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道了真相,一切都坍塌了。

他很低很低地叹了口气,“阿缇,就算我们不支持你的行为,但都是为了你好。请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情。”

“我记住的。”

孟缇放下手机,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她翻开镜子,看着那张苍白得鬼一样的脸,慢慢挤出一个笑。可以预料,这个暑假的暴风骤雨才开了个头。

她站到窗台前,看着北疆的月光。天高地阔的边疆,空气清醒,那满地银辉也比之前见过任何月光都更加纯正,不含杂质,她想起小时候郑宪文带她去看童话电影,童话里的小姑娘专门收集一片片的月光,抱回家来做成甜美的饼干或者冰激凌。

小姑娘用小铲子铲起月光的那一幕给她格外深刻的印象,她记得从电影院出来,她就嚷嚷着饿了;郑宪文笑着说“再吃就越来越胖了”,但还是给她买了许多零食,他一只手抱着装零食的纸袋,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领着她穿过人行横道,擦去她嘴角的一点奶油。

春风拂柳,情窦初开。

她红了脸。她听不见别的声音。地球旋转,生命前进,世界上别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这就一刻,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原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过下去,却哪里知道,道路有分岔路,人生也总会出现岔路。

在你最没有想到的时候。

预料之外的暴风雨是两天后到达的。前一天,孟缇送走了杨明菲;第二天旧的生物钟作祟,不到七点就起了床——这在北疆已经算是绝早了,连楼下的小吃店都还没有开门,她披上外套,带上了昨天从图书馆借的昌河地方志,沿着安静的小城慢慢散步,最后在镇子中心的街心花园坐下,静等晨光恰好抹红了东方的天空。

她深呼吸,干爽的空气和凉爽的温度让她觉得舒服。手指刚刚翻开地方志,顺手翻到古城一章,就接到了孟徵的电话。

这通电话比她预计的迟了足足两天才到来,想必接下来的严厉的训斥。

但是完全不是。孟徵没有多说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谨,“孟缇,我在首都机场等转机,五个小时后到乌伊市,八个小时后到哈格尔。下午四点四十,我在哈格尔机场等你见面。”

孟缇原以为自己情绪控制得极好,还是失控地“啊”了一声,“大哥?你回国了?啊,爸妈呢?”

“只有我回来了,我请了五天假期,”孟徵言简意赅,“飞机即将起飞,我挂了。记住时间,不要迟到。”

挂上电话孟缇还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在美国的几个月,孟缇早就见识过孟徵工作的繁忙程度,五天假期绝对称得上奢侈。而他此时居然回国了。

书上的字完全不认识,扭曲着,咆哮着,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她怔怔放下书,拖着双腿离开了只有她一个人街心花园。

一定要去的,有些话总要说清楚。

回到住处收拾了一下衣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慢慢走到镇子尽头的车站,用所余不多的积蓄买了票,上了到哈格尔的大巴车。

哈格尔机场有着所有小型机场的特色,精致而袖珍。孟缇到机场时,还是下午三点,她坐在候机厅,仔细数着航班班次和墙上的电子钟,看着时间“滴答”地流逝,想,怎过得那么缓慢。

孟徵经过了三趟转机,总飞行时间差不多二十多小时,才从地球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在飞机上从来都睡不好,他一脸疲乏。

几个月前是他在机场等她,现在完全倒了个。孟缇强作镇定地迎了上去。他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想必是出门太着急,顾不得那么多。

她肚子里很多想说而又不能说的话,又有很多想问同时也不该问的事情,它们就像城墙的砖块一块一块的垒起来,在她心里筑起一道防线,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

兄妹俩目光对视,孟徵从容离开出站口,凝着眉头走来,目光没带什么情绪扫到她,沉声问:“等多久了?”兄长的这句话就像先遣部队一样,在城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这么多年以来,孟缇第一次不敢正眼看他,“……没有多久。”

孟徵淡淡“嗯”了一声,脚下一拐,径直走向机场的候机室,一个小时内到达的航班只有这趟,明亮的候机室几乎没有什么人,孟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兄妹俩一直以来都不够亲密,此时在刻意的疏离和距离之下,两人在角落的长椅上面对面坐下,这是安全的距离。孟徵看她双手放在蜷缩着膝盖上,规规矩矩如同小孩子一样坐着,肩头紧绷,随即想起她邮件里的内容,重重叹了口气。

“你既然还肯来见我,还是承认我这个哥哥了?”

