一阵,继而想起什么,再黯淡下去,自言自语道:“象,真是象!怎么回事?”

少年伸手上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什么象不象的!是我象别人,还是别人象我?”

掌柜一时愣住,半天,才呐呐道:“我眼花了吧,应该不是…”

“怎么做事情这般不自信,我定下的店规,都忘完了吧?这远在东樾,我少有看管,却是连少东家的模样,都记不住了,唉…”长长叹了口气,望着他,问道:“你是姓李吧,教李玉田,当年在南棠总部议事,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管事,现在,都升做掌柜啦!这进度,倒是还差强人意…”

南棠总部?少东家?

李掌柜闻言大吃一惊,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柜台,朝着那绝色少年仔细端详一阵,不敢置信地出声:“你…你…”

少年哈哈大笑:“李掌柜,当年同屋议事,同桌用膳,还记得你说话爽快流利得很呢,可没觉得你有口吃这个毛病!”

“啊,我的老天…”李掌柜低叫一声,再无迟疑,双手抱拳,躬身道:“公子!”

抬起头来,直直望着眼前微微含笑之人,兴奋且疑惑道:“公子,真的是你么?不是说你…”

“哎,一言难尽,说来话长…”懒得解释那么多,摆了摆手,道:“是楼上吧,我们自己上去,你叫人送些饭菜上来,别忘了给我们的马儿也喝水喂食…”

说完,径直朝楼上走去,青衣男子也是紧跟而至。

李掌柜呆立一阵,方才如梦初醒,开开心心布置起来。

“掌柜,你这是怎么啦?”一名小二过来,见他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不禁问道。

“难怪,那临域的老刘,每回说起公子,就是一副见了神仙的表情,没想到,我老李这辈子也有这样的好运气,说出去,让其他地方的掌柜管事羡慕死…”根本没注意到眼前之人,自顾自眉开眼笑好一会儿,这才乐呵呵去了。

明月公子?

堂中之人一片哗然。

慕容襄在房里刚歇息一会,就听见外间有人轻轻敲门。

“请进!”手里的纸条,墨迹还没有干透,一边答应着,一边嘟起小嘴,不住在纸上吹着气。

李掌柜亲自端了饭菜进来,摆在桌上,恭敬道:“公子一路辛苦,请过来用膳!”

“多谢!”慕容襄拉了莫若尘,笑嘻嘻走过去坐下,随后将纸条递给李掌柜:“麻烦把这个,立时飞鸽传书,带给南棠慕容府中。”路途遥远,暂时不能回去,那就先报个平安吧!只怕到时候,她老爹又会赶到京城来与她相聚…

在这异世十余年,因为细心体会,而心生眷恋,这两世的亲情,其实已经没有孰轻孰重之分,都是弥足珍贵,都是难舍难分了。

“是,公子!”李掌柜将纸条小心收起来。

慕容襄想了想,又道:“最近三年收集的情报资料,不管哪一方面,都整理给我看看。”这失去的岁月,她可不能任其流逝过去,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所有发生的一切,她都必须要了解,必须要掌握。

“是,公子,小人立即就去准备,请公子趁热先行用膳!”李掌柜行了礼,急急朝门外退去。

饭后,慕容襄小睡了一阵,醒来之时,所有资料都已经准备妥当,整整齐齐一大叠堆放在案几之上,等候着她的审阅。

抿了一口若尘递上来的清茶,便是沉静坐下,认真翻阅起来。

越看,越是心惊。

她不在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大汉与蒙傲的战争,整整打了两年半。

一开始,大汉军队因为冷君毅的离世,士气高涨,在几次战役中小胜。

接下来,傅泰的保守,向建的激进,便开始出现矛盾,失败频频,败仗不断,尤其娄裕谷一役,大汉死伤上万精兵,损失惨重。

这个时候,皇帝轩辕霁云御驾亲征,身先士卒,与边关将士同吃同住,共御外敌。这样的举措,本事遭到朝堂一片反对,但是轩辕霁云排除众异,心思坚定,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赢得全军上下一心的尊敬和拥护,也赢来大汉百姓的全心爱戴。

