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初年眸光闪动,“嗯”了一声:“你哥哥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赵初年站住了期盼地等着她的话,他眼睛很亮,视线所到之处,就像是一片温暖的阳光。她诧异自己这个念头的形成,抿嘴笑了笑,说下去:“我哥他比我大十二岁,整整一轮,大概年龄上的差距太大,我们不太有共同语言,他话不多,但是很疼我。我哥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是飞机工程师。我现在有数学专业上的问题都是问他。”

“他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赵初年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看着她开怀的模样,就问,“那你们兄妹很长得像吧?”

“唔,真要细究的话,大家都说我们兄妹俩其实不太像,”孟缇撇嘴,“我哥很瘦,可我就像个肉团子一样,滚啊滚的。”

赵初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吃惊的表情,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瘦的肉团子。”

“小时候像肉团子,我是高中的时候才瘦下来的,”孟缇说,“我妈说,她生我的时候四十出头了,算是高龄产妇,身体条件不太好,所以我生下来营养不良,跟个小豆丁一样,他们怕养不大我,带我看了中医,什么补就让我吃什么,于是越吃越胖……”

赵初年专心听着,把捂热的那片柳叶放到衣兜里,说:“孟缇,什么时候把你肉团子的照片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行,”孟缇坚决予以拒绝:“说起来都没脸见人,怎么可能给你看照片呢!他们都笑话我是小糖墩,若声姐还说我胖的看不到五官,团一团就可以直接上球场当球踢了,我那纯洁的幼小心灵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说到这里她撇到赵初年脸色微变,猛然顿住了声音,“若声姐也就是开玩笑,我们那时候都小呢。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若声姐人挺好的,也很漂亮。”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赵初年摆手,“我不知道这顿饭有相亲的意思,郑院长说去他家吃顿便饭,我根本没想那么多,礼物都没来及准备,更不可能当面拒绝。”

孟缇打断他的话,连连摇头:“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郑伯伯一家人蛮好的,赵老师你不妨考虑一下。更何况郑伯伯怎么说都是一院之长,对你以后在学校的发展也有好处——”

赵初年猛然停滞留了脚步站在原地,孟缇起初不查,走了几步后发现他没跟上来,连忙转头想要笑着问一句“赵老师你怎么不走了”,却发现他站在路灯下,嘴角还是带着好看的弧度,但眸子里的暖意和笑意都荡然无存,“孟缇,你活了多大岁数,谈过几次恋爱了?居然这么喜欢与人执柯作伐?”

她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赵初年这话说得绵里藏针,未必是恶意的嘲讽,但藏在字词里的不满和奚落浓得好像要从他身上溅出来。孟缇的脸“唰”的就红了,心说好好的你抢白我一顿做什么,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不过是为你考虑,你不领情就拉到,用得着这种语气吗。她忍了忍,把心里话一个字一个字咽下去,也再没心思再陪他散步,当即收住了笑容,伸出手指了指前方。

“是我胡说八道多管闲事,”孟缇不再看他,“前面就是学校西门了,赵老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路了,我回去了。再见。”

她的道别干脆有力,说完扭头就走。起初是气的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后来又觉得自己多事,老师稍微和善一点就没了分寸,别说他们没什么交情,就算有深刻的交情还有道深言浅的道理啊。

她一路走一路做为这次不欢而散的事件做心理建设,最后回到家时,心情基本上回复了平静。洗完澡躺在床上,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发信的手机号十分眼熟,她对数字天生记忆力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赵初年的手机号码。她握着手机略微愕然,昨天赵初年问她的电话号码时,她并不真相信他会打过来,也压根没记在手机里。

打开短信,第一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发送时间就在她两个人刚分开不久;第二条是前几分钟的,“刚刚说话口不择言,十分难听,孟缇,很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我是赵初年。”

怎么说对方也是她的老师,这样低声下气的跟她道歉怎么都说不过去。孟缇连忙回复过去,字打到一半,被赵初年的来电打断了。电话一接通,在她开口说话之前,赵初年就立刻说:“孟缇,对不起。”

电话那边风声呼啸而过,吹得赵初年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孟缇心头一紧,连忙说了好几声没关系,“赵老师,我手机没带在身上,到家才看到短信,刚想着回复呢,你就打电话过来了。其实是我不好,没风度掉头就走,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

赵初年松了口气,“那就好,总之你不要误会。我脾气不是太好,被人踩住了尾巴就暴跳如雷。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老师,你脾气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我都无地自容了。”孟缇存心缓和话题,“你是在回家的路上?”

