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灌顶,原来两人都冲着一本书来的,两人对视一眼,视线一对上同时都笑了。赵初年点头之后再摇头,感慨不已:“我真是太意外了,完全没想到那个先我一步看上这本书的女孩是你。”

孟缇嘴角微微扬起,虽然面前这个人是老师,但她也绝不可能放弃《蒙尘》。看着赵初年那张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脸,她顿了顿,才说:“赵老师,你不要指望我孔融让梨。那本书是我先看到的,我亲手从那个旧书箱子翻出来的,”她举了举手,“你看我手上现在还有很多灰,总之,绝不可能让给你的。当然,借给你复印没问题。”

“蛮不错的提议,不过……”赵初年看到她表情越发认真严肃,笑了笑把话说完,“再加一个条件好不好?”

“什么?”孟缇紧张地看着他,生怕是什么割地赔款的条件。

“我可以随时跟你借这本书看,怎么样?”赵初年笑语,“保证不会弄坏。”

“你确定?”孟缇反问,赵初年找到对这本书的期望不会低于自己,原以为会大费口舌,肚子里装满了一箩筐的草稿,结果这样就解决了。落差实在太大,她不可置信地眨眨眼,“这么简单的事情当然没问题了。”

“你既然想要,我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跟你争。”

话说的极其诚心,孟缇别过头去,心说那你还跟我提条件呢。

两个人回到书店前,这是顺利无比。孟缇付了钱,也不顾书上的灰尘,把书拿在怀里,才慢慢长舒一口气。

书店老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来扫过去:“看你们刚刚聊得很好,原来你们认识呢。难得看到都喜欢这本书的人啊,真是有缘分,你们俩也算是知音了吧?”

孟缇赞同:“说起来没错。”

赵初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吧。”

孟缇的自行车就在书店外,因为刚刚太心急,根本没锁,钥匙还挂在车锁上晃悠,亮亮的十分晃眼。此时见到,孟缇才有点后知后觉的害怕。赵初年说了句“以后小心点”,在她之前就伸手推过车子,示意她走在他身边,慢慢走出书市。

“还生气吗?前两周我每次约你,你都不肯出来。”

“什么?我生气?”

孟缇吓了一跳,想了一会这个莫名其妙的生气从何而来,半天后才想起那天晚上的小小不愉快,连忙一叠声的否认。这段时间赵初年经常给她电话或者短信,约她出来或者说请她吃饭,孟缇有时候也诧异,明明他的课很多,跟大学的学生一样不得空,周一到周五很多时间都在学校里忙碌,怎么就会那么有空闲约她。

但是论文让她焦头烂额,所以对待邀请无一例外都是拒绝,连话都不想多说。赵初年应该察觉到她的偶尔的不耐烦,不多说什么,往往在电话里说一句“那你忙吧”就没了下文。这些细枝末节被想起来,孟缇无比愧疚,一五一十把重写论文的事情讲了一遍。

赵初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借到了机器就好。”

今天早上起床后孟缇就兴奋到了现在,觉得今天这天实在是运气太好了,沉浸在借到电脑和买到书的欣喜中,热血冲上脑门,她就把那台电脑天花乱坠的吹嘘了一通,赵初年含笑不语,末了才说:“我知道。”

孟缇这才想起赵初年也是有软件和电子学位的人,自己显然是班门弄斧,就像皮球顿时泄了气,讪笑了两声,“嘿嘿,是啊。”

时候差不多到中午,赵初年看了看天色:“我们不谈那台强大的计算机了。你为什么非要买那本《蒙尘》?”

孟缇难得遇到一个知己,兴奋的和盘托出:“这是我喜欢的作家范夜的书,据说枯槐是他的笔名。我前段时间无意中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所以现在才到处找他的作品。”

真不愧为文学系博士,若换了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得大跌眼镜,他还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微微颔首:“嗯,枯槐的确是他的笔名。不过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情。那是《读书手记》上的文章吧?我记得那本杂志只出版了半年就倒闭了,你居然能看到,也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孟缇比他激动得多,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连郑伯伯都不知道枯槐和范夜的关系,你居然知道?难道你也跟我一样喜欢他吗?研究过他吗?他还有什么作品?我现在就像大海捞针一样,东找西寻的找他的书看,不过除了一本《逆旅》,还有手上这本,什么都找不到了。”

她噼里啪啦说着,一看就是郁闷多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赵初年顺势握住她抓过来的手,柔软而美好,几乎摸不到骨头。他安静地听他讲话,面带微笑注视她她期盼的脸庞一会,片刻后露出笑容:“你说这么多,让我怎么回答?我对范夜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或许比你多一点,收集了很多跟他相关的资料,他的书我也尽可能的找了。”

孟缇两眼放光,猛然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抱住他的胳膊,几乎都要扑到他身上:“啊啊,你有什么资料?”