从过去的一年开始,这两国之间的战争,局势开始渐渐扭转,胜多而败少了。

而今,却是进入了僵持阶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友好邻国流夷的关系,却是逐渐恶化,双方边境之上屡起争端。

战争的直接后果,便是国库空虚,赋税加重,民心不稳。

紧要关头,轩辕霁云茅屋三顾,在情在理,诚心所至,终于请出了辞官还乡的前丞相萧桓,会朝复职,继续司任丞相一职,辅佐江山。

有了萧相的大力整治,大汉天朝的商业旗舰,南棠慕容世家,在皇帝的有心庇护与关照下,开枝散叶,生意越做越大,设计领域越来越多,已经成为当朝经济的中流砥柱…

“笨蛋!”合上卷页,狠狠摔在地上,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内一阵疾走。

真是气死她了!

当年她花那么多心思,费那么多精力,才慢慢做到韬光养晦,隐其锋芒,不显人前;自清平山庄破败之后,尽管没有了乘凉大树,但是也是遵循发展缓慢的原则,尽可能给那些小商贾相互联手合作的机会,自己强是强,没有强大到炫目惹妒的地步。

没想到,她不在这几年,这个南棠世家的经营策略,竟是彻底改变。

这个爹爹,到底听了谁的话,打什么主意,要做什么!

诅咒一阵,又弯腰拾起,继续再看下去。

奇怪,有一些小小的商业势力,不显山不露水,渐渐冒出头来。

加以时日,星星之火,则是足以燎原!

如果不是慕容世家情报网络的涉及广泛,无孔不入,且互不关联,这些细微枝节,恐怕也是显现不出来的;再有,若是看这份报告的人不如她一般着眼细部,统观全局,也是决计体会不出。

化整为零,声东击西?

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换了是她,也会这样考虑,这样操作。

那么,是谁在操纵和控制这一切?

是他么?

她为什么这样做?在防备什么?在防备谁?

一想到可能跟他有关,沉静的心思一下子狂乱起来。

御庭,是你么?

何时,何地,再相见?

叹了口气,按下心底那一抹怅然。

蹙眉沉思一阵,又接着再看,略去些琐碎事物,只汲取有用的讯息,归纳吸收。

又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外间的叩门之声,方才抬眼。

之间那李掌柜喜滋滋站在门口,抱拳道:“南棠总部捎来口信,说是姑爷会过来小住一阵,小人算了下日子,也就是明后日吧。”

慕容襄咦了一声,问道:“大姑爷还是二姑爷?”心道,这两个姐夫,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到这东樾来做什么?难道是为生意经营而来?这家业不传外姓之人的祖训,却已经打破了吗?

李掌柜恭敬回道:“带信之人只说是姑爷,并没说是哪一位。”

慕容襄点了点头说:“来得正好,我也是很久不见他们,随便哪一位都好。但若是明日还好,还有机会见一面;倘若是拖到后日,我便已经不再这里了!”

“公子要走?”李掌柜心中一惊,赶紧问道:“公子今日才来,怎么就急着要走?”

“我几年不在,欠下一身债务,要赶着去还呢,哪里还有功夫在这里久住!”慕容襄笑了笑,道:“你先下去吧,好好把这店规翻出来看看,这安然客栈可真不如老刘的安安客栈管理得好,踏实诚信才是经营之道,还要多花心思!”

李掌柜心悦诚服地行礼告退。

姑爷驾到?最好是与自己交好的二姐夫孟钰!

那个大姐夫孟华昭,却是不见也罢。

这样想着,在客栈里又过了一日。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那所谓的姑爷都是不见人影。

感觉气温不再酷热,凉风骤起,慕容襄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行了,不行了,必须要走了!再不走,真是还要热上一整天,这东樾的天气实在是让人受不了!还是早些回京城算了!”

难怪这大汉天朝建国以来,一直定都临域,那真是个气候宜人的好地方啊,不像这东樾,才石榴正红时节,就是酷热难耐,偏生这一日身子也不舒爽,又不能吃些冰食解暑,大半日下来,真是憋闷得紧。

吩咐若尘收拾好随身物事,装上新买的马车,想了想,在案几上铺上白纸,取了毛笔,刷刷写上几句留言,题上大名。

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步下楼去。

李掌柜已经立在楼梯转角处,见她下来,问道:“公子还是要走,不等姑爷来了吗?”