“对,在车子里。”赵初年声音压得很低。

随后两个人同时静下来,关系缓和之后总会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况,就好像两只刚刚争斗过的动物谈和平,每走出去一步都在变相的试探。孟缇很难接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隐约觉得如果她不挂电话,赵初年是绝对不会主动说起“再见”这两个字,于是说:“哦,好吧,赵老师你一路小心。”

赵初年说:“晚安。”

放下电话孟缇有点心神不宁,琢磨了一会赵初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始终不得要领,也就放弃这个想法;拿起枕边的《逆旅》这本书时,又是另外一种心态了。

《逆旅》这本书只有一百多页,薄薄一本,讲的是一位单亲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忙忙碌碌地生活。它跟范夜其他的作品并不完全一样,风格差得很多。范夜其他的作品比较商业化,情节相对而言更加富有可读性,带着某些惯性和套路。他的小说里,事件往往起始于一个偶然或者一个细节,然后,事件越滚越大,人物的心理开始走向偏执,从而做出读者做梦都想不到的结局,偏偏还顺理成章。读起来,激动时让人喘不过气,低沉哀婉时能骗的读者大把眼泪。

可这本《逆旅》完全不一样。

小说洋洋洒洒十万余字,写了前后大概半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叙述没有任何技巧,一味的平铺直述,每个字分解到半年里的每天,成就了整部小说。没有提到单身父亲为什么是单身,也从来没有出现孩子的母亲,连路人都极少出现,更没有什么对话,文笔细致到让人胆寒,可以想象出作者写下这些情节时,脑子里浮现的画面。

孟缇再次翻到小说的第一页。一开头就是衣衫褴褛,疲惫憔悴的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出现某条小弄堂里。

叮咚。叮咚。

昨夜的雨水凝结成龙眼大的珠子,喳喳作响的滚过房梁上的黑陶瓦片上,从屋檐边上接二连三的砌落下来。瓦片上生了厚厚密密的青苔,张牙舞爪一层堆在一层的尸体上。太阳是个半透明的薄膜片贴在空中,阴霾密布的天空花瓣一样枯萎着,就像带着两个孩子走进胡同巷子的那个男人的脸,薄得只剩下一层皮,手指一捅就破,下面是露出森森的白骨。他身后跟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吃力地抱着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帆布背包,被刺骨的寒湿冻得面皮青紫。

那是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就像无数条爬行的蚯蚓和水蛇,长的没有尽头,昏暗而幽深,走完一段还有一段。两边的房子沉默地看着对方,墙壁的颜色太过晦暗,以至于看不到任何窗户;墙面潮湿斑驳,铺满了滑腻腻的青苔;那些色泽暗淡的大门,劣质的木头被水泡过,飘出一股腐烂湿蘑菇的气味。

不平的青石板路,几块叠石忽高忽底,小小的灌木从泥土缝隙中挣扎着绿了墙角边,水沟里的蚊虫像人的声音一样叫着飞起来。远处有人生起了煤炉,白茫茫的烟灰飘过来,被地上的水汽浇得七零八落;背孩子的男人挪动着了僵尸般的脚步,佝偻着身体走过去。生炉子的是个胖得惊人的中年妇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柔和的线条,浑身的肉都在跳动,一双眼睛睁得铜铃大,对这个闯入福来巷的外来者表示愤怒。

男人背上的孩子不知人事的睡着,头发稀少,眉毛颜色极淡,前额光秃秃,看不出男孩还是女孩,脸色是不正常的红润,偏偏又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男人把孩子的重量转移到左手,腾出了右手——那只手上有无数的裂口,还有干涸与未干涸的血迹。男人沉默着,那张脸太过枯槁,连愁容都看不到,从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零散的纸币。

男孩终于抬起那勾着的头,苍白的上镶嵌了一对漆黑的眸子,那用不甚熟练的当地方言开口:“我们,要租房子。”