明明候机大厅空调开得足,孟缇手心都是汗,勉强笑了笑,“哥哥,你工作那么忙……我没有想到你会过来。”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你既然不肯去美国,我也只有回来见你。”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孟缇咬着唇,“哥哥,你和爸妈那时候让我留在美国,是怕我知道真正的身世。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必要再去了。这十几年,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

“不用道歉,”孟徵不假辞色,“道歉的话我在你的邮件里看得够多了,不想再看第二次。”

“我知道,相对于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和关爱,我的几句谢一点分量都没有,大概也只会让你心烦。”孟缇苦笑垂下眼,眼睫微微闪动。

“关于你的身世,我一直不觉得可以瞒着你一辈子,你迟早有一天会想起来。藏得再好也有被揭露的一天,这十几年,我们编了太多谎话,”孟徵疲惫地摇了摇头,揉了揉紧梆梆额角,“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接到郑宪文那个电话的情形。郑宪文是做了十余天的思想建设才打出了这个电话,但还是有些不论怎么掩饰也去不掉的紧张和忧心;而一向以敏捷聪明著称的他愣了足足三十秒才反应过来,还是不能置信。

“你没有看错?照片上的女孩真的是孟缇?”

郑宪文声音很苦涩,“我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孟大哥,我这段时间都在调查,不会有错。我看到照片了,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孟缇小时候的模样。照片后面还写她那时候的名字,赵知予。这个名字我不论如何都不会记错。”

“她之前叫赵知予?”孟徵有些焦躁,把手里的笔拍到桌上,“啪”的一声后,“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弄错?当年不论在医院还是在我们家,一句话都不肯说。”

“当年的事情,我有所隐瞒,”郑宪文沉默片刻,“她的确一直没有说话,但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就是那天下午,我们闹得太过火,她就出事了……后来她失忆了,我觉得更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她没有必要想起以往。”

孟徵内心就要起火了,还是凝着眉头,“郑宪文,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她跟我说过,她有一个哥哥,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赵初年,”郑宪文沉沉开口,那些懊悔和抑郁一点没有藏,“可惜我当时没有多留一个心眼,问问她哥哥的名字。不然赵初年忽然出现时,也可以更小心一些。”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孟缇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背,因为用力,皮肤绷紧而愈发薄了,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她忽然就很想隔开自己的某条血管看一看,确认流淌在里面的血液颜色。

孟缇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很震惊,到现在还是很震惊。哥,你说得大概没错。我的确不是全部忘记,只是不愿意想起来。我自己愿意生活在谎言中,跟谁都没有关系。”

跟孟缇的交谈很累,孟徵能搞定复杂的方程,对面前的女孩还是觉得无力。他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来。他定了回程的机票,大概一个小时后就起飞,他飞越半个地球,转机三次,只是来机场跟她说这席话而已。

“这不是你的责任,你那时候太小了,”孟徵说,“是我们对你的误导。”

两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的安静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和折磨,两个人都在考量。孟缇没话找话,“哥哥,你饿了没有?”

“不饿,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因为我的任性,让你跑了这么远。”

“这不是在电话可以说清楚的事情,爸妈身体不好,长途飞行太疲倦。他们很想来看看你,又担心见到你不知道说什么,你嫂子更不能出远门。”

“……爸妈,”孟缇顿了顿,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是假的,她轻声问,“身体还好吗?还有嫂子和以和。”

“还好,只是担心你。”

孟缇眼眶发酸,嗓子被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垂着头,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他身边。她到哈格尔后,因为还有一段时间飞机才降落,在机场附近的商店买了些当地的特产,那袋子一直被她抓在手里,此时才想起递了过去。

“我买了一点东西,都是特产,你带回去吧,”孟缇勉强挤出个笑,“我在北疆真的挺好,生活也很习惯,东西都很好吃,人也慢慢熟悉了。”

孟徵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无不包装精美,大概她花了很多时间和心血挑选的。他痛心地沉下眼思考片刻,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银行卡给她。

“宪文说,家里的卡你一张都没有带走,是不是?”

孟缇本来就不认为这件事情瞒得住,只是无声地点头,又无声地将卡推了回去。原以为孟徵会生气,但他没有,他郁结的眉心又郁结了一点,收回了卡。

“我猜你大概想起了很多事情,所以要跟我们划清关系,”孟徵坐姿不变,语速却变慢了,“而划清关系,首先从金钱上开始清算,这是正常的思路。阿缇,如果你责怪我们甚至憎恨,我都能够理解。”

“憎恨?不可能的,”孟缇对上孟徵审视的视线,“养育之恩如山重,我会一生铭记。不是孟家,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活不到现在。问题并不是钱,我知道,你们并不缺钱,也已经养了我十几年,养我一辈子都没有问题,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后面的话难以继续。其实,她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然而每次想到花的钱的来源,就会想起异国他乡的父母和兄长。想起这十几年来那些一点一滴林林总总的小事……有的时候记忆还会倒车回去一截,想起更久远的,早就应该被淹没的某些小事。

