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琴凳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微笑低头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少女也错愕抬眼,手指顿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与高彦飞握手。

高彦飞目不转睛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

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逼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

正是初见沈霖那天,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个黑衣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

此刻他闲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青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我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就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

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

看着霖霖将“新朋友”引荐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旁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

“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叹口气,重又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欲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看向那边,斜扬入鬃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

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废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中央日报的一些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告诉他,眼前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无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么,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越发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

“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

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

母亲明亮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说,“我所拥有的,原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

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深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又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了她来,想要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了新朋友来的目的?”

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抬眼,“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恍惚只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真是傻气。”

楼下传来的琴声如薄冰下潺缓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宛转音符之后,琴声却陡地止歇了。

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又流淌着平安夜欢悦的乐曲。

“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

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又没有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脊上,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呀。”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

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一丝轻顽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高彦飞呆望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

“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叹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到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罢,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笑容渐泅,“真的,你们真是般配。”

在那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月轮,耀亮每个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第二十章(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成都重庆】

背朝楼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薛晋铭隐有深意的提问。

薛晋铭深邃目光停在Ralph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首执了酒杯就唇啜饮。迎着他的目光,Ralph喉咙有些发干,诧异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却并不知道,能平静承受眼前这人的审视,已是鲜有的勇敢。

“事实上,我认为政府在尊重新闻自由方面存有许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深湛的蓝灰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察觉周遭瞬时安静了。眼前的薛先生也变了神情,目光静静投向某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风吹来的迷雾遮住。

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

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神秘容颜。

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的旁边,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绸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他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他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而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艳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丽而鲜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于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笑,眼里一掠而过饿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目光里——当他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灯彩迷离,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进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的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的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忙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荐,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臂,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的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迫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儿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灵精的彗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珠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夫人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到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庆。

张孝和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自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名。在啊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和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和当仁不让担纲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和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和,于1939年归来,只为与国家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和,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述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际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和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和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父亲和夫人却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集里悠扬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缜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隽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璀影中,对他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的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流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送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笑容渐深,缓缓后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

“父亲。”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带着齐肘丝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着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失笑。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字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倚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个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寻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她全身的僵硬。

付清的微笑温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年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执迷。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坚果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深处温暖的救赎之手。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也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久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也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刻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肯,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还为你们弹琴。”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了她,无奈一笑,回身执起敏敏的手。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敏敏谈一谈,或者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