……

第四章书店(上)

孟缇浑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过来。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坐在床上呆滞了一会,大脑慢慢回魂,拿起床头上的闹钟一看,时间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到了七点半。她想起早上第一节有课,立刻慌手慌脚地换衣服,动作太快,拿衣服时竟然吧《逆旅》扫到在地上。她心疼地捡起来放回枕边,冲进卫生间洗漱。真是毒害无穷,这本小说就是放置了若干年的醇酒,看第一遍还不觉得如何,第二遍时效用就猛然挥发出来,细节太过真实,连做梦都是那条蛇一样的巷子,自己在巷子里徘徊,不得解脱。

这个时间自然是没办法再吃早饭了,连用微波炉热一下牛奶面包都是奢侈。她只来得及梳了下头发,抓起书包和钥匙就出了门。

一路狂奔到楼下,恰好碰到拎着早点晨跑步回来的郑宪文。一脸神清气爽的郑宪文惊讶的看着她,她匆匆打了个招呼,一边开着车锁一边想,所以邻里的青梅竹马就这点不好,自己什么乱七八糟衣冠不整的样子都见过,怎么可能还有未来。

她推着车子出了车棚就要上路,郑宪文一把拦住她,准确无误把手里的豆浆和糯米饭团挂在她车把上,简单地吩咐:“带去教室吃,别饿出胃病。”

一瞬间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习惯性的照顾她,她也很自然习惯性的接受。

孟缇自然不会跟他客套,飞快短促地“嗯”了一声就骑车走人。晨风从脖子上灌下来,凉凉的柔柔的,浇得十分舒服。

王熙如已经在她们的固定位子上坐下了,不前不后的,十分有利,她迅速窜到她身边坐下,上课钟声准时响起。认真让课时时间倒是过得飞快,很快第一节小课结束,王熙如看着她完全不顾形象的大口喝豆浆,囫囵吞糯米团子的模样,倒笑了:“难得看到你在教室吃早饭啊。”

“我也不想的,郑大哥非塞给我。”

王熙如笑眯眯:“才一回来,你们的感情就突飞猛进了?”

“绝对没有的事情!”孟缇一个激动,差点把豆浆喷出来,“我们一直这样。”

王熙如直摇头:“不要激动,注意影响。你怎么也是本院第一美女,代表人物,请不要给本院丢脸。”

“江湖女儿不拘小节,”孟缇豪气万千的摆摆手,示意她看后排,“周明,什么事情。”

周明作为本班班长也是前学生会得力干将,是负责向大四数学系一班传达各种命令的人,对孟缇和王熙如而言,他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干活和下苦力。果然周明清清嗓子,就开始说:新生这周末入学,需要有人迎新,希望两位气场强大的美女师姐能够坐镇数学学院迎新台,充当美好的门面。

孟缇不理解:“以前我们去还可以理解,现在我们都大四了啊。大二大三的干嘛去了?我本来打算周末抽一点时间逛书市,熙如还要打工,更去不了。”

周明知道孟缇心软好说话,于是笑眯眯作揖:“孟大小姐,书又不会长腿跑掉,下周再去书市吧?迎新也就是做做样子,不用每时每刻都在,你稍微露个脸就行。”

孟缇想了想,的确没什么太好的理由好拒绝,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她对平大和数学学院是很有感情的,能做一点事情一般来说也不会推辞。更何况是迎新迎惯的了人,小时候在学校里转,看人家迎新,长大了自己上阵,多一次也不算什么。唯一预料之外的,老天仿佛是要跟所有的新生人作对一样,天气诡异的燥热着,才平息两天的秋老虎卷土重来。早上和傍晚还好,中午才真是热的一群人像锅上的蚂蚁,恨不得乱跳。

当然,热只是一个方面,有时候男生不在也要帮着带路,还要随时负责回答学生家长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一个周末过去,整个人严重脱水;同时也光荣完成了任务,那些新鲜的大学生门大都记住了大四的美女师姐,那可真是美人如玉如兰,性格更是温柔耐心,待人周到,关于她的各种资料很快流传到学院的各个角落。

孟缇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后来者学习的榜样,周日的傍晚终于得了空隙溜掉,跑回去洗了个澡就蒙着头大睡了一觉。跟人打交道是最累的,在炎热的夏天跟人打交道更是折磨。