赵初年不动声色,笑容不改:“范夜笔名下的小说并不难找,我猜你都有,不过我是本着收集的目的,不用的出版社,不同的版本差不多都找齐了;枯槐这个笔名下的小说,没有多余的版次,但我也收集了三本。如果加上你手上的这本,就是第四本了。”

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孟缇觉得自己只剩下惊叹的力气了,恍在梦中。她眼睛本来就大,睁圆了完全是一双杏眼,这么呆呆看着赵初年,如漆的瞳孔闪着亮光,一丝若有似无的愧疚浮上心头。

“那个……赵老师,”孟缇小心翼翼跟他打商量,“原来你比我还喜欢他,而且已经收集了那么多,我还跟你抢书,真是太不厚道了。这样吧,你等我把书复印一份,然后我就把这本《蒙尘》还给你。”

赵初年终于没忍住,脚后跟踢起自行车支架,放开把手就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说:“谢谢你肯割爱。不过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孟缇“啊”了一声,又说:“你那里的书,我可不可以借来看看?”

“你要看什么时候都没问题,今天去看都没问题。”

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有一种剧烈燃烧的状态,孟缇一把拽赵初年的胳膊:“今天?好啊好啊。走吧走吧。”

她激动如此,赵初年有些意外,看了她一会,“马上就到中午了,现在买菜回去做饭来不及了,我们在外面吃了在再回去吧,怎么样?我请客。”

“好的好的,”孟缇连连点头,“有人请吃饭吗,那实在是太好没有了。”

赵初年回身跨上自行车,对孟缇点头:“上来,我们先回学校把你的自行车放回学校再去吃饭,然后去我家。我看你的车很结实,带我们两个人不成问题。”

孟缇跳上后座,从后扯着赵初年的衣襟。赵初年骑着车,三下两下就从书市里拐出去,上了大路回到学校。带着水汽的风从脸颊吹过,阳光从眼前跑过去,年轻男人的身体在白衬衣下面若隐若现,似乎可以看到筋骨的曲线,柔韧而温暖。

两个人回到学校,就进在某栋路口旁教学楼停车场放好了自行车。附近教学楼的出来的学生三三两两朝食堂的方向走去,稍微有些犹豫,赵初年是她的老师,长得真是太好——据说,虽然他才来平大不足一个月,但文学院差不多每个人都认识他,而他还上着三门选修课,学生都散布在全校各个学院各个年级——跟他坐在食堂吃饭,关注度可想而知。

其实根本不用走到食堂,现在两个人还只是站在路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看过来了。赵初年低低一笑,手一探捞起她的手,半拉着她再次朝校门口走过去。

孟缇一头雾水:“啊,做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想请你在食堂吃饭吧?”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不然我们去哪里?”

赵初年感受她手心的温度,同时某种叫拘束的情绪也传了过来,他拍拍她的头,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跟我走就对了。”

那容貌如此炫目,对比得阳光竟然像冰雪一样,一缕缕融化在他的鬓发间。

第五章南浦(下)

结果他们从学校正门出去,穿过天桥走到对街,再步行几百米后,两人在某辉煌的大厦的中餐厅坐了下来。

正是吃饭的时间,餐厅已经有不少人。环境优雅,整体色调是明黄色,屏风、隔墙、扶栏,还有流水潺潺,把装饰得宛如江南园林。服务员小姐一个个修长婉约,美艳动人。真是一个很有诚意的的餐厅,请人来这里吃饭,真是表现了足够的心意。

赵初年拿过菜单给她,孟缇看了下价格,价格并不太离谱,但也不便宜,她眼睛在菜单上打转,却完全没看进去,随便点了两样就应付过去。赵初年用很自若的语气跟服务员交谈点菜,她在心里暗自琢磨了一下,等服务员离开之后才说:“那个,赵老师……你借我书,还请我吃饭,让你这么破费真是不好意思。下一次换我请你吧。”