她懦弱,还是没有勇气。

她就坐在他身边,那么痛苦;孟徵知道她受到的折磨是自己的若干倍,也是不能想象的。他抬起手臂,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孟缇一动不动,听到他问:“我猜,你不肯要我的钱,也不会要赵家的钱了?”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身体变得化石一般僵硬,眼底俱是冰雪,“什么赵家?我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话说得毫无转圜,厌恶、烦躁那么分明。连孟徵都吃了一惊。他虽然聪明,但有的是理工科和科学家的智慧,绝对却称不上不能言善辩,今天跟孟缇这番话是他在飞机上久经斟酌才确定的。因此对她那带着强烈反感的话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言说。以他的身份,说什么都是会人尴尬起疑。

好容易想好一句“相信你自己能做决定”,孟缇却先夺走了话端:“哥,家里的相册里,爸妈说是我六岁前的那些照片里的那个小女孩,到底是谁?”

候机厅的广播响起来,提示说去乌伊的飞机即将开始登机,请大家做好准备。

孟徵垂下眼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才说:“是姑姑的女儿。”

两人在机场聊了这么久,这是孟徵第一次避开她的目光,没有直视。孟缇一抿唇角,“是那个得了血癌,很早就去世的姑姑的女儿?”

“是她。”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孟徵喉结一滚,“得了跟她妈妈一样的病,去世了。”

“死了吗……”孟缇摊开膝盖上的手,以一种研究掌纹的姿态盯着手心,“她那时多大?叫什么名字?”

“那时她五岁多,名字——”孟徵苦笑一声,“我姑姑的前夫姓肖,她叫肖缇。”

“……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还不够,孟缇强调般地“嗯”了一下,抬起眸子,却是一派晴明,没有话,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这么多年的兄妹,大概此时最有默契,齐心协力得维持着那份一触即破的空气。孟徵看了眼机场外的广场,站了起来;孟缇叫了句“哥哥”,等他回头后,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食指戳着皮肤下,那里有暗青色的静脉血管,说了话。

“哥,我刚刚说的话不是虚言,也不是客套。孟家给了我很多,我这辈子都无法报答。如果需要我,我始终都在这里。不论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怨言。”

孟徵震动,一把揽她入怀。怀里的身体比想象中的单薄,他隔着头发吻了吻她的头顶。这种兄妹间的亲密,还是第一次。

大家都知道,一旦分别,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何时。

飞机没有任何失误的起飞了。

透过狭小的机舱的玻璃窗俯瞰,大地慢慢倾斜,随后一望无垠的枯黄色在地上展开。不知是戈壁还是荒原。干燥晴朗的北疆天空没有云层,高山在阳光下显现出深深浅浅的阴影,一片片雪山安静地从眼皮底下默默路过。飞机发动机的声音透过金属外壳和空气拍打着他的身体——这是他最熟悉的声音;有限的机舱空间就像一只茧困住了他,明明这也是他最熟悉的环境;离地面越来越远以往能让他产生飞翔的错觉,而今只有疲惫和哀恸。

第三十七章程璟

孟缇在图书馆里安静的过完了在北疆的暑假。自孟徵走后,她把手机号换成当地的号码。然后一个个发短信发邮件说自己换号了,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隐瞒。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人联系她,除了王熙如的电话,她的手机基本上没有想起过。好像所有人都铁了心不跟她联系。

接近两个月的暑假足够的长,她备好了课,写好了教案,偶尔帮人做做翻译论文的兼职赚点外快,还时不时去祝明家蹭吃蹭喝,过得很是充实。

阿纳经常给她找事做。她家里有着大片的葡萄园和棉花田,她没有正式的工作,一直在果园帮忙。七八月间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孟缇于是欣赏一个星期的绝世美人,花了一个星期跟阿纳去城外的葡萄园摘葡萄晒葡萄干,吃葡萄一时没个节制,吃得简直不想再提,甚至想到这两个字都觉得牙酸。

阿纳对她的勤劳很赞叹,说她看起来是养尊处优的大城市的小姐,结果完全不是。孟缇也不说什么,抿着嘴角就笑。

总之,是颇不寂寞的两个月。

等到这个漫长的夏天过去,新学期开始了,孟缇的教师生涯也算开了个头。

身为老师的首要责任,是传道授业解惑;第二个责任,就是被人观看。

昌河镇子小,学生的人也少,整个初中部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每个班四十余人,孟缇担任初一的数学老师,杨明菲则担任初二的老师,没有升学的压力,两人任务比较轻松。原以为刚上初中的孩子,叛逆心多多少少是少不了的,毕竟十岁出头的孩子是最暴躁逆反;结果不是这样。北疆的孩子比起大城市的孩子,非常淳朴善良。