睡醒了都到了晚上,她慢悠悠的从卧室晃出来准备找点吃的,王熙如一脸疲惫的上门,她上足了一天的课回来,宿舍的热水器却无可挽回的坏掉了,过来她家洗澡。孟缇立刻伸出双手欢迎,趁着王熙如洗澡的时候叫了外卖。

外卖的味道还是不错的,王熙如洗了澡精神也好多了,两个人坐在客厅吃完了饭,孟缇清理完茶几,又伸手提了提她的书包,沉甸甸的,一只手都险些举不起来,她摇摇头,说:“你还是别太卖力了,又上课又写论文,怎么忙得过来。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没事,”王熙如从书包里抽出几本书看起来,视线从书页上飘过来,看上去倒神采奕奕的,“更辛苦的时候我都熬过的。”

这到的确没错。王熙如这个人孟缇认识三载,别的不敢说,但那股子毅力着实叫人佩服。为了实现梦想出国深造,这三年来,几乎每天早上比别人先起床一个半小时,站在湖边的花园里背单词背课文,听碟纠正自己的发音。成绩那么好,完全在情理之中。

两人一人占了一只客厅的沙发,王熙如存心说着轻松的话题,跟她打趣:“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宿舍那群姑娘们正在聊你呢。说你的行情是越来越好,你迎新的这两天,不少小弟弟们都在打听你呢。”

王熙如这个人读书固然是一等一,谈起八卦来也不输给任何女大学生,孟缇听着就好笑:“你又是哪里听来的?”

“你不住宿舍自然不知道了,我可住了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的,”王熙如笑盈盈,“说真的,孟缇,大学四年,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大家都有这个感觉。你大一的时候还有点婴儿肥,现在可真是美人如玉。”

孟缇摸摸脸,不可置信:“真的?”

“我像是随便夸人的人吗,”王熙如用一种接近观察的目光看着她,手在墙壁上的大幅家庭照上一指,“你自己看看你以前和现在的差别。不过,倒是越长越不像——”

她微妙地顿住了语气,孟缇本想追问下去,刚要说话,却被被来访的郑宪文打断。他提着个西瓜和大堆水果零食站在门外,孟缇又惊又喜,立刻把人迎进屋子。

郑宪文把两个袋子放到她手里:“我妈本来想让你下去吃西瓜,我想你迎新被晒了一天,未必肯动。就给你拿上来了。西瓜是凉的,已经冻了半天了。”

这话真是暖到心里了,孟缇感激涕零的点头:“谢谢郑大哥,真是麻烦你了。”

除了西瓜,袋子还有若干的水果,杨桃,橘子,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小红果。郑宪文说:“看看喜不喜欢。这些都是我爸的朋友送孩子来读书时,带来的当地特产,据说很有特色,我吃着还不错。”

“好的,我去洗洗。郑大哥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吧。”她说着转了个身,看到王熙如宝贝模样搂着书,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抿着嘴角直笑。孟缇看她笑得大有深意,轻微的窘迫一闪而过,赶紧为两人介绍了一下就抱着西瓜进了厨房,拿起菜刀,把西瓜切得啪啪直响。

王熙如深谙“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神情坦然的看了郑宪文一眼,这个年轻男人的气度外表果真是万里挑一的水准,难怪孟缇暗恋他多年。

她微微颔首:“你好。”

面前的女孩容貌清秀,眸光清澈,隐约透出一股子聪慧;郑宪文坐下,回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你是小缇的同班同学?也是数学系的?”

“我们本来还是一个宿舍的。”王熙如顺手把手里的书扣在浅色的茶几上。

郑宪文看到了茶几上的那本看上去很粗糙的英文书,外国某些大学的入学指南,自然的接上话:“你打算出国?”

“是有这个打算的,也寄了好多资料出去,不过一直没回复呢。总之还是要看运气了。我听说你……我跟孟缇一样叫你郑大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郑宪文说,“听说什么?”

“我听说你刚从国外回来,想问问你,申请国外大学的时候,有什么经验吗?”