赵初年眸光柔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用跟我客气。至少等你工作了再说吧。”

“那不知道还得多少年呢,”孟缇摆手,“我很快可以拿到奖学金了,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我不会忘记的。”

“咱们见面的机会很多,”赵初年微笑,“不用着急一时。”

的确是这个道理。孟缇也放弃了跟他的口舌之争。

菜很快就送上桌,分量不多,盘子却很大,小小的双人桌居然就排满了。孟缇忙了一个早上,还骑车在学校书市间来回几次,早饿得前心帖后背,不客气就大块朵颐。

相比之下赵初年反而斯文得多,仿佛吃饭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更多时间都在给孟缇夹菜,甚至还帮她挑出鱼刺,鱼肉放到她的碗里。

孟缇哭笑不得,放下了举着筷子的手,“赵老师,你吃你自己的吧,求求你别管我了……”

“嫌我做的不好?”赵初年若无其事地笑,“上次在郑院长家吃饭的时候,我看到郑宪文也这么做,而且你也没说不好。”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孟缇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于是点点头承认:“郑大哥跟别人不一样……他从小就很照顾我,小时候我不喜欢吃鱼,他都把鱼刺挑了喂我吃,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赵初年神色不变,连酝酿情绪的瞬间都看不到,带着我自巍然不动的从容表情,“那你把我当成他就可以了。”

孟缇摇头:“不可能的。”

“为什么?”

“他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谁都替代不了。”

几问几答之后两个人都怔住了,同时放下了筷子。孟缇一瞬间心里开了锅一样,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只盼望赵初年没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想用笨拙的言辞补救,可说了句“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就张口结舌的愣住了,也没了下文,不论如何都说不下去,双手下意识去寻个支撑的东西,只好重新抓起了筷子捏紧后发怔;赵初年盯着她片刻,然后垂下了视线,伸手去剥了只虾子放在空碗里,连同那只装满剥得雪白晶莹的虾碗推到孟缇面前,这才忍俊不禁地笑开:“我跟你开玩笑的,随口追问了两句。瞧你紧张的那个样子,到底是小姑娘,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紧张气氛顿时奇妙地化解掉,孟缇松了口气,瞪他:“谁说我开不起玩笑?”

赵初年抽过纸巾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声调全然是最温柔的哄人语气:“对对,是我错了。不说这些了。吃饭吧。”

当然,说到底他们也只有两个人,不论怎么吃,还是剩了很多菜。赵初年找来服务员打包,还满满当当的装满了四五个饭盒。孟缇勤劳的把袋子抓在自己手里,跟着赵初年离开了餐厅坐电梯下了楼。

没想到赵初年去了这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地方大得一眼看不到尽头。孟缇以为这里是离开大厦的捷径,没有多问,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在停车场转了几圈,赵初年在某一辆簇新的银灰色轿车前停下,又熟练地拉开副驾位子旁的车门,才转身过来,对目瞪口呆的孟缇点头示意:“上车吧。”

眼神扫到汽车的标志,孟缇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你,居然有车!”

“有的,我一直把车停在这里。”

赵初年低声笑了,把她推到车子里关上门,自己随后也上了车。

孟缇继续眼神发直的状态,喃喃自语:“有车就算了,还这么奢侈的!发指啊,令人发指啊!”

难得看到她这样僵硬的表情,赵初年身体不受控制,倾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脸,拨开她前额的几缕发丝。她皮肤犹若柔荑,手指忍不住稍作停留;然后才帮她系好安全带,又发动引擎,稳稳把车倒出了停车场,才慢条斯理问:“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有车吗?”

“不是不能,”孟缇缓过神,摇头,“我只是纳闷,你的收入怎么可能买的起这么好的车子?难怪你一直作风低调,不把车停在学校,真是太招摇了。我爸妈工作一辈子都没买辆车,嘿嘿,说起来还是学校的教授呢……当然不是买不起,只是买得起时我爸妈都老了,压根开不动也不想学,还考虑着给我和我哥攒钱买房子呢,当然现在不用操心我哥了,只有我一个人。”

“我倒是忘记你爸妈都是教授了,大学老师的工资水平你也许比我还要清楚,更何况我才刚工作是不是?”赵初年笑着安抚她,“我虽然没什么钱,但我好歹还有个爷爷和伯父啊。这车不是打家劫舍来的。还有什么问题,一起问了。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只有一个问题,”孟缇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用意念力把他的身体看出一个洞来,“你每个月的工资够你这辆车的开销吗?”