孟缇这辈子的很长时间都是在跟老师打交道,但轮到自己占到讲台上,就是另外一种感受。她并不怯场,在几千人面前演讲都很从容,但讲台下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让她深觉震撼。

她来北疆支教,没有什么伟大的志愿和光辉的理想,跟“高尚”两个字更没什么关系,无非是找个安静的角落躲起来。就像是被逼迫着走上了某条路却发现道旁的风景绝美,责任心油然而生,并且日复一日膨胀加剧。

她备课仔细,上课相当很生动;耐心也很好,私下辅导的时候态度很好,作业批得比谁都详细;甚至连电脑老师都兼任了,课外活动时教学生上网搜资料,了解熟悉电脑,必要的时候贡献出自己的笔记本放电影给学生们看。

终日忙忙碌碌,所有人都觉得她老师当得得心应手。孟缇自己也很高兴,人一旦有件事情做,人的精神状态就会好转。

期间唯一的意外,是丁雷来的电话。

那时是开学后不久的某个周末,她坐在祝明家的葡萄架下,等着阿纳叫她一起出门去农场,丁雷的电话就不期而至。那时候她恰好换上以前的手机号码查看有没有短信,结果手机疯狂的叫起来,仿佛是昭示着电话那头的怒火。

孟缇想了想,还是接了电话。

年轻的男生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王熙如去哪里了?她居然骗我!她说等我上大学的!她居然悄悄出国了!一点口风都没有留给我!不是我到你们学校去问,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孟缇皱眉,冷冷道:“丁雷,如果你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马上挂电话。”

这句话神奇地有了效果,电话那头的脾气小了一些,但还是怨恨不减:“我打了你足足几个星期的电话,今天才打通!”

孟缇顿了顿,开口,“丁雷,你就不想想熙如为什么这么骗你?一味的发脾气有用吗?你就算把学校都翻过来又怎么样?她已经走了,”低沉压抑地呼吸传来,孟缇不待他开口,又说:“缘木求鱼终究行不通,好好念你的书,也许你可以跟她站在一起。希望你听懂了我的话。”

她挂掉了电话。每次跟丁雷说话,都异常疲惫。

她不是不震惊的。王熙如虽然一直说瞒着丁雷,但她也没想到她做得这么决裂。两三个月前,她遭遇了人生的变故,大脑一片混乱,确实无暇再去问熙如和丁雷的情况。

手机忽然又响起来,是陌生的号码。她想不到是谁,有几秒钟时间,脑子里闪过“怎么这么多人找”顺手摁下,清脆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有微弱的电流噪音,说明也没有挂掉。孟缇以为是信号不好,再“喂”了两声,说:“你是哪位?我说话你能听到吗?”

那边的沉默和磐石一样顽固。

“……还是听不到吗?那我要挂了。”

孟缇无计可施,正要挂机,阿纳已经从屋内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缇,咱们可以出门了。”

“啊,好的。”

孟缇扭头看着阿纳,阿纳美丽的容颜让她的心情有了巨大的好转,因为连续两个电话带来的些微焦躁也很快消失殆尽。她关掉手机扔进挎包,弯下腰提起脚畔的旅行包,跟着她一起朝城外的葡萄园走过去。

西域的九月,阳光正好。

日子过得如此充实,时间就像流水一样的过去了。等到再一次感觉到时间来临时,秋天已经来到很久了,冬天正在招手。北疆的冬天来的比别处早,秋天大踏步的走掉,十一月后已经有了寒冬的苗头。城内的树木凋敝,脱落了叶子,把自己打扮成可怜的小姑娘。

中期考试后,赶上当地的某节日,学校放了三天的假。孟缇和杨明菲得了假,跟着学校的其他老师,去了一趟哈格尔市大采购。中巴车行驶在空旷原野上,来时所见的绿色草皮也消失殆尽,风刮进车厢,每个人都紧了紧衣服,无比确信的意识到:冬天真的到来了。

哈格尔市如果在内地就是小城市,在北疆是中等大小的城市,建城也有百余年历史,毗邻塔基河,城市分为老城区和新城区。老城区有着无数颇有趣味的小巷子,保留着大量的北疆传统建筑和风俗习惯,走一路就飘一路烤馕的香气;新城区则相当现代化,很多人都是在新城区工作,下班后回到老城区住宿。