慕容襄收了扇子,撇了撇嘴道:“不等了,我可等了大半日了,又有留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自己不早点来,是她没福气见我…”

眼见那青衣男子已经站在马车边上,静静看她,慕容襄朝李掌柜挥了挥手,道:“我走了,下回再见!”

“公子慢走,一路保重!”李掌柜随她走出去,站在门口,躬身相送。

慕容襄笑着点头,被莫若尘小心翼翼扶上马车。

尘土飞扬之间,便已远去不见。

坐在马车上,无端端地,竟是颇不安稳。

想了又想,没觉得遗漏了什么事情啊?

为什么总是坐立不安呢?

想必,是因为天气闷热而生出的烦躁感吧?

看了一会窗外风景,吹了会凉风,又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醒转,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袭上心头,便是冲口而出:“遭了!”

莫若尘听得声音,一扯缰绳,将马车刹住,掀开帘子:“公子,什么事?”

但见少年坐在马车上,一动不动,只一张俊脸,色泽嫣红,娇艳欲滴,不知是想到什么,身子微微颤抖着,目光竟是有些痴了。

“公子?”又唤了一声。

这一声,总算是扯回了少年的神智。

“若尘…”对着他不解的眼神,忽然一笑,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阳光,喃喃自语:“我竟然忘了,我们早就是未婚夫妻,他也算是慕容家的姑爷之一…”

所以那个远道而来之人,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是他…

“走,掉头回东樾,安然客栈!”

第九章 你敢嫖妓

朝阳初起。

在漫天彩霞的映照下,一辆马车在路上飞驰。

车中的少年,胸口的衣襟已经被自己的一双纤手抓得死紧,纵是如此,依然是遏止不住那颗狂乱奔腾的心,在腔中东一撞,西一碰,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并不一定就是他!

只是三分之一的可能而已!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些都是事实,道理也都明白,可是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那慌张的情绪?

原来,苦苦压抑之后的情感,一旦濒临爆发,却将是一发不可收拾。

御庭,是他吗?是他吗?

这样不顾一切赶回去,究竟能不能见到他?

也许是感受到车内之人焦急不安的心思,驾车的男子已经将马车前进的速度,提升到极致,风驰电掣一般,驶向来路。

终于,看到了东樾的城门,随着一声嘶鸣,马车又冲进了城内。

过关检查之后,没有一丝停留,直直奔向那位于城中大街的安然客栈。

“客官慢走!”那李掌柜,正站在门口,向早早退房赶路的客人道别。

忽然听得马蹄声,一转身,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己面前,那昨日绝然而去之人,竟是去而复返,没有半点风度气质,直接从马车之上跳下地来,疾步奔到他面前,大口喘息着:“李掌柜,那个,那个姑爷到了没有?”

“公子?”他大惊失色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慕容襄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先不说这些,我问你,姑爷,姑爷来了没有?”

李掌柜愣愣看着她,对于这神仙一般的公子也有如此慌乱的神情,很是奇怪,张大了嘴,好一会,才呐呐答道:“方才有人送了行李过来,说是姑爷与方府尹先去了吟雪楼谈事,等下才过来…”

方府尹,前日所翻阅的讯息之中,有提过这个名字,那是这东樾的地方行政长官。

吟雪楼,却是什么地方?

目光过去,带着一丝不解。

“吟雪楼…”

“吟雪楼,就在前面左转的街巷…”李掌柜话未说完,只见那少年已是大步奔了出去。

“谢谢。”正在愣神之中,马鞭包袱尽数塞进他的手中,青衣男子身形一动,已经到得少年跟前,寸步不离。

这个谁,真是,自家客栈多好的环境,还去别的地方谈事!

慕容襄一路疾走,到得那吟雪楼钱,抬眼望去,一瞥之下,顿时怒火中烧。

这吟雪楼,朱色灯笼高高悬挂,艳红门面大大打开,隐约可见粉色帷幔飘舞着,莺啼吟哦之声,不断传出。

这样的场景,见得不多,但也绝不会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