郑宪文当年是公派留学,跟王熙如的情况不太一样,不过认识的人多,前前后后还是知道不少,自然也能聊得上话题。

孟缇切完西瓜出来,客厅里的两个人不但认识并且熟悉了正在聊着关于出国的话题。郑宪文面带微笑,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知道的经验都倾囊相授,王熙如颇为专心的听着,一幅努力消化的模样。孟缇端着水果盘子靠在门边等了一等,看着两人话题差不多告了一个小一段落才走过去。

三个人吃着西瓜,孟缇顺手就开了电视,郑宪文在家里本来就吃够了,尝了一块就放下了。他坐在孟缇身边的沙发上,随手从掂量起茶几上的几本书,拍拍封面,有点吃惊:“想不到你还在看范夜的小说。我现在连这本书讲的什么故事都不记得了。”

孟缇扯过纸巾擦汗了手,才说:“我还是很喜欢,可以说百看不厌吧。”

她第一次接触到范夜的小说就是在郑宪文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里,跟着一盒糖果放在一起。但领她上路的人现在早就没有了那种迷恋,而她还陷在过去不能自拔,看在外人眼底,想必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愚蠢吧。

她乱七八糟的想着自己的事情,郑宪文换了个话题:“你同学打算出国,你怎么想的?你成绩不是很好吗?”

孟缇啃着西瓜,顺口就说,“我肯定不会出去。”

她回答得虽然快,但语气十分笃定,绝对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郑宪文问:“为什么?”

“原因很多,嗯,一部分是为了我爸妈,”孟缇扔掉西瓜皮,扯过纸巾擦擦手和嘴,“我哥已经在国外了,我要去再去,晚年谁来照顾他们?有个病痛怎么办?”

“你出去了也不是不回来,我不就回来了。”

孟缇不以为然:“可是我爸妈年纪比较大了,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郑大哥,你也知道,我们一家的血型稀少得很,国内只有我。我承受不起那个万一。读书么,修行在个人,哪里都是念。就算到时候没办法跟国际接轨,不还有王熙如同学吗。她总会拉我一把,是不是?”

王熙如早就把自己伪装成一棵不会说话的植物,此时恰如其分的接腔:“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当然。”

这推心置腹的说法,郑宪文听到耳朵里却格外安心,浑身都轻松了,说:“那就好,我很支持。阿缇,你的决定,我都是支持的。”

孟缇忍不住笑了,歪着头看他:“郑大哥,你明天开始上班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国内的工作环境。”

郑宪文笑出声:“别为我担心。”

说真的,孟缇是肯定不会为他担心的。在她的印象中,郑宪文从来也不是个让人担心的人;而她第二天就陡然忙碌起来,无暇去思考别人的事情。

第四章书店(下)

她跟王熙如忙碌了一个暑假才折腾出来的那篇论文,前两天终于交到数学学院宋章汉教授手里审核。本以为是篇完美的文章,可没想到被发现这篇论文从建立数学模型开始计算的时候就出了问题,成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谬误。两个人站在宋章汉的办公室里听训,出来时连哭都哭不出来,

于是除了上课,两个人也在没日没夜的蹲守实验室商量,晚上一起回孟缇的家,坐在床上讨论,提出一个方案就否定一个,一切都不那么容易。忙碌一个暑假才完成的论文现在要从根基上修改,重新开始搭积木的工作,怎么也得花很长的时间。

而王熙如现在还有补习班的课要上,孟缇自觉肩上的任务也重起来。她很清楚自己跟王熙如在数学能力上的差距,虽然两个人看上去的差距是第一名和第二名,实际上她自己也知道绝对不止那么简单。王熙如整理的笔记,看的书,有一半的内容她都不懂,好在她另一个让人不得不服的强项就是找资料——只要网上存在的资料,她基本上没找不到的,这么边看边学,就撑到了十一。

对别人而言,十一是假期;对她和王熙如,完全是黑色的折磨。十一前最后一个星期的选修课后,下课后赵初年特地拦住她,试图约她去近郊旅游,结果孟缇哪有闲心在乎这个,摆摆手就拒绝了,抓起书包就匆匆去了实验室。

往年的假期她多半是出去旅游渡过,今年真是心里遗憾得简直要崩溃,算题算到郁闷的时候跟王熙如执手相看泪眼——这种错误真是一生一次足矣。

其中最头痛的当属计算,实验室的计算机实在不太好,稍微复杂一点的方程都要算个几个小时;那篇数论的论文根本就是纯理论,需要的除了计算还是计算;孟缇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王熙如大喜:“你有主意了?”