赵初年哈哈大笑,车子上了宽敞笔直的公路,风灌进车厢,吹开了他的头发,“勉勉强强吧。”

见过车之后,孟缇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淡定,因此在见到赵初年的车子驶入南浦一带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沉着得好像一个见惯世情的老人,一个问题都没有,好像跟这栋屋子的主人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而自己来过此地若干次了。

其实她没想到赵初年住在这种地方。

这一带地处市郊,前几年才修好,房子大都是私人的度假别墅。环境极佳,背靠着一座叫南山的小山丘,脚踩在流水旁,流水从南山中而,带着树木青草的气息,在山脚下凝成一个深碧而潺然的大湖,视野好得令人发指。道路不宽但是极其平整,灌木修建得很整齐,车子行驶很久后才会看到一栋类似度假山庄的别墅。在孟缇所知道的传说中,在这一带的有地产的人无不非富即贵。

孟缇先下了车,站在院子里,观摩着那栋独门独栋带花园的房子,等赵初年把车停好。花园铺满青草,空出了车道。她用评判的眼神看了看屋子的结构和恍若苏州园林的院落,想到了这里和市中心的距离五十分钟的路程,心说难怪他要开车上班。

赵初年从车库出来,问她:“屋子怎么样?”

看上去的确让人觉得舒服,孟缇清了清嗓子发表感想:“还不错,风水书上说,山管人丁水管才,这个地理位置真是没的说。”

“你还看风水书?”

“风水也是建筑学的一部分,我偶尔会翻着看看。”

赵初年拿出钥匙开门,随口问:“因为郑宪文的关系?”

孟缇惊讶于他的敏锐,侧头回答:“嗯,建筑学的书挺好看的。”

屋外环境奇佳,穿过巨大的阳台进到屋子里,竟然是另一派天地。原以为跟外表相得益彰的豪华气派装修没有看到,反而异常简朴,地板光鉴可人,墙壁白得让人觉得晃眼,客厅里只有沙发茶几和两大盆冬青树,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连个电视都没有。

好像看到一个金碧辉煌的盒子,自然以为里面是珍宝,结果打开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落差实在太大,以至于都不知道说什么感想。孟缇左顾右盼一会,怎么都看不出活人或者说其他活人存在的证据,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空的屋子?”

“我是一个人住,”赵初年莞尔,“不用这么失望吧。”

“能不失望吗,以为可以看到传说中的豪宅,你这屋子装修得还不如我家呢,”孟缇感慨万千,“赵老师,没想到你对住的地方这么不讲究。我始终觉得,觉得房子还是要有点人烟气息比较好。”

“更差的地方也住了那么多年,倒没什么关系,”赵初年不以为意,“楼上装修得好些,我们马上上楼去。这屋子本来是我二伯父的,他就喜欢安静简朴。他几年前去世后,这屋子基本上就闲置了下来。我爷爷知道我要回来工作之后,临时找人打扫一下,略微搬了些家具进来,就成了你看到这个样子。”

“啊,原来如此。”

“抱歉让你失望了。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我过几天让人搬一套家具电器进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家具?什么风格?梨木还是红木?”

本来孟缇完全是玩笑,但没想到赵初年居然当了真,而且不但把道歉说的推心置腹,连征询意见的话都说的那么真挚。孟缇不好意思,好歹是第一次参观他的屋子,哪能随便品头论足。须知屋子就像一个人的脸,说人家的脸不好看,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她立刻调整态度,眉眼弯弯地笑语,“不不,是我失礼在前。你的家随便怎么都好,我的话不要在意,这里虽然简朴了点,但是很干净。赵老师你很能干,我看这里,房间怎么也有七八间吧,还不算两个客厅。”

“我没有这么勤快的,阿缇你真是高看我了,”赵初年摇头笑了笑,“每个星期本家那边的大宅都会来人来打扫。我每周做几顿饭就不错了。”

孟缇这两个月也是一个人住,听这话实在是深有感触:“没错,跟我差不多。好在我家的房子也就百多平方,我自己也勉强可以打扫。爸妈去美国后,我家厨房两个月没怎么开火了,啊,也不完全是,我还是煮过方便面的。不过你跟我情况不一样啊,你完全可以回本家,跟家人一起住,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那天晚上你不是说,一个人住感觉很好?”赵初年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要不要参观一下房间?”

