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转过来,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身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么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意炽热儿迷惘的年纪。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曲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乱世硝烟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还在人世。

也曽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念乔、子谦、四莲,哪一个不是鲜活如朝露,命运又可曾对他们稍加颜色。

念卿在钢琴前坐下,搁上琴键的手却微微颤抖。

想着那个恨她又眷恋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儿子,她的继子,他为她流尽最后的血,就那样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眼前黑白的琴键变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动着子谦离去时的微笑,晃动着仲亨雪白的两鬓。

仲亨的原谅,仲亨的苍老,仲亨的悲伤……心中那条被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旧伤口,又被一点点撕裂开来。

琴键上修长瘦削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翻飞弹奏出最优美的旋律。琴音如华美丝绸,铺开在夜色里,闪耀瑰丽光泽。蕴在琴声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只觉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浸满情感,令琴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最美好与最留恋的时光,一时间都被音符带了回来,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间。

这一场平安夜的舞会,直至夜深结束,念卿都没有离开钢琴。

仿佛中了魔,一双手在琴键上一刻不停弹奏,任是汗湿鬓发,任是谁来到身边,她不说话不理会,整个人都融在琴声里,微阖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帘遮去喜悲,纤细手指底下流泻出不可描摹的天籁之音,迷惑着人们不愿停下舞步,不愿从美轮美奂的梦境里醒来……不停歇的琴声,如同不停歇的咒语,直至夜阑人静,直至汗水从她鬓间滑下颈项,直至双手再也无力抬起。

霖霖试图劝服母亲停下,蕙珠试图劝服念卿稍歇,敏言试图接替夫人弹琴。

只有薛晋铭视若不见,不劝止,不打断,任凭她在琴声中如痴如醉,任凭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这琴声,宣泄着不为外人道的心迹,是这三年间深藏在槁木死灰下的凄怆,是无数日夜里折磨着她的往事悲欢。

只有这琴声,能替代她尽诉一切,哪怕这一切无人能懂。

连他也不必懂。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曲中人散,宴罢舞尽,宾客尽都辞去,不觉已是凌晨一点。

念卿许久没有这样累了,从钢琴前起身时,脸色苍白,两颐却有异样绯红.她向来极重礼节,今夜作为女主人,却连宾客离去也没有到门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着回楼上休息了。

高彦飞的母亲是最后离去的客人,整晚看着霖霖与Ralph共舞,看着儿子只顾与薛小姐在一处窃窃私语,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随后一去不见踪影,纵是高夫人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恼得丢下高彦飞,径自叫司机送自己回去。

薛晋铭与蕙殊送完宾客回来,嘱人四下找了,也不见高彦飞人影。

蕙殊担忧他一个人半夜不知去了哪里。

"随他去."薛晋铭疲倦地扯下领结,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里,蓦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脱口叫住他。

薛晋铭自梯上回首,"怎么?"

蕙殊怔怔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笑笑,"没事,跟你说晚安。"

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语气带上沙哑,"晚安。"

寒冷冬夜里,各间屋子的灯光渐次熄灭。

昙花一现的风流繁华过后,半山间的灰瓦小楼重又归于沉寂。

只有屋外叶片落尽的枯枝还在夜风里簌簌跳舞。

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次,三次......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念卿并未睡着,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如同一个个无眠深夜,就这么拥着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只是今夜格外无法平静,身子冰冷,骨头里却燃着火,一阵冷一阵烫,颤抖都无法遏止。

喉咙里火辣辣作痛,念卿不想惊动仆佣,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楼梯倒茶。

下到转角处,却见厅里亮着微弱的一点烛。

钢琴上的白铜烛台,散发橙黄光晕,暖暖照亮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一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着最后一点残酒。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微,才只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已直起身,回头发现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皱了皱眉头,"还这么黑......你起来做什么?"

念卿不回答,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哑着语音说,“你能在这里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来看你喝酒么。”

他一笑,“我只是睡不着。”

“晋铭……”念卿语声低哑,唤了他一声,却将唇紧紧抿了,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有几分微醺,仰头望着她一身白色深绒睡袍,黑发流瀑似的散下肩头,几丝乱发拂在耳鬓,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脸颊。

他屏住呼吸,痴痴仰头望着。

她叹口气,拿着他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伸手覆上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念卿侧首避开,抽身退了半步。

“你着凉了。”薛晋铭放开她,联系的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紧,我去找点药来。”

他说着起身,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琴凳绊住。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撑了钢琴,听见她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不由苦笑,“嗓子哑成这样也不知道吃药,你对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抬起目光,贱他斜倚身后钢琴,带了三分醉意,“你听说过么,外面的人传言我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薛晋铭目光深深,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也不死?”