孟缇胸有成竹:“你就安心的去教导你的高三学生吧,累了这么久,这两天咱们歇一歇好了。”

她虽然有了念头,但自己还是不敢乱拿主意,趁父母那天打电话回来时说了这件事情。

孟思明隔着越洋电话感慨说:“还记得我小时跟你讲的小数点的故事吗?”

“知道的知道的,加加林的故事吗。”

“所以说,认真两个字是世界上最难的,”孟思明说,“你们开始上错了道,导致一个暑假的成绩报废。损失之大异常惨重。”

孟缇最怕说教,小鸡吃米般点头:“爸我知道啦,先帮我想想办法啦。”

到底是做父亲的有脸面,虽然退休了,但说话做事还是有人应声;孟缇很快就在计算机学院找到了曾经的学生、现任计算机系副教授欧永明,借了那台计算机学院刚刚花了近千万买的高配置的小型机,从下周起,每天晚上可以七点到九点用两个小时。

这事让人振奋,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奔过去找欧永明把这件事情定下来,欧永明十分好说话,示意不碍事,什么事情都交代得十分清楚。从计算机学院出来,心中郁结之气顿消,觉得世界真是海阔天空凭鱼跃。

时间尚早,孟缇想了想,十一假期到了尾声,还是应该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把想干的事情做了才是。于是骑车出了校门,拐了个弯去学校附近的书市。

孟缇人生一大爱好就是逛书店,尤其是旧书店。学校西门外就有个大型书市,也是本市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大部分时候去都是人满为患的样子。如果遇到什么活动或者节日,书市就彻底沦为了庙会。

那一片旧书店就在置身书市的角落。沿着主干道缓行,拐入第四条分叉的小巷,就是旧书的天地。这条小巷远并不宽敞,两岸的店面都不大,青砖房屋,站在窄街两旁脸对着脸,用自己的方式昭昭于世。

时间尚早,很多店面才刚刚掀起了一半的卷门帘,阳光倾斜着投射进来,把旧书店染得半明半暗,就像店里那些发黄的书页本身,宛若一副色调温暖的油画,暖意始终不散。

旧书店是孟缇购书的根据地之一,买旧书也是她从父亲孟思明教授那里继承下来的根深蒂固的爱好之一。虽说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中文图书都可以在图书馆或网上找到,可她还是喜欢把书捧在手里的感觉。而旧书店比起新书店,往往带着更多的人文感怀,所以有人说,凡是爱书的人,没有不爱旧书店的。

她在此地曾经斩获无数,有着无数傲人的成绩,战利品里包括一套三折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上世纪50年代的书局版李白全集,还有几本据说早已失传的禁书,还有很多人从未想过世间会有这样一部书存在的偏僻书,例如谈斗蛐蛐的书,她就买了不同的三本。

常年的积累,孟缇逛旧书店早就积累了一套自己的经验,也练就出了火眼晶晶,最主要就是不怕脏,不怕麻烦,而且很多时候,还有一点点运气这个东西。

以前孟缇逛书店并不带什么目的性,就像是站在海上渔船中的渔夫,扔下了网子,并不期待捞上某一种特定的鱼;今天她目的性强很多,也只为了一个作家过来。其实心里也非常清楚希望并不会太大,她在网络上都找不到踪影的书,甚至连评论都看不到一篇的小说,在旧书店里找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不过意外总是会发生的。其实都是熟悉的店,旧书基本上看过了,她一来就直接问老板,“有没有什么新书?”