“参观是肯定免不了的,不过厨房在哪里?我去把这几个饭盒放到冰箱里。”

厨房就在一楼,有着大面积的窗户,通风采光很好,光线斜照进来,照亮了房间里小小的吧台。拉开冰箱,十分空旷,有半箱子牛奶,还有几根蔫掉的小葱和几只皱巴巴的老姜,完全符合赵初年刚刚那句“每周能做几顿饭就不错了”。

相比一楼,二楼的装修的确要好多了,墙上有许多精致小巧的壁灯,铺着厚厚深褐色地毯,踩上去就像行走在云端,一点声音都没有。

最舒适的房间就是主卧室,面积大得惊人,比楼下那个宽敞的客厅小不了多少,深色的床罩和深色的窗帘,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远处的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床头的墙面装饰简明,悬着两盏精致的壁灯,拉上窗帘时,整个居室异常静谧。

孟缇矗立窗前,喃喃说:“我记得有句诗,窗前流水枕前书,说得就是这种景色吧。”

潮湿的微风吹走她头发和身上的香气,赵初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光滑的头发,轻声说,“那首诗的原文是,乱云堆里结茅庐,已共红尘迹渐疏。莫问野人生计事,窗前流水枕前书。”

诗是很好的,孟缇在心里咀嚼这二十八个字片刻,回头看他,眼底是满满的好奇,“可是,书在哪里呢?”

“过来。”

他穿过卧室,一把拉开窗户相对的巨大窗帘,又推开玻璃滑门。

孟缇睁圆了眼睛。原来,卧室书房是连通的,是用了玻璃滑门和窗帘隔开的。

她之前已经想到赵初年的书一定很多,还是没想到多到这个地步,宛如一个小型图书馆。一排排书橱士兵列队般站着,铺满层层叠叠的书籍,纵横交错如阡陌丛林,整个书房砰然生辉,隔断了世间尘嚣。

第六章蒙尘(上)

下午的阳光弥漫进来,落在那一排排红木书架上,那排书架显然都有了相当的年头,却擦得十分干净十分沉着,连木头都带着书页的味道,好像年老的读书人的邀请姿态。

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多书,学校图书馆不知道大成什么模样,可作为私人藏书而言,这么多,简直就是梦想之所在。

偌大的书房仿佛被分成了三分,其中两份塞满了整整齐齐的书架,另一份中则更像是阅读室,书桌电脑是少不了的,还有一套精致的小茶几凳子和沙发,都放置在合理的地方。

她看了看这惊人的偌大书房,又回头看了看淡定微笑的赵初年,反复若干次,觉得嗓子发干,才舔了舔嘴唇,喃喃说:“居然比我家和郑伯伯家的书还多得多啊。赵老师,有这么多书,你是什么感觉?”

赵初年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坐下,托着下巴,笑意温柔:“坐拥书城之乐,独占书中风光。你愿意的话,在这里多住几天,享受一下了却身外事,关门闭户夜读书的感觉就知道了。”

“就算住几天了这些书也不是我的,”孟缇的眼神流连在书上依依不舍,“你才搬过来没多久吧,居然可以把书房布置成这种模样,我实在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部分书是我二伯的。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乐趣,第一是小提琴,第二是书,第三是藏书,”赵初年收拾着书桌,“我的书只占了小部分。”

除了书之外,最让人注意的自然是房间里的电脑了,超大的显示屏,机箱也比一般的机箱大了两倍,更像是服务器;除了计算机本身,设备也很惊人,震惊的看着那套设备:打印机,复印机,扫描仪,传真机,几乎所有的电脑配件都齐全的,可以当做一个小型办公室。

看见复印机的时候孟缇眼睛就亮了,她可一分钟也没忘记正事,取下斜挎包放在沙发上,拿出那本《蒙尘》,问:“我本来还打算去外面复印,没想到赵老师你这里这么齐全。我可不可以借一下复印机?”