“不要说这些胡话。”念卿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拂在脸上,语声低哑的近乎哀求,“晋铭,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么?”

他不理她,益精喃喃下去,“我怎么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这个样子,答应过我好好活下去,你却做不到……如今你这样心如死灰,倘若连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么办?”

淡淡一句话,听得她心头巨震,直直看着他,胸口骤然像被一拳击中。

是痛,还是什么,让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望着她渐渐蓄起泪水的眼睛,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

“薛晋铭。”她唤了他名字,颤着语声问,“你还傻不够么,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往后你还有整整的后半辈子,难道也要这么傻下去?酒精要傻到什么时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痴了一般,任凭她问什么,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声音已全然沙哑,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定定看着他。

待她缄默了,他才轻声问,“你容许我傻下去好不好?”

她一瞬不瞬看他。

他屏息等待回答。

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她依然不回答,却张臂将他拥抱,伏在他肩上,泪水纷落。

他不敢动弹,唯恐身在梦中,一动梦就会醒。

耳边传来她沙哑哽咽语声,听见她低低说,“我容许你傻下去,答应过你的话我不会食言,我们都好好活下去,我都陪着你……这一世,我只能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十一章 

【1999.5 茗谷废宅?重庆】

艾默走了。

只是一觉醒来,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启安环顾房中,看见昨天剪下来的花枝还插在粗陶罐里,没读完的一本书还斜插在书架上,随手涂抹的图画被风吹到地上。

回想前一晚,睡前如常道了晚安,和以往每一天并无两样。他只吃外出归来,格外疲惫,当她靠在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对她讲时,他以为是说工作进度的事,全没往别处想。

直至一早被老板娘的电话叫起来,才知艾默夜里结清了房费,将钱放在楼下柜台,一声招呼没打,就自己收拾行李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只有一张叠起的信纸夹在启安给她的建筑书里,整齐摆在桌上。

上面是她的笔迹,写着简单一行字:“启安,我问心无愧。”

老板娘回想起昨日下午,艾默打过那一通电话之后,便关在房间里一直没有下来。

“知道她打给谁吗?”启安这样问,心中却隐隐已猜到答案。

“好像是编辑。”老板娘的回答映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启安关上房门,拨通大哥的电话。

“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不是已经说好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谈恋爱,修房子,我没看到你做出任何处理。”从电话彼端传来的语声,强硬而冷淡,“现在你可以专心修你的房子了,书的事情,不用你来处理。”

“大哥,请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

“怎么不尊重,我从出版公司手中买下那本书的版权,稿费依然会支付给你的朋友,她没什么损失,只是书不会出版而已。”那边传来淡淡笑声,“如果你没有傻到亲口告诉她买走版权的人是我,相信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机会,我也希望见一见这位女士。”

启安握紧电话,鲜少动怒的平和心性终被搅乱,“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无法谅解。”

不待彼端回应,启安已重重挂断电话。

走出房门,望见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间里收拾整理。

见他进来,老板娘叹气,“年轻人闹闹别扭也是常有的,只是这么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还是赶紧去把小艾找回来,她一个女孩家也不会跑到哪里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

启安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并没在意听她说什么,只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欢的藤编摇椅里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

她能回哪里的家呢,北京只有一个已经另娶的继父,母亲已过身数年了。

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旅行,居无定所。

想来她并不知道买走版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着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严启安在这出极不光明的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隐瞒和欺骗换来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转身又把这份信任出卖给旁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那分稿费,书被雪藏才是对她真正的打击。

启安靠在摇椅上,半闭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刚刚得知这变故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被谁推动,只是,她已不再相信他。

明知道他对她一直有所隐瞒,她也从没打探追问过,只耐心等待着某一天他会给她想要的答案。她是个骄傲敏感的人,不屑于索求得来的信任,也不会轻易相信旁人。

“启安,我问心无愧。”

是的,她是问心无愧,就算离开了,也没有一句责问,更不想向他寻求解释。

既已不再信任,追问和解释也是无用的,她只会循着唯一的线索,自己去找出真相。

启安从摇椅中站起身来,大步走回自己房间,拖出行李箱打开,开始取下柜中衣物塞入箱子里。老板娘站在门口错愕地问,“你也要走啦?”

启安点头,“嗯,我离开几天还会回来。”

老板娘一脸担忧,“是去找小艾吗,你打算去哪里?”