四十多岁的中年的书店老板乐呵呵往纸箱子里一指:“这里呢,小姑娘你慢慢看。不过还没整理修复呢。”

那一箱子的书略显潮湿和绵软,随便一碰就烟尘漫天,书页沙沙作响,仿佛在低沉哀婉的哭泣。好多书甚至淳朴得连封面都没有,看到一本略整洁的书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孟缇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了那本贴在箱子上的旧书,条件性反射的抓过来一看,封面四个角都可怜巴巴的残缺,就像美好女子沦落风尘后的凄惨模样;好在题目清晰,叫《蒙尘》;平淡无奇的名字,孟缇刚想扔到一边,眼睛却精确看到了作者名——枯槐。

这个事实简直让人震惊。孟缇心理想自己今天真是有运气啊,先那本书迅速翻了几页,那熟悉的文笔她不论如何都不会错认——扉页上还有蓝色的印章,写着市图书馆的字样;随后翻到版权页,日期清清楚楚写着这是十年前的第一版,印量和《逆旅》一样,居然只有五百本。

孟缇激动得不可抑止,觉得双手哆嗦;她都惊讶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镇定的把书收在怀里,继续用有条不紊的速度翻看箱子里可能出现的范夜的其他作品。久寻无果,最后才觉得,大概今天的运气已经用尽了,这才站起来,把书拿到收银台前问老板“多少钱”,同时拿起大大的斜挎包,拉开拉链,开始翻找钱包。

然后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顿时想起,昨天晚上把钱包拿出来居然忘记塞挎包里去了。孟缇懊悔得血液倒流,热气上涌;连忙说:“我马上回去取钱,老板你把书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让人买去了。”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好说话,老板笑着安慰说:“人有失蹄。别着急,慢慢回去拿钱。我把书给你留着。多久都行。”

孟缇骑着车,拿出参加奥运会自行车比赛的劲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路狂奔回家,又拿了钱包回来。说来也是,明明知道那本书就在哪里不会跑掉,可心里那个急,好像火星砸到了脚背。她自觉动作很快,前后还是用了五十分钟。重新回到旧书店前,人几乎虚脱,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板从店里出来,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立刻搬出张凳子让她坐下。

孟缇刚一坐下就把钱递过去,“书给我吧。”

老板摇摇头,却没有接钱,满脸为难的看了看孟缇,“半小时前,有个年轻人来逛了一圈,说也要买那本书。他说愿意出十倍的价格。”

大凡商人,对稀有的商品总是待价而沽的。孟缇愣了愣,好事总是坎坷,让人中途横差一杠子的事情尤其异常恼火,她“唰”的站起来,变了脸色哼了一声:“他给你多少?十倍,我也能给!你把书拿给我!”

“呃……不光是钱的事情,”老板心说今天怎么这么巧,一个两个都是来要这本书的,还都拿不到誓不罢休的模样,伸手朝对面那家挂着帘子的旧书摊,“他刚刚过去那家店里,说是要等你回来,你们俩先谈谈看吧。”

“谈?有什么好谈的!”

只想怒气冲冲的给那人一点颜色看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心爱之书岂容他人觊觎!

一想到此节,孟缇哪里还忍得住,一捋袖子,摆出个不达不目的不罢休的女霸王态度走了过去。对面那家书店主要经营建国之前的旧书,孟缇曾经多次光顾,那套书局第一版的《古文观止》就是在这里淘到的。店里装修得十分古朴,连地上的带着凹印的长砖都带着古雅的味道,更不要提挂在门口的青色布帘,在阳光下悬垂纹路自然圆润,绣着的几株翠竹活形活现。

孟缇吸一口气就跨上了台阶,边在脑子里构思说辞,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文思犹如泉涌。于是气定神闲的抬起头来,伸出手臂朝帘子探去,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帘子从里被人挑开。帘内那人身穿素色衣裤,风度闲雅,手指挑着布帘,因被阳光耀到了眼睛而微微一眯,眸子里光华氤氲流转。竟是画中人物。

第五章南浦(上)

孟缇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鼓,脚后跟下意识一挪,竟悄悄后退了一步。站稳之后呼吸慢慢定下来,若无其事般抬头看过去,这次镇定得好像戴了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她今天穿着温暖明亮颜色的衣服,笑容温婉,彬彬有礼:“赵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赵初年在挑帘时没有想到孟缇就在外面,显然吃了一惊,喜色真挚的让人觉得感动:“孟缇,你也在逛书店?真是天涯何处不逢君,好巧。”

的确够巧的,孟缇抿着嘴角笑起来,身后老板已经叫起来:“对的,小姑娘,就是他也要买那么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