赵初年开了空调,“随便用。”

三百多页的书,复印过程不会太短,但这个下午也就刚刚过去一两个小时,也没什么着急的,孟缇站在复印机前,重复着机械枯燥的动作,顺手拿起一张复印好的内容页看起来。看着看着就有感而发,汹涌的迷惑涌上心头。

“我其实不能理解。七八年前范夜已经是当时最红的商业作家之一了,我记得《访客》那本书有过百万的销量还被拍成过电影,他为什么还要用别的笔名写本印量只有五百本的小说?”

赵初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阿缇,你觉得范夜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称她“阿缇”了,但他叫起来如此的随意很亲切,她也去没去纠正称呼上的细节,慢慢思索他的问题。

太像课堂上提问的意味,孟缇不由得谨慎起来,斟酌了才回答:“其实之前我没有想过要追根问底地了解范夜,反正他向来神秘著称,信息也不多,连张照片都看不到。吃鸡蛋不必认识下蛋的母鸡,我很赞同这句话。而且喜欢一个人不等于喜欢要从头到尾的了解他吧。实际上很多时候了解了,反而会让人失望。”

赵初年沉吟,“那换一个问题,你喜欢他的作品,是什么原因?”

高二之前,她对范夜这个人的了解只能算得上是只闻其名而已。她家中藏书不少,她可以进出大学图书馆,可以看的书数量惊人,并没有太多耐心去读某一个人的小说。对中学生来说,流行小说的诱惑显然更大。若不是郑宪文送的生日礼物,她也许一辈子跟范夜无缘。毫无疑问,范夜的小说是出色的商业小说,他似乎也不掩饰这一点,情节大多诡秘难解,很惊人却不吓人;可读性自然十分强,同时并不流俗,属于你猜到开头猜不到结局的类型,在市场上有出色表现又会得到评论家一致好评。

“他的小说能让读者和评论家都称赞,是有道理的,”孟缇想了一会,才说,“很好看,想象力很丰富,情节不落俗套,他是我见过同时写着许多题材都那么出色的人,悬疑题材就不说了,甚至还有科幻小说,每一部都让我觉得赞叹——其他作家总有一部分让我觉得不太好,读他的书,每一本都余音绕梁。这是我在读其他作家的小说里感受不到的。”

孟缇记得自己那时候匆匆读完一本书便又读另一本,为每一本书所陶醉,对哪本书都不感到满足,几个月后转身回来看,才发现自己中毒太深。

赵初年就问:“也就是说你没仔细分析过?从来没想过他作品的表象下是什么?”

“表象?分析?”孟缇从忙碌的复印过程从扭头对赵初年一笑,“赵老师你是文学博士,跟我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要看看他换了个笔名写的书而已。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肯定想着找找看,找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作家,挺难的。”

赵初年从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修长的身材,马尾活拨地轻轻跳动着。他微微笑起来,起身离开书房。

好容易复印完了整本《蒙尘》,孟缇长长松了一口气,装订好,回神过来松了口气。铺着格子花布的小餐桌上,整齐的摆着茶叶和各种点心。赵初年坐在茶几上,把茶水倒入茶杯,袅袅蒸汽就生了起来。

这个样子倒像是下午茶的模样了,孟缇笑问:“赵老师,你还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是给你准备的,”赵初年对她招手,“这里有两把椅子。”

“谢谢,那我先不吃了,”孟缇摇头,“你不是说范夜的其他作品都有,在哪里?”

“那个书架都在你背后,”赵初年端起茶杯放在唇边吹了吹,“找到了就带书过来坐。”

书果真都是在的,就在那个梨木书架上,他的作品占了半边。赵初年果然没有说大话,整整齐齐一排作品看过去,从范夜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到现在,每个出版社的,每个版本果真都有,孟缇想起自己的小书柜,不过一排五十余本而已,人家的大书柜,占了足足三排;她感慨万千,就看到了在枯槐名下的那四本书。

取下来一看,竟然都是旧书,有一本残破得封面都没有了,扉页上盖着某图书馆的浅蓝色印章,大概是图书馆处理过的旧书。除了她已经有的那本《逆旅》外,剩下两本的名字她之前从未听过,一本叫《惊雷》,一本叫《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