启安手上一顿,并不抬头,淡淡回答,“重庆。”

初夏午后,阳光照得明晃晃,绿荫葱郁的院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老式两层红砖小楼外面看上去已十分陈旧,窗户上还装着十年前常见的绿纱窗,如今城市里已很少能够见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习惯里,是个念旧的人。

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姑娘走出来,看见艾默还站在门口,便热情地招了招手,“进来坐吧,大姐刚上去叫老太爷,他正睡午觉,要等一阵子了,你站在外头多晒啊。”

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搅了老先生休息。”

小姑娘将她让到客厅沙发上,利落地倒上水,“没事儿,昨天就知道有客人来,老先生还特别嘱咐我记得叫他起来。”

艾默松了口气,原本担心老教授不见得肯见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只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没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来访。

樊老先生即将八十高龄,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也是张孝华先生三名弟子中,至今唯一还在世的。四九年之后便留在重庆一所大学任教,至今还住在校园后面的半山小楼里,僻静清幽的小楼背山临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过。

艾默捧着杯子,目光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

在重庆这样一个长年阴天多雾的城市,难得见到如此晴朗天气。

远处山峦叠层,近处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楼大厦错落林立,整个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浑然就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俨然是一座极具阳刚气质的现代化城市,昔年战火争痕迹早已烟消云散。

这已是第二次来到重庆。

第一次踏上这座江与山交相环绕的城市,是在读到那厚厚一叠紧锁抽屉数十年的信件之后。

那时迫不及待登上飞往重庆的航班,满心激动不能自抑,以为能在这里寻找到她们曾生活过的痕迹,找到解开那本日记后面未完成之迷的答案。

然后找到的只是深深失落。

循着信件中提及的蛛丝马迹找去,当年的学校和礼堂早已瓦砾无存,旧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笔直大路,推平的废墟浇上混凝土,建起住宅楼……辗转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儿院,也不知是不是她们到过的地方,只残存着两间平房,被附近宾馆用作杂物仓库。

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痕迹能证明她们曾经存在过。

惘然登上离开的飞机,不想回头,从此再未指望能在这里找遗落的过往。

直至启安的出现,隐隐打开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门,门后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样隐秘莫测,他究竟是谁,对茗谷的热忱究竟来自好意还是别有居心——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他隐瞒得天衣无缝,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面对这样的提防神秘,她又怎么能开诚布公。

严启安,除了这个名字,她所能追寻的就只剩与张孝华有关的一丝联系。

假如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父亲真是张孝华门下弟子,那么找到张孝华后人或者其他学生,便不难查到严启安的父亲是谁。可张家后人已经先被他找到,从他们口中问来的话,未必可信;剩下便只有寻访张孝华唯一在世的弟子,远在重庆的樊有年教授。

身后轻细脚步声中断了艾默的思绪。

艾默站起来,看见楼梯上一位银发老人被女儿搀扶着,手里拄了拐杖,一步步缓慢走下来。

樊教授的女儿热情爽快,一面招呼保姆拿水果来,一面扶了老人落座,笑着大声对他说,“这位就是来看望您的艾小姐!”

艾默忙伸出手,欠身问候老人。

老人露出温和笑容,抬手与她握了握,指着自己耳朵缓声说,“我听得见,不用像她那么大声。”

艾默一怔,没想到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还能这样诙谐,反应丝毫不见迟钝,忍不住与老人相视而笑。教授的女儿笑着说,“艾小姐,电话里听你自我介绍说是写书的,想通过我父亲了解张孝华先生的事情,你是要为张先生撰写传记吗?”

老人听见张孝华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直视艾默。

“不,我……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位长辈的往事,其中牵涉到一些人,可能与张孝华有关。我查到的资料中,关于张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来拜访樊老,希望能多做些了解。”艾默直说出来意,看着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迟疑片刻,又讷讷补充道,“关于张孝华先生……”

老人却摇头打断她,露出一丝笑容,“不要紧,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关注到过去的人,很不容易了。关于张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尽量告诉你,能让老师被后人记起,是我为人弟子的本分。”阳光透过纱窗照着老人银白发丝,脸颊的老年斑和皱纹,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看在眼中,却让艾默心口沉甸甸,像被什么堵住。

“谢谢樊老。”艾默轻声开口,“我从资料里了解到,张孝华虽然教过许多学生,但正式算得上他的弟子的只有三个人。”

“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骄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师的眼光相当严格。”

“那么除了您,还有一位姓陈,另一位姓周?”艾默的问题,令老人目光为之一黯,静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陈默走得早,七几年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没走几年,现在就还剩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