孟缇和杨明菲在城市里逛了一天,在老城区的小家庭旅馆住了下来。对两个穷老师而言,家庭旅馆相对便宜,并且也很干净。

两个人吃了点手抓羊肉当晚饭后,孟缇买了几本杂志上楼。她已经很久没看过杂志了,在昌河,只有一个很小的报摊,看不到什么杂志。两人在昌河这段时间,娱乐活动很少,住处自然是没有电视的,网络时好时坏,几乎与世隔绝。

很久没有进行行走一天的剧烈活动了,杨明菲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娱乐新闻。她对电视电影一直很热爱,娱乐明星更是如数家珍,基本任何电影,只要瞄上一眼就能告诉你是哪部电影,八卦水准极高。

孟缇靠着床看杂志,奈何电视的声音实在太大,她头疼地忍不住抬起头,瞥了一眼电视,恰好看到了某个娱乐访谈节目的片头,随后讲解声随之响起。

“电影《故国》已于日前拍摄完成,将在新年档公映。现在,该剧导演陈复带着剧中主演为此剧展开宣传……”

三十多岁的年轻电影导演带着英俊的男主角男配角,美丽的女主角出席某个娱乐访谈节目。这片子的演员都是最红的青年演员,受到的关注可想而知,现场的掌声不断。然后在两位主持人的带领下,进入了访谈阶段。

这剧的男配角是杨明菲的偶像,她看新闻看得两眼发亮,握手成拳:“真是声势浩大的宣传啊,我顿时有了兴趣了。新年档的话,我过年回家一定要去看。”

孟缇没有搭话,眼睛还盯着屏幕,现在切入了《故国》的片花。起初是阴暗的色调,黑白镜头剪出了女人的侧脸,美丽的脸蒙在头巾下,半明半暗的晨光中,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她坐在人力车上,怀里抱着箱子,人力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向拥挤陈旧的江边码头,长镜头忽然一转,给了一幕江边的全景,就像小说里形容的那样——

天色未明,江边风寒雾重,码头上的吆喝一声连这一声,挑夫担着一担担货物在雾中上上下下;挤挤挨挨的商船亮起了各自的油壶、电石灯和汽灯,如繁星闪烁在江岸闪烁;船上亮着万盏明灯,江边的悬崖,杉木杆子撑起了一幢幢木楼。

杨明菲眼睛没从电视上挪开,忽然开口,“孟缇,我记得你很喜欢这部小说原著吧?如果你放假不回家的话,去哪里看电影呢?”

孟缇心神都不在这里,随口说:“总会有办法的。”

所有的电影访谈,都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就是不遗余力的宣传和吹捧。主演和导演侃侃而谈,叙述着对电影里角色的理解,这样一通闲聊,话题很快回到原著小说上。

《故国》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二十世纪初,乱世里一对兄弟的故事。兄弟两一直相依为伴,甚至爱上同一个女人,但最后却走上不同的道路。这是范夜最长也是最带着历史沉重感的小说。故事情节孟缇可以倒背如流,也是她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主持人问导演:“陈导演,其实我跟您一样,也是范夜的粉丝,这本小说真是非常好。想请问你,和原著相比,电影有多少程度的改编?”

“小说尽善尽美,我们基本尊重原著。除了电影的篇幅问题,基本上没有修改,”导演说,“我们和版权所有人谈过,也就是作者的儿子,他也坚持不改动原著。”

主持人“咦”了一声:“范夜居然还有子女吗?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无牵无挂的人,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关心的人呢。”

现场都大笑起来,导演指了指女配角身边的某人,“这个问题,你可以问一问我们的编剧。他正在创作一部关于范夜的传记。”

屏幕很快地切换,在出现在镜头前的,是个瘦瘦的男人,面目清秀,看上去很是年轻。孟缇一直以为他也是本剧的某个演员,经此指点才发现这年轻的男人就是本剧的编剧,沈林。孟缇想起半年前的那个电话,绞尽脑汁地回忆那时候他的声音,才发现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虽然沈林的外表和说话都沉稳,从根本上说是个文人,他并不怎么适应主持人的盘问,也不适应摄像机的拍摄。他看了看四周,顿一顿,然后才能说下去:“我的确正在写作范夜的传记,想让世人更了解他。但是目前遇到了一些困难。”

“什么困难?”

“他的儿子不肯提供帮助,也不肯给我任何授权,”沈林面有难色,“得不到帮助,传记很难写下去。”

主持人遗憾:“那可真是可惜。你打算放弃吗?”

沈林摇了摇头,“我很希望能坚持创作,但是对方看上去比我还坚持地不肯给任何帮助。”